【神阙素来是一副迥阔的绣幕，其间高悬着皎洁的银盘，遥嶂掩映下斜出的、黑黢黢的仙槎，以及那只舂药不断的玉兔。阙下暗香浮动，桂魄在咸福宫各处沉浮，秋意最盛时，越吟的鼻尖亦未萦满秋风的萧瑟——只因身处额涅裙裾畔，背靠我熟悉的小阁。】
【一壁远瞻屋脊高处那轮清高却迷人的月，不觉间亦将乌蓬蓬的发髻倚向额涅怀中，手心也时刻感受着她的温暖。一定是蟾华太柔和，它托出朝宗般汹涌的辉光，静谧地向越吟施法，教我酣醉于沉沉夜色。忆及去岁颐和园中对仙葩异草的惊鸿一瞥，俶尔抬首，教秋波追逐额涅盈满缱绻柔情的笑靥。 】
先前宜齐芬涅贺在颐和园中时，园中的琼芳与树木都太多、太新奇……夜里所见得的月也不似这般浑圆，像沾了露水般雾蒙蒙地挂在枝头。
可是额涅，【清冷的流辉将她面庞映照的愈发温柔，如往昔无数个日与夜，我被拥在怀中侃侃而谈，而耐心俯耳倾听的人是我挚爱的母亲。我将藏在额涅手心中的指头蜷了些许，轻易地攀上那股曲折弯绕的掌纹，神思也这样静悄地借一抹桂香飞回远逝的流景。】那时我才懂那句“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背后蕴藉的情深。
【这句传唱千年的佳词写尽思念，翠云馆众人都曾对其作以绝妙的解读，可越吟只在分别时才懵懂地窥破真理，又借今夜尽数道出：】毋须要满月，也不必在中秋，仅有我和姐姐们所在、那些额涅缺席的时刻，都不能称作圆满，我都要用信、借月遥寄对您的思情。

（清漪一园，对外冠冕堂皇而言，是所寄数朝宸君濬治湍洑之思。奴奴当日倚于角楼，望舟车辐辏、人庶浩繁自西侧门出，她望不着嫔御与金枝面上某瞬关乎河海情尘，遑论甚么平海波、扬敷锡的襟怀。从来恩霑神瀵的闺阁女子，似乎总以为川水由始至终都是兰椒与醪醴滋味。）
（故而慈壸与女君换个景况以食餮天伦、承欢膝下的游戏，并未勾出毫厘玩乐倾忱。如她所料般，归于阆阙的小女将哓唱譬如夏宫何等殊丽的颂词，足以令她身临其境。所以她听着幼女屡屡临摹其境，都不过是以此为衬，享受与幼女遐思妙想的时日。）
“宜齐芬涅贺~”（她在叫唤小女的名衔，较之汉书遒劲的觉罗越吟、点缀珍妙的庆襄主，宜齐芬涅贺能译成湖镜里的一双鸳鸯，又或是瑚图里丰生札喇芬引以为傲的、弄起縠纹的小水鸟。）
（哪种都很好，她希冀长女作出类拔萃的阳阳龙旂、央央和铃，次女作风姿美劭的彩凤来仪，而幺女呢？她总是不知若何处置这皇天意料之外的淑贶，意料之外而爱不释手，爱不释手而莫措手足。她以为最终吟会承袭自己关于荒海的夙愿，会承袭自己的野心与胸襟，会肖极了自己，又青出于蓝。但最后落成一种近乎溺爱靡意的答案，慈萱难以抗拒的鸩毒——哪一种，都是极好，因为宜齐芬涅贺是她膝下的幺女。她与颐、菩一道萌毓的掌上明珠啊。）
“唔、唔，雾蒙蒙、沾湿圆月的露珠，莫不是宜齐芬涅贺的清泪。可是偷偷藏在某处哭鼻子，想额涅了？不过恭妃可不曾告诉我，宜齐芬涅贺是个小哭包，倒说你玩得开怀呢。”
（实则她对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一句，满意得很，若有明镜在鉴，眸中的星子熠熠，胜过朦胧暧昧的圆月盘，更无须五彩浮云遮掩，一点不落地，倾斜于幼女膺底。）“千古月明，宜齐芬涅贺是同侪佼佼，博闻强识，要给额涅写信，要写千千天、万万年，那额涅惟望美意延年，永远可以收到宜齐芬涅贺所寄鲤鱼。好不好？”
（乌努奴奴不啻在宝林下，许过繁多的哀求，惶恐愿楫要渡众生太难，故而她还会问花神、问斋坛、问西洋堂，凡能容纳信愿的凛絜之殿，她都一一通悟。）“还要，宜齐芬涅贺带着《本草》、《神农》，教额涅认便大江南北草木春秋，哪止颐和园，天下之园，苏杭网师园、留园，粤中清晖园、梁园，额涅太贪心，都想去。”

【我深谙，去年夏暑中浓墨重彩的颐和园终将化为记忆里渺茫的一瞬，如同所有被我遗忘的岁月般静静淌在海识中的一汪小池——粼粼水波是所有因的归宿，冥冥之中结下的善果会指引我渡迷津、避风雨，在吐息之间我愈发肯定：那里还泊着今夜的月。纵使一朝不慎忘了去，在无数流淌着月华的夤夜里，额涅会以轻柔的软语再次诉说我的童稚。】
是想的。【这方静室供大士像，以解世人愁，便是墙那只“孤芳自赏”的铜铎或已聆取千万繁杂的心绪（孰知宫阙中优渥的妃嫱帝胤也会有只能向塑像倾吐的愁？），此时却依然容得下越吟天马行空的绮思。那些日夜里蓄起的思念刻下追逐着月华，教我续起话尾：】或许是白日里的欢笑声太过张扬，入夜后的颐和园总过于静悄，【譬如眼下，轻如绒絮的话语或也可称一句掷地有声。】那时我十分想念额涅，还有额涅讲的故事……
【龆龀之年的公主本不懂分别，却在颐和园与紫禁城的迢递远途之间，如醍醐灌顶般俶尔体悟了团圆。一顿，笑看向清冷的流辉，好以遮掩自己的羞赧。】但那时没有哭鼻子，宜齐芬涅贺只会在额涅身畔落泪，恭娘娘不知晓，是因为我将它们全部写尽信里，教差使寄予额涅啦。
【而后，在澄澈的月华中，我欣然应下额涅的期许。雪颐再度倚向她肩头，源自血脉中的温情亦皴皱了二人的衣袍。】好呀，不光写，待出宫时我还要描摹无尽的春垠、夏夜里的萤火虫，秋时的枯荷与冬的白雪……我都采撷在信中为您献来。
【俶忽，懵懂的公主向萦绕周身的澄澈月华间投掷下一枚小石子，涟漪清且浅：】可是额涅，我什么时候才会如哥哥们一样得以出宫呢？

（乌努惯爱听的，并非殿安本里誊抄无错落的入木三分。乌珠转过佛堂周遭，最后半阖着眸子来听，听小囡未经雕琢的、不甚齐整的话。这才是活生生的、这才是动听的，这才是让她觉着，踏在瑶台阶墄之上，百虑犹存、欲堑不易。）
（宜齐芬涅贺没有牧克乌西哈那般巧舌，道不出渲染他人情思的珠玑，但她携着惟属于她的诚挚而来，绶予乌努的欣然无人可拟。来雁馀声里，一定有过太多的金枝贵主儿，在夜寂无人时默诵对她们额涅的珍重。乌努何其有幸，她听过不少，犹是绕膝的闺中小女次序冁尔之时，为数不多的、掖庭最毫无掇骗的伭贶。）
（昔日熙盛的水芙蓉，将在秋里变作残枝，与湖镜成双影，立于小荷之上的蜻蜓亦寻不着了。乌努想，春秋成序，颐和园的时日，总不能过得比掖庭中的慢一些吧？她要将的、还未讲的故事，研磨浓墨，书成鸿雁衔起的秋词，应该还不至于褪色。）“哪一桩故事呢？”
“有时，我会因故事二字伤怀，因为是故事，不是今事。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但咱们宜齐芬涅贺喜欢听，额涅会一直说，直至你亲眼目睹，亦能为我复述。”
（佛铃于夜阑时，是不会动的，叮铃叮铃，她却闻见刺桐城传至的梵音、京畿里佳辰笑闹，是心动了。）
“春夏秋冬，光是听着这些字，就让人觉得日月如梭。几载春秋以前，宜齐芬涅贺还牙牙学语、蹒跚学步呢，谁能望着那时候的你，想到经年以后，掖庭中能有个修文盛名的女尚书呀。”（指腹轻捋闺淑鬓角碎丝，然后未经允许地，陷在她软若棉花的颊子里，再循势而下，落在小囡肩头。）
（她又被勾起，说些浑话，越过五常三纲，万不可为外人道。七载她变了几多，但这十二岁说落的参差为题，却未尝有丕。）“怎么要与你的哥哥们比，庆宁也出过高墙以外。红袖自有独一无二的寿臧，不必与男子论等。”
“宜齐芬涅贺还有姐姐们，惠者良多。”（轩牖有脩竹、残花、败柳，缓缓乱曳，都于奴奴朱唇启闭至那姊字，倏尔顿了下，须弥皆静。长白乌努氏瑚图里丰生札喇芬，业已没有让她引以为傲，又欲赛过一头的阿姐了。从前的故事里，永远阙了某个、活色生香的粉黛佳人。她会在何处再见到她呢？山无棱、天地合？孟婆的汤，可教伶仃渡船，失了方向，再也无法重遇见，奴奴的阿裁姊。）“旁人都羡慕不来的福缘。”

【无垠的曼夜自迢递翠嶂畔蜿蜒向宫闱间一间静室，澄澈的皓彩为花灯，窗牖下接续的蛰吟为高歌， 咸福宫后正开着一席独属于母女二人的绮筵。故事、今事……额涅的言辞好似金樽中未饮尽的绿醅，稚童翻腾的心意耿耿，宜齐芬涅贺虽然无法细品其中岁月的滋味，却仍旧在学着如何踅摸着如大人那般不动声色。】
【刻下杯浮细浪，灯结繁花，月华在荒芜的秋天里结出一派朦胧的光晕。未必要夜饮，未必要如沸笙歌，只消额涅舒徐地将往事铺陈在我眼前，执手回看，宜齐芬涅贺便早已酣醉。膺间为这静室内的静谧泮涣出几分自愧不如：缘何额涅身披浮彩历经诸事，而我尚只擅描摹百卉呢？】
就讲讲宜齐芬涅贺尚未出生时的趣事如何？
【颐和园必然是岁月为我拓下最浓墨重彩的一笔，总角晏晏的流景尚在海识中徘徊，然牙牙学语、蹒跚学步的旧忆早已模糊，我特特将“故事”改作“趣事”，只盼着再聆得些额涅的回忆。】
唔——【二人的语风皆如凝滞的月华般缄默着，而招致缄默的缘由或许大相径庭，我埋首在俶尔静悄的氛围中，却无暇去留意额涅的神色。咸福宫下绵延不断的福缘滋养着越吟，以至于教我有些得意忘形，这时候才后知后觉地噤声半刻：哥哥们虽能出宫，却要在箭亭中磨砺出一副好身手，而我不比他们，却能在额涅身畔待更久……疑惑的涟漪最终消散在湖面。】
是……【感怀于锡赐的福祚，小女最终很是赞同地弯下白皙的脖颈，好似虔诚地拜伏下身姿，语调也昏朦地坠向曼夜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