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御花园】千秋亭

自入宫以来，整日在立雪斋翻阅书册，鲜少外出走动。绿汀一壁为我按腿，嘴中念念叨叨，说往年早春夫人总会备好杏花糕，还定要压成小兔子模样才差人送来。我贪嘴，但只食得进一二，剩下的都饱了府内下人的口福。可惜今时不同往日，连如此常景都成奢望。
我抚上绿汀脸颊，未置一言，倏忽觉得烦闷，连翊坤宫的雕栏玉砌都惹人心躁。绿汀知我是因她所言念家，两撇眉耷着责备自己。我拍拍她脑袋算作宽慰，离了榻要外出走一走。
千秋红榭如朱砂一点，伫于丛灿芬芳间。往日在宫外难得见此景象，便于此驻足，纤指捻一束香杏，又咂一片进朱唇，品这早春味道。

（冰雪消融，早春欣荣。不同于初时的严寒，此时皆换了薄衫，原本清寂的御园，眼下繁花增色，奚女执着长竿儿打捞着池间杂物，锦鲤四下嬉戏，委实教人欢喜）
（是故，在奚女再一次绕过小亭，我将手中原本攥着的卷册搁置于旁，眼风一抬，平淡无波）种玉，（惯是温和的语调，偏她似有所觉，垂着颈一派讪讪模样，目波自她面上渡过，停留在她因局促交叠攥着的手，叹了一息）
你遮到了光
（并未曾苛刻的询以重话，起初于小亭而坐，温一壶热茶，本是此处清雅、幽静，是为读书的好去处，偏眼下愈发活泛，实则并不该恼她。兀自沉吟着，眼尾的余光窥一道美人影，循实现而望）
（是她）
（翊坤并不小，于后殿的东西却总要碰面的。她生的娇俏，满园芳菲似要作衬，在细指摘下青杏时，细弯的小眉几不可见的一拢，踟蹰添声）早春杏子尚未熟透，既青且涩，入口尤酸（我顿了顿）叶赫常在。

时节尚早，杏果仍旧泛着青，涩味叫皓齿咂碎，溢了满口。
……果真同府里比不得的。
也不去细想到底是杏子不足，还是心境有差，只蹙了远山，颇嫌地将余下大半撇于丛中。绿汀怀中常备果糖，是从幼时遗下的习惯，她瞧我面泛艰涩，便忙掏出一块，剥了油纸递予我手中。我将糖块压于舌底，品着清甜香气，终于舒了眉头。
蓦地闻见一声唤，我循声望向亭里，锦帕虚掩唇齿，侧头将余糖吐了，才莺声答她。
“原是越姐姐，”册封礼上同她比肩而立，如今又同在翊坤宫，走动间是有几面之缘。
我搭着绿汀踏入小榭，言语掺进点委屈的娇态：“姐姐说得极是，那杏子难吃得紧。”
又踱上几步凑上前去，垂眸讯她：“姐姐在看什么？”

（清晰的窥见她娇憨的神色，奚女间的轻车熟路，想来是生了些许艳羡的，不外乎旁的，相较于这些玲珑娟秀的女儿郎，我这般的心性委实—— 或称之为无趣。长睫一低，池边的柳絮纷飞，间或大一些的似绵长的棉絮，在天际绕了几圈儿，落在掌心上软绵绵的，一如同她）
你欢喜杏子么，（目视于她，弯唇）京畿的气候不似南边，现下尚早些，再过半月余或许便会好一些，待那时要择枝头尖尖上的。
（难得的，我念起了长长一段话）
（事实上对于掖庭的淑媛，大多是不熟稔的。彼时同居一处，偶闻见些许奚女间的碎语，这厢是江浙的秀女，那厢打字北边的呼兰，只依稀记着她似南边的女郎，譬如这吴侬软语的软嗓。压下心头唏嘘，探手将适才的卷册拾起，露出扉页《吴船录》，缓缓）
时日宽长，索性无事便信手择来一观，倒有些错付春日芳菲。

“是了，以前未入宫时常能吃到。”
我应上一句，念及原来府中的三株杏树，每年春日都能坠上百十果子，额涅便差府婢拿小篮盛着，送至闺阁。谁成想如今深居宫闱，竟连家乡味道都成奢求。
循着她的话儿仰首觑那杏树尖，现下只有三五新果，尚未长开，均是丁点大小。我拨开繁盛枝叶，探指拨棱过一串细小骨朵。
“那便再等等罢。待完全成熟了，我便来这采上一篮，也给姐姐送些过去。”
言罢颔首，目光随她掀开扉页，瞧了一眼：“姐姐果真好兴致。佳句伴美景，可是妙哉。”
又摆摆头，琼琼叹也：“哪像我，平日里只会看些话本，全当图个乐呵。”

在你的家乡么，（我半侧着面，略显柔和的日光倾泻于她的面上，使得日光亦变得灵动。一时间，我倒生了些许好奇，好奇如何样的家乡养出这般灵动活脱的俏姝，摊开掌心，任由那适才稍歇的柳絮又纷飞，目波投向那枝头正含苞的杏花）
好，那我们便等它（顿了顿）等它结成红果。
（实则对于杏子，少时并称不得稀罕，若是欢喜，大抵是这一簇簇的杏花。年幼的女儿郎总是欢喜着色泽鲜亮的花，不拘着是红的、黄的、粉的、紫的，总归三五凑一簇，是年少时一整天的欢喜。只年岁长些，择花卉来养，大多以蔫儿态收尾，索性倒多养于草木了）
（思绪纷纷，回神时闻见俏生生的话音，唇角一翘，左颊漾个小梨涡）
不是，其间上多讲南处山川湖泊，我不曾踏足，观来很是有趣（俄而）算起来，同你读话本，大差不差。

素手捻下一枝早杏，枝头是羞涩的花苞，侧株稀落挂着几颗青果。我将其拿在指间旋几个圈，探鼻去嗅似有若无的香气。
“是。少时随家父南下杭州，父亲念我贪食杏子，便于家中栽植三株杏苗，来年早春时候果子就都饱满了。”
话罢微不可察地轻叹：“杭州暖和，连杏儿都比京城熟的早些。”
是故方才要去揪来尝一尝，只因往年此时，府中杏果均已熟透。我将手中枝桠交予绿汀，打着回立雪斋寻块地种上的主意，兴许明年就能长成了也说不准。
回首向越姐姐递去眼波，眉眼垂垂。
“往后姐姐若再想知南方景色，便不必拘这一册书。我来说给姐姐听。”

（日头愈发高了些，春风并不柔和，拂过耳畔搅起青丝，顺势别在耳后，伴着她念着过往的絮语。好似一瞬间将自己拉回了旧岁）
（可—— 那时我更忙于甚么，总归不是寻果、采花，或更多的是习书、知礼）
（明亮的眸子睇向她）那你的父亲一定很疼爱你，（并不曾唤满人的称谓，反而更觉几分亲近）南方的花亦开的很早罢？我少时欢喜花，只我的父亲同我讲，赏顽不若习诗作画。
（我看向不远红墙上印下树影的斑驳纹路，抿了抿唇）偏我不依，仍要养一盆木香，只无论如何精心，总是照顾不妥，（似吁一气）遂父亲说，木香是南边的花，搁在京畿不合时宜，故而我更欢喜读些南边的游记。
（似在解释，再聆后话时，双目弯笑）谢谢。

每每谈及从前时光和阿玛额涅，心中总是愉悦柔软的。我瞧向越姐姐，两片薄唇抿成温软弧度，桃花眸里似盛着两汪秋水。
“他是待我极好的。家中算不上大富大贵，但我仍是他的掌上明珠。”
话匣子启了栓，竟一时未能收住，险些要逮着姐姐将阿玛待我的好全说上一遍。尾音生地梗住，眉眼攀上点歉意，又笑着应她。
“兴许不是不合时宜，只是未到开花时候。”
素手遥指枝上果，吴音递去后半句：“就如同这杏树，南方开花早些、北方则迟些，姐姐若再等上几月，说不定就能瞧见木香绽放了。”
“是以莫要因此忘却年少欢喜啊。”

一样很令人歆羡，（寡淡的、简单的这样附和一语，却又是发自内心的、实打实的。想来早先总觉并不擅于同淑媛往来，偏她有些不同，那样明艳鲜活且又热烈的如同这昭昭明日。似被她有所感染，使我觉这偌大的掖庭，本应是冷漠疏离的，换做了另一番模样）
（未到开花的时候么）
（或许是，故而在后来的末端，我们谈及了许多，余下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