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委实抱憾，怀上腹中这小猴儿的时候，还肖想过三世同堂，哪料庆公爷薨得遽然，万般劬劳几个月，养得小孙儿却也不得见了。这还不算，打自肚腹未显，就总也同元禄闷气，他实在不体贴得很，以至日久耐不住了，便纵是妇人大腹便便，也要小心捧着肚子，缠上富察府的金兰野去，更将这一身两命系在她身上——富察淮闲，可谓任重道远矣】
【而今身重，连带脚踝也肿，更甚甫才走了两步远，就戛然顿住脚，半副身子傍着她】
唉哟唉哟你等一下！肚子好疼——
【樱桃酥般的小嘴一抿，黛眉就已耷拉下来，抬手摸向圆鼓鼓的小家伙】
这小家伙一向忒不安生，镇日在娘胎里踹我，还一脚蹬得没轻没重的，你可不知道，这几个月折腾死我了！不过元禄哥哥说了，他这么有气力，一定是个皮实的小子！

【长姐于秋时寒露里觅了桂花与金颜香合香，封窖贮存数月，终是在今岁的春时，同南地千里运送来的梅岭毛尖一同呈在园中廊桥旁。她候得是雅客，却让我沾了光，赏过长姐的甜糕香茶，又要易一身新裳见贵客】
【旧裳不旧，只是沾了林中露，木樨香，佳茗韵，是不宜会见腹怀珠胎的娇客的】
【我恐来得迟了，从阁中而出便运步如飞，驻足时所佩香囊的穗子尚招摇着，它们还在四月的暖风里肆意飞舞，浑是一副不谙世事的模样。也仅是我了，习剑数载的我，不仅来得及时，还能稳稳拖住她千钧重的身子】
哎呀——【可她好沉，我还是要说的】
【青眉蹙起，恐她察觉，到底落成一声嗟叹】怎么，你不喜欢女孩吗，据说我阿娘当年怀着我的时候，一样是个不安稳的，别听你家元禄瞎说。我唤人抬个软轿给你，软轿踏莎草也无妨，府中主仆、草木，皆会听我的。

【娘亲的剑穗依然被我妥帖安放，它置在一枚黑檀木小盒里，放在了多宝阁的第三层，它离窗柩不远又不近，好似既能护住剑穗上原主人的气息、不必消弭在日光下，又能让它长久的观一观人间四时】
【如她仍在——而这样的事，只有一个知她脾性的女儿才能做成】
【彼时春浓，京郊的湖光翻起麟波，周遭娇女斗草簪花，我竟不知那是我最后一次与娘亲游湖。一时缄默，竟是一探手，挽空了人】若真是女娃娃，你也别塞回去，领到我们府上来，骨肉离散，有三日你就要心疼了。到时候不捧个奇物珍物来易，不让你领人。
【只是莎草才经春雨，还不是满目青草色】我瞧你平时不这样，坐轿子还能歇歇脚，闷坏了吗？走吧，前头的小亭里都铺过软垫，你走过去，再歇歇刚刚好。

怎么，你不说自个去养，反倒惦记别人肚子里的娃娃么？
【我也实属犟鸭子嘴硬，适才埋汰时惯能逞个嘴快，待闻声说她要讨了这块肉去，话锋却遽然改换，怎么也不肯依了。甚而为着适才将人搡开的一把，惹得摇摇幌坠的脚丫也不机灵儿了，着急忙慌地一度探臂请援，才堪堪稳住矜贵的身子，还浑不忘说笑她】
街上那些个地痞流氓都不似你这么打劫的。
【依言任她搀着，龟行缓步般向小亭挪脚，撑着腰腹就道出碎嘴闲话】
淮闲姐姐，你瞧我这都快八个月了，再一转眼娃娃都要满地跑了，可你这怎么连个信儿都没有。我就不信你心里头没有人，不如你与我说说，你到底预备什么嫁人呀？

【而春山得展，也因眼前韶光正好，我观攒尖八宝亭掩在一株椿树下，只能窥见一个尖尖角，好像该有一株紫藤，把古木的深绿色衬得和婉娇柔。毕竟这是富察老宅，而不是昔日的靖章邸，这些树木阅过百年的人事变迁，一缕再薄不过的风，便吹散了蒙在心间的尘霾】
可能富察老宅我没有住惯，得再住住。若逢天晴，我还会习剑，我不知民间怎么讲，但我观媒人的眼神，像是窥剑光如凶物，都给吓跑了。
【官路亨通为吉，椿萱并茂为吉，擅通六艺为吉，我似是恰好都拿下了命运的反面。离小亭愈近，我反倒要馋好她，石阶高低长短皆不一，闲来是趣，现在却有些麻烦】
【又迎着细风慢叙】后来也有我阿玛的故交来牵线，我总觉得是谁的仁心发了，在垂怜小辈。还能怎样？我只稍在庭中斩断几枚树枝子，也吓跑了。

嗯——
【半歪着躯壳向她倚着，就势就将头埋凑于颈窝，黏腻腻地吹来满面徐风】
你这么说倒也在理，寻常京城中的小郎君们，总也喜欢体贴的、温存的、好脾性的，可，可也有那些个不讲究的呀，那——那就比方说我，我好似就挺不温存的，不还是能将元禄哥哥这野惯坏了的猴儿，拴得紧紧得么。
【煞有介事地讲起媒来】我瞧他镇日也不少走马斗鹰的犬友们，改日我帮你物色物色，诶——
【说着神识遽转，二话不待俟候，登时就捯饬起红绳牵线的月老活儿来】我们家元寿哥哥怎么样，自袭了公爷的王爵，他现在可是个体体面面的亲王爷了，就是这房里寂寥，缺个可心人。

【畴昔家父任职江南，除了锦缎绫罗，往京城运送的还有几箱良弓宝器、善本典籍，或许良弓与了兄长和他的挚交，短剑与了我，琴谱与了姑母——她已衔了贵妃恩荣，那句“剑胆琴心应由是”已然封存在旧岁里，我终究未再闻过她的琴音。只剩阿玛书房里的墨香，他将一枚墨块用了许久，用至清洌又苦涩，每落在白宣上一字，我知道的，都是在念着母亲】
别人的陪嫁或许是金玉珠翠，我的陪嫁能铸个剑阁，道它无用，一件我也舍不得。
【可旁人也难容得】
【承过她的好，扶人往亭中软座歇下，小亭可观垂柳拂水，尚算是好景】等夏时莲花满池，我打一个金锁与你孩儿，若是个女娃娃，再与她一个满当当的宝匣，你偏心，所以我也偏心。

你这说的才是无用话，哪家闺阁女儿到头来不嫁人的呀？
【虽已亭前安座，将这通身的担子卸下了，却饶是哝哝嘴一句也不肯停歇。待将周遭旖旎景致览遍，就闻这拉东扯西的说辞，我可不稀得听什么金锁、宝匣的讲究，捏着人话中小辫儿，就一股脑地、直截了当问回】
唉呀，现下正说你呢，你三言两语地往我身上攀扯做什么。
【就势缠着她胳膊肘，似狗皮膏药般贴得不撒手，非得逼她说出个子丑寅卯来】
你就说嘛，元寿哥哥成不成啊，你点个头，我一会儿回府就帮你说项，我瞧他一个人孤落落的，你也一个人孤落落的，干脆就来庆王府陪我嘛，再过两个月，还能有小侄儿陪你解闷。

【她一口一个“小侄儿”、“皮猴儿”，肖极了此刻盘旋的枝上的雀儿，只是雀儿我不必管，实在是嫌它们聒噪了，辣手摧花枝使出一记，就会见一团小影子扑棱着翅膀去寻新枝了，最后落下一截尾羽，像一枚可以攥在掌中的小扇】
【可我要管她，还要随着她的嗜酸脾性，道一句嗜酸得子的古谚】给你备了一盘酸梅子酸杏子，你不睬它们，就知道盯着我。
【世人皆以成双为喜庆、吉兆，偏生我一开始习得就是单剑单鞭，未羡过什么成双成对。垂眼扫过满盘的果脯，又有小仆递了补益的羹汤，只是我瞧一眼都甜腻，还是让她自己消受罢】
过几日我得去取成衣，等过完花朝节，我去陪陪你。【藏了千钧重的珠胎，她怎还能生得许多闲心，一时未留意，也啖了枚酸杏子，登时便酸倒了牙，喝了两杯甜茶才缓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