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总是多雨。昨夜滂沱过去，到了白日终挟成细密水珠，串成线般地坠在石板地。院里是新植的杏树，方才挑了枝，恰是最苍翠的时候，叫晨露一打更是娇郁欲滴。我坐在檐下观雨幕铺天而降，尽数落在熟悉的方寸天地，绿汀则执了油伞立于身侧，防着不长眼的雨滴洇在身上。
“绿汀，去请公主来吧。”
我倚在圈椅，膝上斜了条兔绒毯，掌心覆上去是有如小女的柔软细腻。
“许久没见她了，”薄薄一声叹散在雨珠沽沽里，“倒是见天往姊妹处跑得勤快。”

【满族人是草原的儿女，母亲便是一位十分出色的牧羊人。她的呼唤是圈套，她的注视是诱饵，就在这个清凉有趣的雨天招引着公主，要她向水塘子、莲叶伞、清波的沟渠爽约，乖乖地伏在母亲的膝头享受初夏的慵懒。霄娜乖乖地来了，也乖乖地伏着，可她的领子里却像是有昆虫在爬，怎么都坐不安生。一时七扭八扭，一时又乌乌地说出一串奉承词，心猿意马】
额涅，您今天又更美了。让我出去吧，我玩去……不是，我去采上许多茑萝花，给您当红胭脂使

霄娜很快跑来，身后是一溜烟跳动的水花，刘海叫风拨得扬上去。我把她柔软的头发理顺，在她鬓边簪了一朵新绽的桔梗。
“今早食了蜜吗？嘴这么甜。”
小姑娘扭来扭去，活像屁股上长了钉毡。雪白兔毛便乱作一团，一根搭一根得纠在一块，攒成半个指节那般长的绒结儿。我仍不恼，在她后脊自上而下抚上一抚，又将毛毯向上拽了拽。
“天还下着雨，娜娜要去哪里采茑萝花？”

【该怎么向母亲自证清白呢？霄娜说您好看，可不是，呃不全是为了出去玩耍的谄媚奉承，更未有分毫的言过其实。她摆出一副理所当然的神情，亮晶晶的眼睛像是在说，这有什么奇怪】大家都这样讲啊。前天、前前天，我还听见宫女们说您长得漂亮，啊，就是她们几个吧
【一边说，一边从满地宫人中准确无误地指出几个，凡公主眼神到处，便有一阵妄议嫔主的请罪声响起。最后，看向自家的亲信】九漏鱼还问她们，为何「娘娘」的眉毛那样细那样长，比蚯蚓……
【名叫九漏鱼的宫女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公主咯咯笑着，又完全不解地嘟囔】下雨天，就不能采花了吗？

虽好生裹着绒毯，但到底天凉，捂出的热气儿只熏酡了面颊，暖意却仍难达掌心。消瘦肘尖支在圈椅，两手顺势交叠，埋进兔绒下。
“哦？”我扬起两弯柳叶眉，倾了上半身去看跪伏的九漏鱼，“九漏鱼，我的眉毛比蚯蚓如何？”
用的不是兴师问罪的严厉调子，反倒糅进丁点玩笑语气，但惧主的宫女仍旧战战兢兢，支吾半晌蹦不出完整答复。清脆短促的一声笑便散开在空旷庭院里，我摇摇头，颇为无奈地捉过娜娜的掌，引她用温热指尖描过额上黛眉一抹。
“徐惠先生写‘柳叶眉间发’——便是在说柳叶眉，是仿了新柳模样，才会又细又长，”好似面对霄娜时我总有无尽耐心，连她奇奇怪怪的小问题都觉得可爱，“还有许多其它样式的，诸如新月眉、一字眉之类，等娜娜再大些，我也给你画，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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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的雨甚少有温柔气势，落了一早的淅沥已悠悠转盛，瞧上去又有了倾盆意思。贪玩的小女却仍梦着雨中嬉戏，全然没有风寒之忧。我慵吊眼梢觑她一眼，笑吟吟应答。
“当然可以，娜娜想做什么都可以，”我拍拍她脑袋，指腹在细小发旋处流连一会，又收回来将毛毯拢了拢，直覆在肩头，“但如果额涅告诉你，要去采花便极有可能会染上风寒，娜娜还要不要去？”

【可以确信的是，在母亲这种美人的心目中，蚯蚓不如柳叶、远山、新月甚至汉字的一优雅，不过，这并不妨碍她认为蚯蚓眉毛是个恰到好处的玩笑，便足够了。柳叶眉间发，霄娜跟着一字一句地念，用手指揉搓过自己的眉骨，力气有些大，疼起来】哎呦，画吧画吧
【诚然公主的脾气刁钻、喜好古怪，但这种可爱程度，也是没有哪个母亲能忍住不去打扮她的吧。她慷慨地奉献出自己的苹果脸，不知春愁的感叹】柳叶尽在娜娜眉间，明年的灞桥上，人们赏些什么呢？
【说回出去玩的正题，裹进母亲的小毯子里，作势打喷嚏道】阿秋！是这种风寒吗？

小女手劲生大，揉搓间眉骨就染上薄淡的红。我使指腹抚过她眉毛，叫毛绒搔得颤了颤，最终落在眉尾下垂处停驻。
“等你再大些就给你画，”指肚禁不住在她颊上流连，这儿捏捏，那儿揉揉，“我们娜娜眉毛长得好，画什么样式定都好看。”
却叫童言稚语惹得发笑，一时弯月乍现，头埋在娜娜颈间。
“柳叶没了，还有柳条，再不济还有旁的花啊鱼啊之类，总归有他们可观的。”
哼笑止不住似的，眼尾铺开层叠的红。我展开双臂，以母亲的胸怀纳入可爱的小女，兔绒拢在二人身上：“就是这种，要打阿秋，还会流鼻涕。”

【这下轮到母亲的十指春山光顾霄娜的眉庭眸海，痒得不轻，且觉出手掌的主人像玩娃娃似的乐在其中，公主便不乐意了，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无效反抗了一会儿，大声警告】干嘛呀干嘛呀！好看顶什么用呢，能换糖换点心吃吗？额涅，我觉得我不算好看的那一类，我算好玩的吧？
【她沾沾自喜地笑起来，大朵的红芙蕖开在公主的脸颊上，两弯月牙泉里粼粼地游过金鱼。毯子裹得有点紧，透不过气，这便是一位母亲的执着。显然今天是出不去了，公主扭了扭身子，把眼睛眯成一条缝，主动装睡】好吧，不去玩了。那我睡了，等雨停了彩虹出来了，您再叫醒我吧

娜娜总是不安分的。
小不点时就总在襁褓中扭来扭去，睡着了也要把小手支出来打拳；再长大些更甚，整日疯跑个没完，回来时小脸总抹上黑，有时衣裳也能扯破。
但我觉得这样很好——她生于皇家，不似寻常孩子能在市井玩闹；宫城内景色也大多相似，几年如一日的类似光景，要多难得才能养出一位纯真率性的姑娘。
我将下颌抵在娜娜发间，左右蹭了蹭，面上是尽意的开怀。
“娜娜是很好玩，但也很好看啊，”又捧起她小脸端详一番，轻易得出结论，“额涅觉得你比所有其他小姑娘都要好看。”
我欣然接受了小丫头的投怀送抱，手掌在她后背拍了一拍，装模作样询问，“真的吗？既然娜娜睡着了，那小厨房送来的梅花糕就只能由我独享了。”

【好吧，虽然霄娜打拳、疯跑、扯破衣服，但她是个好女孩！娘娘将明珠捧于掌心，仔细地看了又看，对于「我与城北徐公孰美」这个问题，自然不需要霄娜再问，已经有了明确的答案。她在愉快地笑声中进行一些明目张胆的拉踩行为】是呀，我比孟严姐姐、孟慈姐姐和霄邦姐姐都要好看
【被人这么一拍，公主骤然转醒，两扇眼窗齐齐掀开，从中亮堂堂地映着光泽神采，警觉地阻止】那可不行！【沉着，霄娜，你要沉着，为了几块梅花糕溃不成军，岂不是太丢脸了，她努力对自己这样说，不过片刻，条理清晰、词调悠长地反驳】梅花糕是女儿爱吃的，额涅喜欢的分明是芋泥包
【吃糕听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