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缘际会-02 射箭
注:亡灵小朱没有人的生理需求,也碰不到世间的实物,睡觉时其实也是飘在床板上(而且其实也并不会睡着)。唯一能碰到的就是宁宁。
身为宁王世子,朱宸濠受到了良好的教育。诗书礼仪,他如数家珍。宁藩琴艺,他更是深得其中奥妙。但初学射箭,一向聪颖的朱宸濠却感到一丝窘迫。此时他屏息凝气,沉肩收腹,目光聚焦于不远处的箭靶,弯弓引弦,只听“咻”的一声,射出的箭直扎进靶心右侧,偏了两寸。
夏日炎炎,正值晌午。饶是朱宸濠一向勤勉,此时挫败也忍不住弃了弓,踱到花园水池边,择了片荫凉处坐下。池底青苔衬得绿波微漾,朱红锦鲤游戏其中。朱宸濠耐不过心中烦闷,随手捡起一块浑圆的石头往水中一掷,冲碎了一池安宁。
“难得见你这样,大热天的冲着鱼撒气。”朱厚照带着笑意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朱宸濠却不搭理他。
就着池中倒影,朱厚照看到朱宸濠双眉微蹙,撅起嘴似是轻哼一声的表情。然而水中却不见自己的影子,再次让他叹道自己果真是做了鬼,物理上同这个世界无牵无挂,了无痕迹。但要说那个例外嘛,还是有的,近在眼前。出于习武之便,少年朱宸濠束起了高马尾,经过刚才的运动,衣襟也松弛了些,露出后颈。朱厚照躬下身来,一手敷上了朱宸濠的后颈——终究是亡灵,体温低些,后颈又是脆弱敏感之处,朱宸濠一个激灵险些跌入池中,好在朱厚照左臂一揽将他捞了回来,只是拉扯之间将他扑倒在了岸上。
“你这是干什么呀。”朱宸濠嗔怪道。一面感念这人救自己免于落水,又气他逗弄自己实为闹剧的始作俑者。
朱厚照自知有错,立马扶朱宸濠起来,帮他拍去衣服上的尘土。朱厚照虽是长辈论理并不该避讳什么,但被他触碰胸口腰腹朱宸濠却颇不好意思,忍不住后退一步,径自拍去腿上的灰尘。
“是叔叔不对。”朱厚照无奈地笑笑,“我也是看你烦闷,不知所为何事?”
朱宸濠不语,再次坐回池边。朱厚照说的没错,他确实难以静下心来。皇帝下旨,彻底削除了宁藩府卫。当初宁献王被逼屈居南昌已是欺人太甚。朱奠培时期,朝廷又以莫须有的罪名削了藩。如今看来,宁藩在朝中是越发如履薄冰。按说藩王府卫是祖制,但皇命如山叫人不敢不服,如今府上也是人人自危。朱宸濠不免感叹人生在世实在身不由己。自己身为宁王世子,于家中也要谨慎小心看人眼色,父王虽贵为藩王,生杀予夺也只在皇帝一念之间。但自己又能如何呢,缺乏力量的感概万千不过是无病呻吟罢了。自己连基本的箭术也没什么长进,只得自怨自艾。
他不说话,朱厚照也不甘寂寞。他径自拉起朱宸濠的手,牵着他的手翻检着身侧的土地。朱宸濠怨道,“又做什么?”
“你不理我,总该许我自己找些乐子。”朱厚照不以为意,目光专注于草石之间。
朱宸濠虽不解他意欲为何,但被朱厚照冰凉的手覆着却也是难得清爽,便由着他去。
不一会儿,他拾起一片平滑的鹅卵石,扶着朱宸濠的手往水池一甩。只见灰白相间的石片点着池面跃了五下方才坠入池中。朱宸濠颇觉新奇,问道,“这是什么?”
朱厚照松开他的手粲然一笑,“乖侄儿终于舍得看我了?”
朱宸濠恨极了他诱自己服软这一套,扭过头,“不想说就算了。”
“别别别,”朱厚照知道少年脾气,见好就收即可,“我是真的无聊啊,你每天不是在看书写字就是弹琴射箭,我不打扰你,但这难得闲暇就不能陪我玩玩吗?”
“我看你自己也耍得挺欢。”
“你也可以试试呀?这是打水漂。我看你刚才往水里扔小石头,听个响就没了,难道不嫌无趣?”
“打水漂。”朱宸濠默念着,回忆着方才石片在水上跃动的场景,确实有趣。“这种技艺我属实不知。”
想来也是。宁王府管教甚严,朱宸濠鲜少出府,并无同龄友人,自然不知道这些娱乐活动。朱厚照从小野惯了,活泼好动,即使幼弟早夭他也没什么同龄玩伴,但周围仆从捧着他,有什么新奇玩法玩意都巴巴地往他跟前送。于他而言打水漂自然也不在话下。
“不妨事,有你小叔叔我在,必定包教包会。”朱厚照从不曾想到那一向倨傲、似乎无所不能的宁王殿下也有这般茫然的样子,看着眼前少年一派天真地看着自己,风眸中盈满了好奇,朱厚照不免兴致盎然了起来。他向朱宸濠教授该挑拣平滑轻盈的石子,手势要同水面持平,莫要投掷而要追求切擦的效果,更要紧是出手要快。在他的指导下,不下五次,朱宸濠也能打起水漂了,他回望朱厚照,目映阳光,纯粹的笑意晃了朱厚照的眼。朱厚照不免得意起来,再次借朱宸濠的手飞了块石子,见这石子竟是在水面上打了个旋弹回了岸上。朱宸濠又兴奋了起来,拉着要朱厚照教。
朱厚照笑了。那年自己也不过十几岁的年纪,闲来无事在皇宫里打水漂玩儿。忽然一片石子飞向池面,直直地往前跃径直消失在自己目力所及之处。朱厚照定睛一看,来人正是自己风流潇洒的小皇叔,他笑着向自己行礼,唤自己“太子殿下”。但他没有多做停留便扬长而去,只留着自己在池边不知何故生气了闷气,偏要同他较劲似的往水里投石。虽然不及宁王内力之深厚,阴差阳错倒让朱厚照练了一手回旋的绝技。
“好了好了,你现在不生气了?”
朱宸濠默然一滞,“我几时生你气了。”
“我知道,你是在跟自己生气。”朱厚照身在宁王府中,自然知晓削藩一事。他看到了少年黯淡下去的神色,知道他在庭中射箭发泄,也知道他习箭以来鲜有进展。这与他记忆中百步穿杨的宁王相去甚远,但想来也是,那样的宁王如何是一朝一夕成就的,看眼前的少年日日练习,其中辛苦便可见一斑。这样好胜的少年,想必是深受挫败吧。
“小叔叔。”朱宸濠垂着眸,“你生前既是王爷,可曾遇到身不由己之事?”
朱厚照哑然失笑。自己身为九五至尊,难道就能随心所欲,坐拥一切了吗。他望着眼前的少年,脑海中却浮现出青年的身影,他决绝的声音犹在耳畔,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目光仍令他记忆犹新,薄情寡义的唇所说的分明是「不要」。
见他难得沉默,朱宸濠抬起头看着朱厚照,轻唤,“小叔叔?”
朱厚照思绪回到当下,强笑着摸摸朱宸濠的头,“人生在世,即便是皇帝也一样身不由己啊。”
“但至少他不会任人鱼肉,相反,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朱宸濠忿忿地说。
“史上为人欺侮的天子也不少。”末世之君倒也罢了,就是自己这个明主也总是被大臣裹挟束手束脚。且不说杨廷和帝师这等肱骨之臣,下扬州时蒋瑶也不卑不亢以宋徽宗北狩对自己当面嘲讽,皇帝岂是容易做的。
朱宸濠看他似陷入沉思,仿佛深有体会似的,忍不住脱口而出,“难道你做过?”
朱厚照转念一想,倒也不必非得瞒着他,便顺着说,“你猜呢?”
朱宸濠摇摇头,荒淫无道的皇帝虽不少,但他对”天子”总归是心存敬意与向往。他克制不住自己对朱厚照略显嫌弃的目光。
就这么僵持了一会儿,朱宸濠叹了口气,“确实,人生在世想要肆意总归得靠自己,我去练习射箭了。”
朱厚照跟了上去,“我看你学什么都快,怎么这次如此消沉?”
朱宸濠走了好一会儿,不甘心地说,“我射不好。”
“依我看,怕是你的师傅不靠谱。不如让我来教你。”朱厚照提议道。事关学业,朱宸濠从不让朱厚照围观怕教自己分心,因此朱厚照总不得见朱宸濠听人传道教习的样子。
朱宸濠问道,“你会射箭?”
“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我好歹是皇家子弟,怎么不会。”朱厚照笑着说,“岂止是会,我可是天下兵马大将军。”
“你不是王爷吗?几时轮得到你去当将军?”
“你不还猜我是皇帝吗?天下兵马难道不都是皇帝的?”朱厚照抢白道,“我在世时还亲征瓦剌呢。”
朱宸濠撇了他一眼,“亲征瓦剌?你莫不是英宗吧?”想来眼前人英年早逝,又是这样一副没正形的样子,倒是和那被瓦剌生擒的窝囊皇帝颇为契合。这人还说是自己叔叔,辈份竟也对上了。
朱厚照自然也想到了朱宸濠之所想,深觉自己挖坑把自己埋了,一时不知如何辩驳,只得忍受朱宸濠那鄙夷又略带同情的目光。“叔叔不同你计较,一会儿教你见识我的本事。”
“你先射来我看看。”
玩笑归玩笑,朱宸濠还是指望着眼前人的。他顺从地弯弓射了一箭,虽然中规中矩,但终究未能正中红心。他垂下弓,兀自复盘着方才的动作,思索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师傅说我如今功力不够,拉锯不易过大,尤其应避免越过耳后,此时手臂悬空无所依靠,难以保证精度......”
不等他说完,朱厚照突然挽起双臂拉着他的双手,就势将小小的少年圈在怀中,朱宸濠还来不及反应,只听得一阵翅膀轻颤之声,一只麻雀自檐上飞出,朱厚照拉着朱宸濠的手仰天一射,那不及巴掌大的麻雀瞬间被箭矢贯穿,直落庭中。
在朱宸濠惊愕之时,朱厚照放开怀中的少年,托着他的脸颊令他看着自己,笑着说,“叔叔教过你,求人的时候该说什么?”
晚间,朱宸濠躺在床上,看着闭眼躺在自己面前的朱厚照。他知道朱厚照是不需要睡觉的,也不需要吃饭。但他总是一副兴致高昂的样子,与活人无异。即使有时候他吵着无聊,也会想尽办法给自己找些乐子。偏偏是这样一个看似只知玩乐、不务正业的人,却意外对许多事都得心应手。
四下无声,月光落在房中投下一缕清影。朱宸濠不禁感叹,眼前的人这样安静的看着确实是俊朗得很,奈何睁眼说话便是一副不肖子孙的模样,真让人难以捉摸。但就是这样的人,也确是自己在这王府中唯一的慰藉......想他已是孤魂野鬼,唯独自己能与之触碰,又是出于何种因缘?
孰料朱厚照突然睁开了眼睛,对上了朱宸濠的目光。“你在看我。”这并非疑问。
“我睁着眼,不看你,就是看墙看天,看你又怎么了。”朱宸濠自问并非娇纵之人,甚至说身在王府常年谨言慎行惯了。可同朱厚照相处这些日子,对方本非拘礼世俗之人,也从不同他计较,倒惯的朱宸濠在他面前从不怯说些没大没小的话。
“没什么,我高兴还来不及。”朱厚照笑了,伸手抚过朱宸濠耳边的碎发。在一起时间长了,朱宸濠虽不主动,却也并不拒绝这小小的亲昵。
又是这样。朱宸濠不明白对方对自己的宽容因何而起,但他隐隐感觉,朱厚照生前必然与自己有什么纠葛。可自己有限的记忆中并无此人的存在。朱宸濠这样想着,垂下眸子,悄声问了出来,“你为何要这样待我?总不能是受了我前世的恩惠吧。”
朱厚照意外地严肃了起来。“这样是哪样?你觉得我待你好?”
朱宸濠点点头,并不看他。
「你对我好......」
「那也是你自愿的。」
朱厚照心头泛起一丝苦涩。他往朱宸濠处靠近了些,禁不住将他揽入怀中。朱宸濠的头埋在他胸口,正埋怨着热呢,只听朱厚照轻声说,“那你也该要对我好一些。”青年的声音不似平日明朗,觉察到了异样的朱宸濠虽不知缘起,却也不发作,只是轻声应了。
TBC
注:1. 打水漂灵感来自于龙太文中申善打水漂的场景(大家快去看呀),在此声明谢过。2. 历史和剧的辈份对不上,所以本文的辈份也是乱的...... 3. 宁王府的护卫早就被削完了,所以这里只是剧情需要又削了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