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了打哈欠，确信自己已从冗长的梦境中醒来，此刻正走在晌午明亮的日头中，甘做年轻女子的陪同。不止一次地感叹，姓氏是最神奇的图腾，将世上许多本该陌生的人透过一种神秘的关系紧密地联结在一起，也为此赋予着一种理所当然，譬如英王府的小王爷为何消弭了桀骜跋扈，甘愿陪着身边人行走在烈阳高照的街巷。】
小姨。【我唤出了答案，又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不解地问向她。】苏州街又不是没来过，到底有什么好逛的。你想要什么，同我说一声，我让底下人给你送到沈府去，何必巴巴跑一趟。

（傍着一行烟柳走，暮春的艳阳被拦遮在柳帘翠幕后，身畔小子长得健实，与我比肩行走在阛阓间，倒也俨然姐弟。然则年辈有别，是故惯常倚仗着“长辈”的威势携他一道，毋论此行是“为非”，抑或“作歹”）
（掐了一截柳枝轻敲在少年光洁的脑门儿上）逛过苏州街又如何？这不比你拘在老学究跟前念书写字得趣。（皇孙们教导严苛，非但要读四书五经，还要练腿脚习骑射，这小孩儿却是个跅弢不羁的轻狂模样，未必会安安静静听一句书）
况且——今日是我叫你来的，便是你额涅怪罪，也不好十分计较不是？
（自然，我回府只说与子侄一处遣闲，椿萱便有申饬，也仅是三言两语即可揭过）
（斜眄水光粼粼，一叶舟飘飘然划过眼底，腹中忽觉空空，极随性地引着少年往右手盘酒家行去）饿了，吃了饭再说去哪。只一日功夫，总不好带你出城罢？

【尚属愣头青的少年郎委实不能明白，这拥挤的巷衢怎么就值得来来回回地登访。要我说，郊外策马疾行，靶场引弓射箭，哪一桩不比这有趣。哪怕是去雍和宫拜佛参礼，纵要我天际蒙蒙亮时便动身启程，舍弃掉酣然梦乡，也比眼下的苏州街更兴致盎然。虽心不甘，但依旧点了点头，模样上显得十分顺从，半分不虞都未有。匪是我面从腹非，而是在长久的府闱生存中养成了一套自个儿独有的待人之道，深谙亲疏有别，对「自家人」一向纵溺包容。——外人，就不必如此了。】
【闻得她话，稍一颔首，很是自然地将她手中的柳枝接过，抬出一张热诚的笑颜，继续殷勤地言道。】
那走罢，我请你吃饭去。想吃甚么，随便点就是了。【毕竟同女孩子出来，怎么能让女孩子出钱呢。】

（我未见少年有丝毫将兴致盎然的迹象，却也不曾依顺着他的心意走马改道。柳枝浸染了新着色的蔻丹，一股清苦的气息隐匿在指尖。两人随跑堂的僮仆去到临街而设的客座，苏州街的水乡风情收览无余，更因时值暮春而觉万种风情总温柔）
是么——纳穆绰科，你今日究竟私拿了多少银子，你额涅明儿个该不会教我还回去罢？
（确乎像是荣华锦绣里养就的膏粱子弟，豪掷富贵金银。但身为皇孙贵胄，尊长焉能坐视他行向歧路走道偏锋，错使一生荒唐）
（信口吩咐下菜色茶饮，恍然想及今岁生辰将至）罢了，今日你做东，等我过两日生辰再好好招待你就是了，准保你不亏。（像精打细算一般，顽笑声里说辞振振，不作半点虚）
（凭栏就望飞燕剪风迂回盘旋而不歇）幸而今日走得不远，一会子恐要落雨。

放心啦，我娘亲不会的——便是身上一穷二白，哪怕是去割肉，也得请您吃饭不是？
【闻及她话只咧开嘴角，笑嘻嘻地回了一句，还是那副插科打诨，全无正经的模样。府上的月俸皆有定数，不过娘亲对我向来大方，绝不会短了每月花销，有时还会贴补一些。是以在钱财方面，虽谈不上千金一掷，大手大脚是显而易见的。】
【与她一道走入客座，任她将茶饮菜色一一点好，半句话也不多说。亲眷中谁人不知，若是要请客吃饭，逛街游玩，纳穆绰科是个绝佳的陪伴，出钱出力不在话下，一句废话也没有，绝不斤斤计较。由此可见，我的确是个好人。替她添上热茶，回道】
今年生辰，有甚么想要的礼物么。我买来送你，随便你提。

我哪里舍得！你满口蜜里调油，尽会哄人高兴，却无一句像样的！（染就蔻丹的素指举箸往他盏中添些菜肴，嗔恼间业已拿捏着长辈的语调。没有人教我如何垂范少辈，但我们刁钻而嶙峋的棱角会不动声色在他们跟前收束。毋论怎样，我怀着无限忠恳的心意，希冀少年终成报国济世之英才，表彰阀阅不世功。）
我长这么大，年年岁岁收了多少生辰礼，有精心准备的，有随手添赠的，早已无谓是什么。
（在内院一处库房中，多少贺礼蒙尘，似刻下被水波无数次抚弄的石岸，渐次老旧了容貌凋残了格调。有一年，父亲因公职守在堂，没能赶上幼女一盏薄酒，我也整夜在期望与失望中恹恹了精神。当时不觉感怀，尔后方知眷念。）
所以，举凡你认为是一份心意的，我都好生收着，也不装模作样劝辞你毋需费心费力。

【这苏州街的食肆素来是见惯了场面的，上菜手脚也利索。闲谈间之前点的菜色都已备好，小厮们鱼贯而入，将菜肴布在案几之上。我与她临窗而坐，佳肴的香味便顺着微风吹入腹中，倒是引得我饥肠辘辘起来。虽曾受教“食不言，寝不语”，但我是做不到的。是而吃了几口菜后，又滔滔不绝地与她说道。】
也是，偌大个沈府，什么好东西没有呀。更何况你比我年长几岁，收到的礼物肯定比我多。
【低头浅啜一口清茶，再咂咂舌，赓续言道】不过呢，别人送的礼跟我送的怎么能相提并论。我的，一定是最特别的那个。

这的确是年岁长的好处，（笑吟吟以手支颌望看少年复又正色问一句极寻常的，却隐约是论真心赤忱的话）纳穆绰科，你有那么多出身王公贵胄的朋友，他们的生辰礼，你也十分尽心么？（我诞生在长公主府，生为沈尚书的幼女，从来不缺一群作伴的莺燕小友。）
（我从她们那里收过东海材的宝珠，收过南郡买的珍禽，也收过西疆贩来的珍奇古怪非凡俗物，我以为这便是朋友之间最无二的真心了。可是柳荫花影里、玉堂画楼间，我也见她们将相似的礼赠给与我身世相类的人，说的贺词别无二致。）
（再后来，她们活随父兄赴任外迁，或以因缘际会有了新的知交，偶然在谁家的春日宴上不期而遇，畴昔也算亲密无间的朋伴，反倒觉得生疏了。）
如若亲力亲为，那你每年、每月，甚至每日——都十分累心累力罢？
（但年稚时毋论怎样付出都甘愿，毋论怎样割舍都不记得失，毋论怎样争抢都不会想过分道扬镳，从此天涯陌路、行动如参商。）

当然不是。
【闻及她的问话，想也未想斩钉截铁地回道。怎么会是一样的呢。尽管大家都冠着爱新觉罗的姓氏，但出身自有分别。即便藤蔓根节中都有相似的所在，所支出的果亦是截然不同的。别怀疑，我指的就是英王府中碍眼的紫藤花架。纳穆绰科的大度只为确凿的亲缘，就如越鸟展屏，也不是人人都可一见。】
【为她添上一盏茶，不疾不徐地续言】与我而言，亲疏有别。
【是来源自心里的亲疏。所以会乐意为阿姐跑腿，会乐意请眼前的小姨吃饭，会乐意陪宝相散心，却对他人难以如此。】

小小年纪，却了然了人情世故。
（觉罗家的子嗣生自骄矜，本也毋需向谁低眉纡尊，但他难舍一份亲疏牵系的情。惟愿此后这份情是困厄中的臂助，是得意时的锦上花，像岁月平寂时一盏抚慰脏腑的酒，常有十分消愁滋味，不以岁久而腐，偏历时长而醇。）
先吃饭罢，我瞧你心不在焉，吃完饭去别的地儿转转，免得耽搁了你一天功夫。
（虽是花谢春枝、草青原野的时节，周遭业已无甚新奇可赏，但年青甚至幼穉的心总不甘拘泥束缚在书塾、笔墨、闺室内，一心只有府苑外的大千世界，出府总该乘意尽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