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荣懿时极难，在榻上滚了两三日，才把她产下来，抱在怀里像汤面疙瘩，幼圆软小，生怕哪天就捞不着了。可就这么个早产的鸡仔儿，却害我不够——恶露淅淅沥沥地止不住，直养了半载，才算刮干净血，自此耽误四五年，生下上元侯，业已出落得俊烈，可他二姐姐...还是像一碗捞不着的汤面疙瘩。】
【思来陛下挺秀，我个子也健壮，她和燕国的身量自然差不到哪去，只是如今瘦得脱节，更显细长，金贵了。一截腕骨垂在床头，雪白雪白的，像敛葬的玉琀。】
【我吓得心脏扑通扑通，要砸出胸口。】
大妞，去把炉子上坐的小米粥取来...
【她步子素来沉稳，这会儿却不见动静，我折身抬颌，看到孩子他爹捧着碗，显出一种罕见的呆样。他从不管孩子是怎么治好的，只需两手一夹，把小脸通红的荣懿抱起来颠一颠，若重了，会嘉许我些鹿茸补补，若轻了，会嘉许她些鹿茸补补。】
陛下！
【我惊呼一声，又怕吓到荣懿，轻拍了拍她的肚皮。】
我来吧...上个月去瞧过太后，小丫头回来呜呜哭了半宿，这就又倒下了，吃什么也不见好。
【一壁伸过去手，一壁窸窸窣窣地絮叨，像对着难得休沐的夫君，道出些深院、闱阃里，不亚于朝堂之上的困顿。】
臣妾人老珠黄了，决意此生不再侍寝，为太后，荣懿终身茹素祈福，还望陛下应准…

去拉到，老子不贴了

【关迢被冠上帝王盛宠的隆重殊例早已是旧事，而今她更多的是作为岐王越王的恩荣附属出现，无非也不过是我推己及人而言传身教的孝道使然，再无其他什么可供揣摩探测的鱼龙曼衍。明眼人皆知长庆圣人并不顾念甚么旧情往昔，因着总有簇新的蛾眉宛转承欢，而唯一的故剑情深是对着先后去的，但那又是另外一回事。】
【梁敦显然深谙我的心思，提其长子也能惠及生育他的母亲，正大快朵颐的投入专注并无甚回复的心思，嗯过一声也不过为了咽下最后一块儿格外哏啾的饼顺带而为，然后才将她嘟嘟囔囔的怨词詈语收在眼底耳中。】
【说实在这并不怪她。】
【凉州心醇讷直的农妇生出个高粱黄土上长大的孩子，到了巍峨龙首原上的长安明宫，即便能在女侍的巧手妙思下扮成个绰约多姿的御妻模样，但内里笨拙憨厚如她，又能从哪里借一双如炬的慧眼，才能辨明奉为圭臬的李唐主母言论里的诓骗呢。】
【我只觉得她可怜，又因着默许了母亲的欺瞒一同沦为行刑刽子手而多生内疚，兼之三年大选时起而至如今她的循涂守辙毫无错处，共同驱使着我开口，即便是要戳破她深信不疑的虚假谎言，也用的是柔和的语气。】
皇太后那时在病中，迷迷糊糊说了什么自己也不记得也不算数，但你这些年侍朕极勤勉，倒也该晋个位表式六宫。
【轻描淡写的要盖过这桩经年的承诺，话末不忘以拍在她掌背上的亲近，赠她息事宁人的一点安慰。】
放心，没人敢不服你。

【荣懿是个好封，即使礼部呈送的字词无非都是相近不离的期许，但也足以将嘉言美行的夸赞的披在这娇娇弱弱的帝姬身上，自她母亲口中声声唤时，又好像能倾注投入些类似梁敦一般，旺盛繁茂的生机。】
【坐拥天下的阿翁本不应当与幼女抢吃食，只是递来的毕罗一角仍升腾着滚烫的脂麻香气，冲撞上趋朝御案的勤勉使然的腹内空空，于是食色性也的机体本能便占了上风。驱使着我伸手接过，咬下一块蓬松的咸香回魂，扫落些须髭上零碎的酥油渣滓，这才能听清她的浑话。】
岐王监工的庙宇应快到竣工之期了，到时自有弘正大师亲传佛法，座下弟子日夜为太后诵经祈福，何须你一个深宫妇人？
【我本来贯是如此的强硬鄙薄，此时在轻而易举的断绝了她为母为媳的慈善与孝顺话音里，却被小女儿梦中呓语的喋喋一扰，难得的生出了些后知后觉的柔情，是对着这位老实巴交却又足够舒心畅意的妃子。但圣人总不能有错，一言既出以后的补救来的不迟，是她应得的，擢升的恩旨，】
朕晋为敦妃，再叫人把荣懿的八字也摆上，无需你亲自劳神，这多好。
【在我可预料到的下一秒，她该拜服跪地，谢我的慷慨仁慈，谢我的英明神武。】

【帝王陷在药汁旋升的苦涩白气里，妇人的惊呼是唤醒我自九霄梦境里回神的罄音，浑厚敦实，也像极了她贯在职位前的徽号，恰如其分的安常自然。】
【病殃殃的小女像是个随意摆弄的物件，被她人在怀里时又是软趴趴的一小只，甚至能被轻而易举的淹在她母亲两座高耸挺拔的粮食山前，看起来丰衣足食富贵无忧，实则总是一副玉减香销的瘦骨。】
【帝王是千万人的帝王，阿耶也是数十个活碰乱跳的子女的阿耶，面前这一个梭棱小巧的玲珑实则并不能常挂心上，但她的娘却能时常以其躬身于农亩间而习得的体察天颜的本领宽慰圣人的烦忧，一并连带着她也能受些于事无补的人参鹿茸。】
【可她总不见好，枯槁程度不亚于还周殿内又犯旧疾的老人，只是这一次我大抵也知，纵使我将李唐的疆域之上遍布庙堂道观，神佛的庇佑也不肯再降临于长庆的人间。看着她悬于袖外的一截嫩枝，我的目光是偶得的呆滞放空，我什么都没有想，自然而然的也没听清她话里的决绝。】
啊，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理所应当的要求她复述是为天子者习以为常的尊贵使然，此时终于能抽出焦虑心躁的神思，投向她即将开口的厚唇。】

【天下岂有不心连心的母子？这话听着极其混账。】
【眼见分明的是：向来讷言敏行循规蹈矩的敦娘，欲要指责孝顺夫君的为虎作伥，却因着绝对权威的夫为妻纲与尊卑伦常，不甘又愤懑的开腔，先将茹素修行的话说了半晌，又心心念念着信以为真的虚妄，帝王三言两句即惊醒她这一枕黄粱，尚未开演的好戏顷刻散场，不休的喋喋里尽是惆怅迷惘。】
行了，梁氏，朕如你的愿。
【饱暖的天子此刻陡起的烦躁概因着她不同寻常的行为使然，于是连穆兹朝典的徽号也不再搁置于称呼中。印象里她似乎永远妥帖合宜，将阖宫的后妃罗列开来，也属她最能知悉圣人心意却又能始终保持守口如瓶的缄默，而今却竟有些欲要解发的疯魔，刚落肚的食物带着火炙的热气萦绕上升，抵在喉间时变成了伤人的利器弓弦。】
弘正法师坐下皆从智字，你既如此心往佛法，就随他做个比丘尼。
【既发的箭矢毫无悬念的射向她尚不足够，细心的圣人已为她想出了个寓意深长的法号，伴她在每一个青灯古佛的夜里，反思自己此刻放肆嚣张的过错。】
就叫智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