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不想把自己的诗当众念出来,更不愿意因为这件事情而引起别人的注意。虽然我姓
藤原,可所有人都知道,藤原大纳言只有四个儿子,所谓的藤原雅政并不在其列。太引人注目招来的只不过是表面的逢迎和背后的鄙夷与耻笑。即使听不到这些刺耳的话语,足以让父亲蒙羞。我低下头,假装自己什么都没有想出来。粟田大人是了解我的,眼角余光里,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
海上的风浪并没有因为司祭虔诚的唱颂而稍有平息,我们要越过这片的大海就像一个喜怒无常的暴君,随时随地都可能爆发出它暴虐的本性,让我们这些挑战他威严的人死无葬身之地。掌舵要所有的人都呆在舱里,不要上甲板。我躺在黑暗的船舱里,闭上眼睛努力去想很多事情:庭院的樱花、香具山的红叶、汉学书上的字句、母亲苍白的笑容、父亲教我射箭时说的指尖劲力,甚至还有出发前司祭所唱的晦涩难懂的歌词……这几日颠簸的风浪使我不得不直挺挺地躺在船舱里,咬紧牙关紧闭双眼,通过不停地转移我的思绪焦点来安抚我如海浪般翻卷的胃。在凶险的海上,我们的船变成了一片可怜的树叶,完全失去了对方向的控制能力,只能毫无办法地随波逐流,把自己的命运托付给那个难以捉摸的海神,期望他能够向我们这些长途跋涉的旅人展现他些许的仁慈,让我们最终能漂流到目的地——大唐。
在出发之前,我就听说过,最初的遣隋使和遣唐使走的并不是我们所走的从对马出发直接渡海至大唐的南路,而是走北上经百济、高句丽、新罗至大唐的北路。北路的风浪并不大,相对南路安全得多,历届的遣唐使团仍有许多人葬身大海,而走路程较近却风急浪高的南路则是九死一生。父亲也对我说明了这个问题,并说如果我觉得害怕便不必去了。可我还是决定踏上这条险恶的路,只有这样我才能不那么压抑。在父亲的荫庇之下我永远难以摆脱母亲留给我的哀伤和天生就觉得低人一等的自卑,什么也不能说,什么也不能做。也许只有那个梦中的大唐才能给我一片自由的天空。在那里我谁也不认识,谁也不认识我,我可以不用负担藤原的姓氏给我带来的任何荣辱,我可以重新开始。
虽说早就有了心理准备,在风暴来临的这一刻我仍然觉得恐惧。我害怕船会在下一波的风浪拍打下立刻散架,我们落进大海,冰冷的海水将灌进我们的身体,温柔却残酷地抽离我们所有的意识,然后一切结束了,我们的灵魂东望不见家乡,西望不见大唐,只能在海面上无休止地流浪……
“藤原公子!”有人用力拍打门板的声音从海水的轰鸣中传来,将我从黑暗里惊起。没等我起身推开门,外面的两个不速之客就自己闯了进来。
是高桥明直和菅原野两人。
明直返身把门带上,菅原野坐下对着我咧嘴一笑:“真抱歉,房里的蜡烛快用完了,想到库舱里取一点,没想到风浪这么大,根本上不了甲板,只能到你这里来蹭一点了。真是打扰了,藤原公子。”
“雅政,我叫雅政。”我这才发现他们身上的衣服全部湿透了,模样甚是狼狈。我忙从箱子里翻出一包蜡烛递给他:“蜡烛在这里,我剩的也不多。”
菅原野接过蜡烛看了一眼:“足够了,今晚没问题。”说罢他又把蜡烛放回案上。
明直在他旁边坐下,说:“什么借蜡烛,别冠冕堂皇了!我看你分明就是想在这里坐一晚上吧。”
坐一晚上?我愣住了。
“呃……是这样的,粟田大人说藤原公子你很擅长汉学,所以我想来请教请教……”菅原野一脸谦恭。
“雅政,叫我雅政就可以了。”我不得不再次出言纠正。
“好,雅政。咦?‘轻舟倍道行,海浪故嫌迟。行到日没处,正当日出时。’这是你写的么?”菅原野抓起案上的和歌仔细端详着。这首和歌是我前半夜消遣时光之作,随手扔在桌上,竟被他看去了。我只能点头承认。
“有意思,我喜欢!看来我找你借蜡烛算是找对人了,以后咱们交个朋友,作歌相和,也是一件风雅的事啊。”菅原野凑上前来认真地说。
明直抓住他的后领把他拉回来:“真是的,哪有像你这样随随便便就说和人家交朋友,藤原公子都还没点头,就算他点了头,你自己应该有所表示才对!”
菅原野连忙坐正,整了整衣领:“没错没错。今天来得匆忙,什么见面礼也没有准备,就请明直弹一弹琵琶,我歌一首助兴吧。”
“我没带琵琶来。”明直给了他当头一棒。
菅原野的笑容定格在了脸上。
明直不慌不忙地从腰带里抽出一支竹笛,笛身光亮柔和,想必是经常擦拭保养。他把竹笛横在唇边,吹了几个零散的音调试手感。
“诶?你还有这一手?”菅原野指着明直,不知说什么好。
明直也不理他,对我充满歉意地笑笑:“小时候练着玩的,献丑了。”
笛声如流水一般从明直的唇边流出来,渐渐盖过了喧闹的海浪声。大海的狂躁似乎正在被笛声抚慰,慢慢平静下来。我的恐惧此刻也不知扔向了何方,心中所剩的只有宁静而已。我仿佛听见了白色海鸟的鸣叫,也听到了母亲的呼唤。我们的船现在已经不再行驶在海上,倒像是行在音乐上似的,连颠簸都押着笛子的节拍。
我闭上眼,静静地聆听,让笛声温柔地拥抱我。黑暗对我来说失去了它的威慑力,循着笛声,我不必担心会被它吞没。
我们三人,明直吹笛,我和菅原野听笛。在这漫天的笛声里,我们度过了那晚的无边风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