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聚别离

【沧州到长安路远迢迢。身下的红鬃马业已疲惫不堪，我亦是如此。终于赶在初五前进了城门，总算是全了这桩差事。牵着红鬃马，一步一步地走在夜间的京畿。远处的花萼相辉楼依旧灯火通亮，显得身处黑暗的我如影影绰绰的鬼魅一般。走至这儿，永乐坊就在不远处了。】
【将疲乏的脚步顿住，面上有着一瞬的茫然。回去做什么呢，又不会有一盏灯为我等候。连夜赶路致就的委顿如潮水般袭来，不如就在这里休憩一会儿，以天为盖地为庐。随意选了一处树下休整。】
【可我错了。没有甜美的梦境，只有梦魇，将我深深困住的、熟悉的梦魇。有女人撕心裂肺的叫声，有小孩懵懂的啼哭声，还有慌乱的脚步声，以及温热的血，铺天盖地的血，滚滚如热流向我侵袭而来。我逃不掉。】
【我闭着眼睛，身子战栗着，嘴里喃喃自语着。】
不是我...不是我...

【神情古朴的老树下卧着一人一马。我笃信木石神秀有灵，不止舒展阔叶枫火，甚至慧解凡世苦辛，如是明镜。遂借孤灯残影端量起来。公子俊逸而高朗，臂腕隐现的青筋如虬枝化形，蹙着的剑眉仿佛把终南山的秋带到了衢肆。他的红鬃马，因为霜行草宿，同样显得憔悴......】
【粉颊丰润，闻之低语也几减丽色，只觉悲悯】你们，有什么心事吗？
【憩泊的郎君未醒，他的红鬃马更不可能回答我的疑问。浮光、游雾明灭幻化，将他们构画得像一芥飘摇的舟。我想宽慰，想伸出手拂去噩梦，但又怕唐突。】
【更深了。云气蓄满重重水露，风流向远山，裹挟寒冽如刃。衬着崇仁坊的灯火不绝，永远浩瀚一片，底色一明一暗，徒生落寞。亲朋说，师善善平素从不肯多管闲事，然则因果或有心或无意，总是留着一笔诡奇待书。看他华服贵相，几经回环周虑，睡在此中终究欠妥。柔荑轻碰了碰他肩头，唤道】
是梦，别害怕，你先醒醒。

【血迹在梦魇中漫溯，宛如滔滔江海奔流不息。它们是有生命的，像极了蜘蛛的触手一般，缓慢地从黑暗的角落中伸出，试图覆盖住我的鼻息。女人的嘶叫声还在继续，她在说着什么。尖锐的声音如游虫般钻入我的脑中，意图要在那里生根。好疼——眉头紧皱，周身只顾着战栗，像回到了幼年时。】
【倏尔间耳边传来轻盈的女声，打破了此刻梦魇的纠缠。我霍然睁开眼睛，眸中带着还未散去的惊惧与恨意，有些迷茫地对上一双清亮的水眸，陌生的脸。女人，梦境中的女人。只一瞬的功夫，身子攀上凉意，眼中立时覆上浓烈的杀意。比意识更快的是手上的动作，骤然如暴起的野兽，手掌掐住她细嫩的脖颈，瞬间将她压倒在地上。另一只手则摁住她的手，整个人跪坐在她的身上。】
你是谁，跟了我多久了，说！
【恶狠狠地凝视着身下的女人，我急促地喘息着。手下的肌肤是如此得柔嫩，多适合被折断。我要杀//了她，我要杀//了她。仿佛被什么邪祟驱使着，脑海中只剩这一个癫狂的念想。】

【月晕而风，密云虽高悬不语，但它留心着湍险的微末变动。他抬起森冷的目光时，我仿佛与雪渊对望。来自朔北凛冽的逼迫，扼住人间所有桨声灯影的流动。】
公子怎么.......【尾字尚未成音，旋尔受其严勒喉息。命脉受制于人的滋味，让我在电光火石间，觉知自己似草片似蒲柳的生长，羸弱且分外惨恻。在他一只骨节如刃的手缠上弱颈之际，我完全颠覆以往对“鸷戾”的粗疏剖判。这是隐鳞的恶龙。】
【他欺身来，腕力扯得我鬓间乌瀑长发散开，以浓重的旃檀和寒气为剑抵在襟口。露英碎了一地，天边圆月好像摇金，瞳神已看得不真切。原来化鸱为凤，并非处处通行的法门。春山深锁在惆怅的黛色里，因为试图寻求空气而生出疼痛，很费劲才咬出几字无力辩驳】
我、不是，我没有跟着你。
【师傅戏云，鼻峰挺峭的侠客，挥剑最快。曩昔我只当道听途说的妄语，刻下无计可施，恨没有把谶言谨记。他掌下的冷意出于久经杀戮，视人如野生蒲草，似乎仅需轻轻一折，足以斩断生机。】
是路过，担心你。【赓续得艰辛】我和你素不相识，为何要跟你。

【恶狠狠地瞪着她，将所有冷冽的杀意都凝结在点漆中，她纤细的脖颈都被扣在毫不留情的手掌中。她是如此得脆弱。我丝毫不怀疑，假使再添上几分力气，她顷刻间就能毙命于我的手下，这棵枯树会是她的墓地。谁会关心一个陌生人的死活，谁会去在意如蜉蝣般稍纵即逝的生命。】
【只是，她断断续续的轻语在耳畔如惊雷般炸开。担心你，她在说担心。为她的话语所震动，眸中闪过一瞬的失神。目光恍惚地落到她秀丽的面容之上。如云的墨发，细长的眉黛，两汪晶亮的眼眸，以及朱红的唇。最后流连到被我大手所扣住的弱颈。这一切都在提醒我，身下的是一个女人，一个很漂亮的女人。大拇指不由一动，有些不经意地在她的雪颔间游移，仿佛像是情人间的摩挲一般。噔——是谁拨动了琴弦，莫名心头一热。但现下的我还不知道，这是甚么。只是静静地审视着她，以无情而冰冷的目光，如野兽探伺猎物一般。】
【之后缓缓松开了手，重新坐回树下，背脊继续抵靠着嶙峋的树干。信手拾起一根树枝，在手掌间把玩。倘若她有异动，这平平无奇的树枝就能在电光火石间取她的性命。抬眸睨向她，冷冷一笑。】
担心甚么，我们素昧平生。

如果有来世。【再向“神明”祝祷】我肯定不和你说话了。
【仿佛有滑腻的鱼在我颈肩游弋，但它的鳞片又是很粗粝的，试图剥掉一层皮，去探究洁白之后，有无一身愈加洁白的骨骼。我自责不曾清楚此人的来路，贸然闯进这样蛊佞丛生的梦魇。】
【笃定地想，他收刀的速度比杀戮要慢。是时定夺生死的力道已经移走，下个遭殃的傀儡是一段枯枝。当清澈的思路一点点回到灵台，目渊明亮地，又与其冷睨而来的眼神在云气里交错。肃杀的氛围可没有任何减弱，这人观察着蒲柳是否坚韧，疑心实在太重。】
【虎口逃生的我如行于薄冰将碎的河流上，毋必慎之又慎。】
【酝酿沉思须臾，檀唇才动】一棵小草折倒，我也是心疼的，何况活生生的人呢。
【篝灯横滋的火苗，险些把长安的夜烧出个黑窟窿。以何为火焰药引，我在猜，似是梦中卷起的风沙、黄云，冲开雁门郡一席短暂暮雨。自然，塞下曲和笳角鼙鼓会顺势占据他的心识。最后，吞噬一无所知，慌张生长的万物。】

好利的一张嘴。
【目光沉沉地探向她，轻描淡写地说着赞许的话语。所谓巧舌如簧便该是如此，但那又如何。随后只一瞬的功夫，树枝在手中送出，宛如一般锋利的长剑般堪堪抵在她的下颔处。身子向前倾了倾，与她的距离更近了些，两只眼睛漠然地盯着她。在神识清明时重新打量这张脸，不得不在心里慨叹：清亮的眼珠，殷红的唇瓣，的确生得貌美。再加之周身衣物的精致，大抵是四九城中尊贵的世家格格。是而故意压低了声线，不紧不慢地恐吓道】
可我只要一动手，片刻之后你就再也说不了话了。
【两厢陷入短暂的沉默。旁观着伊的秀容，如虎视眈眈的野兽。唇角衔着的笑意显然变得讥讽，又再冷笑出声，恶意嘲笑她方才天真的语论。心疼，谁会心疼。心疼是愚蠢之人的断肠草，服用后顷刻之间便会毙命。只有这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闺阁小姐才会「心疼」素不相识的过路人。至于我——十几年前孤身从匪谷中爬出来的时候就已经不知道何谓心疼了。】
心疼别人之前，先挂念一下自己罢。【啪——漫不经心地将手中的树枝折断，复又倚着树干，重新看向她。】

【冰片薄荷的冷香很直白，挈从他周身萦绕的朔风扑面。溪谷明月轻拂，招数来往试探几轮，深谙他不可能轻易再动干戈，禁弦遂也鸣金而卸甲，消弥在焦炙呈青灰色的松烟里。】
【虬枝的断口“生长”着极其尖锐的木刺，它往上挑起白得像羊脂玉的颔，叫秀颈因此微微后仰了些。若水格格的心温润坚密，此际垂目谛视他转动得清曜的瞳孔，刻意谑道聊斋一篇，满口荒唐和危言耸听。但字句音调宛如活泉一口淌着，泉眼冒出涓流，一脉一脉仿佛密匝匝的针脚在她心头翦刻。】
荒郊野岭的夜晚，孤男寡女唱什么戏码？巧合又在孤山脚下发生，你猜话本儿里怎么写，
【几欲揽过这只树灵剑，握住刀锋与其擘画试刃，然则神识略略预估成算后，照旧咬唇放任他的逾越。乌珠盈盈可及荷露明净，无谓弯去眉梢】男狐狸变作公子身，吹灭女孩的灯笼......
可惜是谋财害命的狐狸，半点不通情达理，不怜香惜玉！
【他的脸色恍忽有几分怪异，遽然收回手握的枯瘦虬枝，却没有透露出任何不愉以及杀心。瞥见树灵剑一截从中折断成两半，业已咽气横尸于黄土。若水格格的桃花燕子钗都摇首无奈，这棵朽木确然没得救啦。于是移开杏波，肃声道】
知道了。我可不想再管你。

【大约是解了杀意的缘故，这位不惜命的格格在我面前得以挺直兰腰，说得振振有词。漫不经心得瞥向她如珠般饱满的面颊，当听见谋财害命四个字时，眸光微动，有微妙的冷意窜过眼底，容色随之一肃，但聆得紧随其后的「通情达理」、「怜香惜玉」后，发觉是自个儿想多了，是而有些失笑。川蜀至京城，千里迢迢。收到阿玛的书信后我策马夜奔，不敢休息片刻，全身如绷紧了的弦一般。却在这里遇见了这样一个莽撞不知的格格，听她对我的控诉，听她对我说「不想再管我」。当真有趣。】
【将折断的树枝信手扔在一旁，徐徐起身，拍了拍衣袍上的尘土。再慢慢踱步向她，双手环于胸前。走至她身侧后顿住，居高临下地望着她。乌发蓬松地拢着她小巧的颅顶，这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脑袋。微微俯下身子，我向她慢慢逼近。将伊娇小的身躯全数笼罩在我的阴影之中，再轻声道】
管我？你以为你是谁？
【冷笑出声，嘲讽她的不知数。这一出下来，早已没了困意。如今时辰也不早了，不欲与她继续纠缠。径直翻身上马，手握住缰绳后似笑非笑地睨她一眼，扬声说道】
好为人师的格格，快点回家吧。下次再遇上我，可没这么好说话了。

【云遮了月的眼睛，若水格格的心谷亦追随那片雾彀，异于平常的恍忽、迷茫四顾地翻涌。树冠浓密的伞盖将他圈在一片黑暗里，尘灰逐渐扬起时，他又肃然从黑暗里走向我，把我藏于他的阴影下。我只好仰着尖颔】
你这人真的很吓人！
【少顷，这只“恶龙”收住煞气，恢复他信马由缰的模样。红鬃马跋扈挟风，离帝京灯火愈来愈近，最后缩成一个黯然的圆点，消失在我的视野里。可怕哉！再不能遇见这么莫名其妙的郎君了。柔荑抚平绿罗裙间的褶皱，进一步思忖着，阿玛是堂堂亲王，我何必惧他呢。】
【若水格格终于回过神，提起她尚能发光的小灯笼，沿着来时路归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