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节由熟蟹壳的金、光秃的云青与苍蓝如泪的湖底组成。我顿笔作跋，将桂子裹进漆烟松煤里，衷情地点烧起神应年间关于秋的注脚。】
【我写不出再好的字了！文帖的法度、收笔尚能揣测临摹，但是先古的笔意，高志或颓叹又如何能复制映写呢？累代的大家在炳煌的光阴里遗下流赡的精采，注入亘古不灭的灵魂，使其虽老不衰，而体悟、意念、关于得失的感慨呢！我说，文人学究一贯最吝啬，要后世伏拜它、要学子睽仰他，却仍不甘将脱筋露肘的奥义和盘而出，难道他们就能辩清沽名钓誉的罪状了吗。】
【我越写越气急，断不因这潦草朦胧的秋流，很抱歉，其实也与可恨的、名垂千古的行帖并无关系，全然是由一颗嫉妒心悄然作祟。任何的札记总赞写勤者，以至于让我确信，陈郡令姜的才情仍可追。其实，古训里谪堕着无数这样的谎言，像水里的星星，像朝露，又像海面上溶溶的落日，一蹴而逝。】
【午后，我终蹙眉停笔，洗净一双手，再吩咐戚因收拾案上的残局。在这模糊、纯粹的几刻钟内，唯有一张《馀清斋帖》值得收于梨木书架上。最后，与沉默慈悯的镇纸作别，继而转身往文蘸阁去。】
【稚女的脖颈纤细，恰如一截新生的玉藕，我却来不及怜惜，将春山紧皱着，甚至未悉得她腕下书籍的名姓。】小圣。【我开口唤她，打断她的沉想，将每一刻的意义点明。】现下，我想你应当在练舞。
【小扬佳氏仍不知如何做一位母亲，只蹩脚地学着，将眉与目端得澹肃，注视着她。】怎么不在练？方才，你在想什么呢？

【 文蘸淑馆花瘦，月白云薄处破开一小道天光，翠山游雾、冷露光交、碧叶成舟，静默于苔藻丛生的绿潭间。雕牖之下，金犀珠抹卧，画屏珠苓翻动时映照着清瘦的影，圣公主静坐在椭花菱镜前痴痴地梳理着愁丝三千。鸾镜前颦蹙的春眉藏匿着她不愿与人知晓的秘辛，踝间的隐痛以银环罗裙来粉饰太平。可惜，她再不能无所顾忌地舞蹈了。】
不许告知娘娘我伤了脚踝，还有，也不许告予太医！【 公主的一声令下很是坚定，打破了良久的静默。我在镜中窥见绿芜的神伤与黯然，我不知那眼眸里闪烁的是否有泪，但我知道她劝不了我。】
放心，一会儿抹些膏药便好了，明日还需去练舞，省得被额娘看出端倪来。
【 我甘愿称圣公主是倔痴的狠人，却不爱做红台雕阙中玉貌窈窕的旋娟与提谟、也不是唐文宗赞许的沈阿翘，更不为金莲花中起、回旋有凌云的南唐令宫嫔。不屑于卖弄风姿的舞，在我眼中，这不单单是旖旎的风情，更有笔墨不得书写的心绪。 】
【 雀鸟立在窗台前，撷来一枝零落的桂。那畔珠帘晃得急，复转传来一声熟稔的问询，这位文蘸阁的不速之客来得太不合时宜，险些撞破圣公主有意藏匿的秘密。我讨厌被约束管制，但兰闼中的臣民却将此奉为圭臬，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法度。我无声的反抗太过轻微，以至将这满腔的愤恨与委屈倾泻在无辜的额娘身上，换来的无非是我与她的交锋。 】
【 这真的如我所愿吗？ 】我在想日光照在莲华上，该投以如何形状的影、庙中的僧人在撞钟时会否看见天上的秋雁、长堤处秋日的柳还留得几片叶。【 正视着她的眸眼，我分明是在叫嚣，说着违心的话。 】
小圣今日乏了，不愿练了。额娘好不容易来一趟，也只是为了考察我的课业吗？

【正如其所述，其实有许多值得思索的事。比如道翁停驻而封笔的自然史，冷褐的红普洱氤氲在昏蒙的山芒中，比如今季里雁字为何停摆、今宵饱和丰满的柿果，我知晓稚童时漫溯的遐思，毕竟关于山海、云河与波光的话题，总比朽薄的字文有趣。我定定觑向她的眼底，企图察觉她的心绪。】
这些都很好，我能告诉你，堆秀山的小亭也有狮金色的黄昏，极富色彩的晚霞，而仲夏满宫流光的璧英与星汉最相得映彰。
【不止是这里，不只要局限在这豌豆似的庭园，倘使你愿意在世间的风梢烧一把火，作一蓬无根的金桂，风的冠缨会替你航行，你只须摆动着无形的舟楫，目波睇去，瑰丽的焰光足以点燃每一眼辽远邃然的古潭。】
甚至你没去过的，京郊的春山与满湖明月。甚至再远些，流星四溅的戈壁滩，疯狂生长的余晖野原，雪山和海。往后，你自是有时间谒见，只是刻下……【我稍停，眉尖愈蹙，话儿脱出口时又冷又硬。】难道，你非要将时间浪费在没有结果的想象里么？我想你也知道，贤者处实而效功。小圣，为浪漫而死的人太多了。
【我轻喟一息，抬腕将携来的糕点置于案上。中秋将至，蓼风堂循例蒸出几碗桂糕，还有蜜甜的奶黄月饼，但是皆不衬眼下荒谬又槽糕的开局。】并非不愿二字就能当做破例的缘由。对于舞蹈，你一向很有天赋，不该如此懈怠的。【有一瞬间的懊恼，应当这般说么？】
【终是抿着唇不愿再多谈，少顷，在寂默中折服，我向她说道。】你过来，先来吃些罢。

【 毫无疑问，阊闼禁闱的一切都令世人神驰。例如绿窗透纸的黎光打在碧沉的玉如意上、冷秋流萤的微明点缀着剔透的雕莲台、烫金红泪的烛火映照着摇摆的西洋钟。文人墨客笔下的奢靡浮华，无一不令他人醉心，先祖以珠玉宝器堆砌起君与民的壁垒、也隔绝了圣公主与四海的联系，还有额娘口中提及的春山月湖、余晖原野以及雪山蓝海。 】
【 我忘了，她无疑是禁苑中被熏陶教化的臣子，这是兰闼的生存之道：甘愿做笼中的雀鸟不奢求一方小天地。于是在她的口中，堆秀山的黄昏晚霞、满宫的流光星汉也很浪漫。可在我眼中这些屡见不鲜的景致，日复一日了无变化，和蓼风堂毫无新意的桂糕、奶黄月饼一样让人生腻。 】
【 不敢直视她的眼，唯恐她窥见我的心声。小孩在自己的一方天地里也有她的矛盾与挣扎。此刻哪句话是真心，哪句话为刻意，早就不得而知了。我只知晓，我在一遍又一遍地发问：你是否爱我、是否真的在意我。说来奇怪，我明明深切体悟她的爱意，却仍觉得不够。 】
额娘从未问过我是否爱吃桂糕和奶黄月饼。女儿已经长大了，不再同儿时那般喜欢吃甜食了。
您也从未问过我，昨日的舞练得累不累，是否需要歇息。而是打着⌈天赋⌋的名义，劝我勤勉。额娘，小圣并非贤者，更不想拘在所谓的处实而效功的枷锁里。
【 我的确怪她。怪她的爱太模糊，不知是爱我还是爱严于律己的我，抑或是舞技超群的我。假设，我摒弃了一切的头衔，单单是我呢？我很犹豫，以至于才对她露出了锋芒。 】

【在她的疑问里有片刻的愣神。这才从秋斑驳的光影里再次打量，少女的身形已然出落得很挺拔，纤细得像一支风声里的芦苇。】
【她同我的固执如出一辙。】
幼时慧极，不加以勤勉，难道你想成为方仲永么？无论甚么，习舞也好，做学也罢，难道不应当秉有持之以恒的信条么，一日因懒怠而中断，那么往后呢，是不是有其他的缘由，便可日日停歇了？
【桂香重新被裹进盒中。虚无的炉火被打落得满地都是。】

【 半轮秋光是否寂寥，萧瑟的北风已然哀鸣，在段段雁声中淡去的不仅是浮游的云霞与音迹，业有公主圣一颗拨动的心弦。玉露凋伤，桂糕成屑，这一场战役可谓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愚笨行径。慧极、方仲永一应是伤人的字眼，我想我已说得足够明晰，其间脉络还不能窥探我的本心？恨不能将其揉碎了告答她——圣公主心底的声音。我的母亲，到底是真糊涂又或装糊涂。 】
额娘安心，我是大清的公主，您与皇阿玛的女儿，断不会成额娘口中的方仲永。
【 无露半分好颜色，强忍着心头的刺痛与踝间的伤痛，在厅前作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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