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东郡
秋去冬来，从四面八方涌来的寒风不停地敲打着门窗，屋内的帷幔随着断断续续的风劲上下翻滚。
荀彧大病初愈受不得寒，裹着厚厚的披风坐在火炉前，望着烧得通红发出“哔啵”声音的木炭静静出神。
审悭，甄逸出手了，一切如他所想，谣言满城。他只是带着一百多个老弱妇孺进了冀州城，加上原本的宗族，满打满算不过两百人，可就是这两百人却闹得这冀州城不知道多少人惶惶不安，想来止增笑耳。
荀司将门用桌案抵住，又往火盆中投了几块木炭，之后去接了杯热茶递给荀彧。本来是不需要他做的，但是前几天荀谌把伺候的侍女全部掉走了，这些活又轮到他了。
看着时不时就出神的荀彧，荀司已经习惯了，好像就是那场病，原本还有些意气风发的荀彧消失了。
荀彧心不在焉地接过茶，看见是荀司的时候心中突然一震，发问道:“友若呢，为何多日没看见过他了?”
荀司摇了摇头。
火盆内的热气上升，闷得荀彧似乎有些喘不过来气，站起身走到窗边，屋外的寒风凛冽，激得荀彧一下子清醒了过来。
“是啊，他去了哪呢？”

三日后，行色匆忙的荀谌回到了府中。而荀彧等候多时了。
“友若，十日未见，这是去了哪里？”
荀谌却有些遮掩:“兄长问这个做什么?不过是替州牧做些事而已。”
“汝去了何处?”荀彧单刀直入，语气越发严肃。
荀谌看着面色不善的荀彧，手指紧了紧。
“弟去了东郡。”
荀彧听完便不再发问，望着荀谌神情复杂。
“前些时候，州牧上表奏请曹操为东郡太守，弟代天使前去东郡慰问。”
荀彧继续沉默不语。
“曹孟德在东郡大败于毒、白绕、眭固、于扶罗等人，州牧特表朝廷，天子施恩，许曹操为东郡太守。”
荀彧仍然沉默不语。
荀谌望着一言不发的荀彧，心中出现一丝异样，小心翼翼地说了句:“兄长?”
“韩馥死了你知道吗？”
这句话如同霹雳一般击在荀谌的头上，荀谌有些不敢相信，震惊地问道:“兄长是如何得知的?”
“韩馥在厕中以书刀自刎，惊惧而死。这件事，难道友若要说自己不知道吗？”荀彧语气平静，可荀谌的额头上却出现了密密麻麻的细汗。
荀彧望着震惊的荀谌，很沉重地摇了摇头。
“你不是去东郡慰问曹操，而是去陈留见了张邈。”
“是你吓死了韩馥。”[4]

荀谌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拿出帕子擦了擦汗，许久才恢复了平静。
“看来兄长是都明白了。”
荀彧眼中有些悲哀:“韩馥也是你的旧主，你劝其让了冀州也就罢了，何至于取其性命！”
“新主吩咐的事情，弟岂敢不从。”荀谌没了往日的恭敬，眼睛平视荀彧，语气波澜不惊，整个人完全像换了个样子。
荀彧看着这样陌生的荀谌，心中恍惚了半天，这样的弟弟，他不曾见过，无论是在以前，还是现在，或是未来。
“你又为何骗我说是去了东郡?”
“兄长心中不清楚吗？”荀谌没有直接回答，反问了一句。
荀彧笑了一声，像是在嘲笑荀谌，又像是在嘲笑自己。
“你将兄长耍得团团转，兄长又哪里知道自己的弟弟心中想些什么呢？”
“兄长何必这样说，弟自以为计划天衣无缝，可甚至都还没有开始，就被兄长一眼看穿了。”
荀谌不再顾及荀彧，继续说:“兄长来冀州余月了，袁绍是怎样对待兄长的，兄长不知道吗？在谣言满天飞的时候，在攻讦之语充满冀州城的时候，袁绍有为兄长，有为荀氏辩解过一句吗？”
“有贤不用，有臣不护，反而将手下谋士当作利剑一般挥向他人。只知道坐山观虎斗，眼睁睁地看着荀氏与审悭，甄逸他们硬碰硬。”
“他袁绍难道不知道审配的所作所为吗？只不过是顺水推舟。二虎相争，必有所伤，既打压原有豪族，又折我荀家威势。鹬蚌相争，他这个渔人得利最大，可是这样一来，冀州还有平静的日子吗?放任手下之人攻讦争夺，这样的主公，值得兄长跟随吗？”
荀彧听完久久不能言语，苦涩地开口道:“你选了曹操是吗？”
荀谌点了点头，也沉默下来。

“你欺骗我说自己是去了东郡，是为了趁机向我推荐曹操。之后，你就会借着审悭他们激化矛盾，挑起我对袁绍的失望，逼我离开冀州，投奔曹操。而你，除掉了韩馥，自然就是袁绍的心腹之臣，一个人留在冀州也能独当一面。这样，我荀家一人在曹，一人袁，无论将来胜负如何都有退路可走，真是好算计啊！”
“狡兔三窟，如果不谨慎一点，荀家就将覆没在我等手上。”
荀谌看着荀彧不接话皱了皱眉。
“兄长难道无有意乎?如今曹操得东郡正是人困马乏之时，而他新创基业，想必是缺人少财，兄长如今前去投奔实是雪中送炭啊！”
“就一定是要曹操吗？”荀彧反问道。
荀彧眼中的神情太过平静，荀谌看不出什么，他不相信这么简单的事情兄长会想不明白，强压下心中的疑惑，荀谌继续说:“如今天下也算得是四分五裂，刘表，刘繇占据江东，江表一代，而南方之氏族何其根深蒂固，小小的冀州城都容我不下，更何况是江南。乌程侯孙坚今在豫州所向披靡，但其性粗率，短于谋略，弟料定不出一年他必杀王睿，张咨，继而投奔袁术，为他人臣。刘璋，张鲁今在巴蜀，其情况与江南何其相似，岂是首选?其余的袁术、陶谦、孔融、公孙瓒等人皆是乌合之众，不值得兄长投奔啊！如此一来，只有曹操是上上之选啊！”
荀彧听完思虑良久，然后说出了一个名字:“刘备呢？”
荀谌疑惑了一声，茫然道:“刘备?他是何人?”

“……如今应该是在公孙瓒部下，也可能是在青州。”
荀谌听完头一痛，想起来刘备是谁了，有些愤怒地站起身:“兄长莫不是与我说笑吧?去投奔刘备带着百来号人跟他流浪吗？弟说了这么多，兄长还不清楚吗，如果兄长只身一人，想去哪里弟都不会拦着，但是父亲逝世之前亲手将荀氏一族交于兄长，兄长就要担负起整个荀氏，可兄长现在呢？诚然，天下豪杰众多，曹操与他们相比名不经传，但只不过是一时，曹操此人兄长不了解吗？”
荀彧苦笑一声，曹操啊，他太了解了。
“熹平三年，曹操为洛阳北部尉，不畏权势，将蹇硕的叔父用五色棒处死。光和三年，曹操更是直言上书窦武等人为官正直，直面阉宦。中平元年，大破黄巾军，斩首数万级。中平六年，首倡义兵号召天下英雄讨伐董卓。这些事情兄长心中清楚。弟也知兄长平生夙愿，重整山河，匡扶汉室。而曹操之行，无不是与兄长暗合啊！”
荀彧听完也不再说些什么，直起身朝荀谌挥挥手，示意他离开。
不过荀谌不死心，还想说些什么，却被荀彧打断:“万事你都考虑到了，什么也都为我想清楚了，我还有其他的选择吗？”
荀谌终于放下心来，离开了。
见到荀谌离开，荀彧再也忍不住弯起身剧烈咳嗽起来，伸手解开衣领，喘了两口气，脖子上像有绳索一般，正在缓缓收紧。
不过一盏茶的时候，荀彧又恢复到往日沉稳的模样，转身离开找到荀司。
“阿伯，吩咐族人收拾行装吧，要走了。”
“去哪里?”
“东郡。”

[4]我瞎编的，历史上袁绍是有派使者去见张邈，吓得韩馥自尽，但并没有说使者的姓名。是我为了剧情往荀谌身上套的，在这里向荀谌磕头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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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大家小年快乐

第六章 效曹
初平二年的雪并不似往年一般大，继而换成了一种细与绵长，半个豆大的雪花慢悠悠地往地上飘去，若是官道往前直望去，白茫茫的一片，从荒芜已经看不出是田地的麦田到远方连绵的山脉都是如此，无一幸免。
依旧是那一群车队，说不过是前进的方向变了而已。
荀彧伸出头朝外望去，白雪所反射的光闪进了眼睛里，荀彧一阵恍惚。
眼前闪白的颜色逐渐变得苍白，苍白得好像很熟悉。
是了，中平六年，孝灵帝刘宏病重，三十多岁的人头发胡子竟是苍白得如同老人一般。那一年，他被举为孝廉，任守宫令，行走在天子左右。
或许刘宏知道自己将死，将死之人，其言也善，又或是想为自己的儿子留下可用的忠心臣子，临死前挨个见了一批又一批的大臣。
荀彧不知道，刘宏其实已经见过了所有的大臣，除了他。直到最后，刘宏身边的内侍提醒他，还有新上任的守宫令，刘宏这才想起来还有这么一号人，秉承着不能厚此薄彼的想法，刘宏召见了荀彧。
病重到不能起身的刘宏颤颤巍巍拉着荀彧的手，目光殷切，像极了家中年长的父亲，一字一句地对荀彧说:“孤德薄，自继任以来贪图享乐，毫无建树，以至天下离散，此孤之罪也。但皇子协年幼，且晓明聪慧，万望你勿念寡人之错，尽心辅佐协，执波定澜，以稳江山，也光你荀家门楣。”刘宏很熟练地说完就昏过去，类似的话刘宏已经说了几十遍了，只要把“荀”改成“袁”“何”“董”“皇甫”什么的就行了。
荀彧不过初出茅庐，听到这类似托孤的话激动到嘴唇直发抖，直到被宫女拉开，都没有缓过神，脑海里最后的印象就是刘宏那苍白的头发，苍白到刺眼。
脑海中的画面逐渐与眼前的景象重合，荀彧回过神来，叹了口气，放下了车帘。

车队行进的速度极快，十天而已距离东郡就已经不过几十里了。
离东郡三十里外，站着乌压压的一群人，为首几人正是曹操、陈宫、曹洪、曹仁、夏侯惇与夏侯渊。估计是站得太久，身上已经盖了一层薄薄的雪。
荀彧见此立刻勒令全队停下，自己则跳下马车，快步走上前去。
曹操带着身边几人迎上去，见到荀彧的第一面曹操没有立刻寒暄，而是拿上一旁早就备好的披风，为荀彧披了上去，亲手系上肩带。
待整理完毕，曹操随后俯身大拜。
“我盼文若久矣啊！”
荀彧向一旁闪去，不敢接曹操的大礼。
“太守何至于此，彧名不经传，难受此大礼。”
曹操起身拉起荀彧的手，一脸真诚地对荀彧说:“文若何必妄自菲薄，王佐之名早已传遍天下了，就算不是我曹操，想必任何一个人都会这么做的。”
望着曹操无比真挚的眼神，荀彧的心中很是复杂，又觉得那目光刺眼极了，甚至比路边的雪色更加刺眼。
曹操拉着荀彧先将他扶上马车，而后自己也跟着上去。
待二人坐毕，曹操率先开口道:“自中平六年一别后，算来我与文若已经有两年没有再见面了，真是不见君时，思君若狂啊！”
荀彧笑笑，没接话。曹操也没在意，继续与荀彧交谈，话题逐渐从家长里短聊到家国天下。
曹操正色问道:“如今董贼焚烧宫室，劫迁天子，祸乱朝纲，狼戾贼忍，暴虐不仁，自书契已来，殆未之有也。我自起兵以来，屡屡败绩，未尝不每夜泣泪，为天子忧心啊。”
荀彧听到这话恍惚了一下，他一下子发现他没办法将眼前这忧心忡忡的中年人与记忆中的曹操对上。他突然意识到眼前的曹操在不久前的讨董联盟中遂独自引军西进，欲与董卓决战，差一点就为此丢了性命。
想到这的荀彧心中莫名松了一口气，伸手摸了摸脖子，空荡荡的，对曹操说:“董卓暴虐已甚，必以乱终，无能为也。其麾下西凉军与并州军素来不合且积怨已久，朝堂中又有司徒王允等人为天子谋，想来董卓之身首必异也。”
曹操听完高兴地点点头，抚掌大笑:“好哇，好哇。”
荀彧看着独自高兴的曹操，心中的弦像是被触动一样，情不自禁地问:“敢问明公志向?”
“愿为天子剑，扫奸佞，肃山河！”曹操明白荀彧的目的，一脸严肃像是立誓。
荀彧仿佛又回到了过去，他与曹操共同起誓永为汉臣的日子，或许已经不是过去了，该是将来了。现在的曹操或许是不一样的，只要自己能够随时小心注意，那曹操未必不是不能被改变，未必不能是汉臣。而那些事虚无缥缈，不切实际，真假难辨，未来的事，今日如何能看得清，荀彧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劝说自己。

想清楚了，荀彧不再犹豫，遮掩住异样，俯身朝曹操深深一拜:“彧拜见主公。”
曹操激动地扶起荀彧，连说了三声好。
“操愿拜先生为司马，还望先生万勿推辞！”
荀彧点点头，曹操哈哈大笑。
“吾之子房也。”
曹操平复完心情，继续说:“过几日便是岁首了，待到那时再一同设宴为文若接风洗尘。”
荀彧的目光好像能穿透马车望向远方，是啊，居然是快新年了，既然是新年，就该与旧事告别了。
荀彧缓缓呼出一口气，笑了起来，感觉浑身轻松。但是他没发现，自己紧皱的眉头从来就没用舒展过。

宴上，张灯结彩，乐声不绝。
曹操坐上位，荀彧在其下首座，诸将又在其下。一时间觥筹交错，笑语连连，曹操挡过了诸多将领的酒，任由他们自己去喧闹，自己开始自斟自饮。荀彧初来乍到，众人与他不甚熟悉，反而乐得清闲，一脸笑意地看着被他们围住拼酒的陈宫。
夏侯惇与夏侯渊被众人推出来角力，趁其不备，夏侯惇先发制人用胳膊搂住夏侯渊的腰，右腿顺势弯成弓状，一个发力，瞬间摔倒了夏侯渊。没搞清楚的夏侯渊晃了晃脑袋，半天没从地上爬起来，引得众人一阵大笑。
曹操，荀彧的目光由此相会，二人相视一笑。曹操遥举酒盏，祝福道:“福启新岁，万事顺遂。”
荀彧同样举起酒盏。
“从今诸事愿、胜如旧，人生强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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紧赶慢赶没赶上零零点，那就在大年初一祝大家新年快乐

第七章 徐州
初平三年，陈宫为曹操取兖州，曹操杀边让。
兴平元年，陶谦兵杀曹嵩。
消息传来时，曹操将桌上的酒杯愤然往地下一掷，木制的漆器顿时四分五裂。
“陶谦老贼，我曹操誓杀汝！！！”
吼毕，曹操红着眼睛立即传令夏侯惇点兵俱众，兵发徐州。
荀彧和程昱在这时匆匆掀帐而来。两人相视一眼，程昱先站了出来。
“主公，此事恐要多作商议！”
曹操盯着他，没说话。
“陶谦虽然年迈，但却不至于如此昏聩，此事必然有诸多蹊跷之处。”
程昱话还未说完，就被曹操打断。
“先前要将我亲接来之时，文若就劝我多加提防陶谦及其手下，恐其害我父性命。然我已让手下兵卒绕道徐州，命夏侯渊前去接应了，那仲德不妨说说，我父为何还是死在了徐州！”
“这……”
“分明就是陶谦记恨我之前攻打徐州，刻意引诱我父！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曹操越说语气越发颤，双眼猩红似乎要滴出血来。
程昱有些无措，想要继续劝说，荀彧一把拉住他，摇了摇头。
看着不断颤抖，痛苦不已的曹操，荀彧忽然就发现，这时的曹操，还是一个父亲的儿子，与之后那个“魏公”的身影完全重合不上。
于是站出来，语气和缓，慢慢劝言。
“兵法有言:‘主不可因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致战’。主公且暂熄怒火，发兵徐州之事还请主公平复心情之后，明日再议。”
曹操深吸了几口气，久久不能平静，抑制住正在抽痛的神经，点了点头:“待将父亲安葬之后，再商议此事。”
荀彧程昱二人退帐而走。
程昱像是觉察到什么，疑惑地问:“公台呢？怎么不见他人？”
“该是在家养病，估计也要听到消息了，快来了吧。”
程昱点点头，不置可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