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后，曹操召集众谋士将领，升帐点兵，欲举全州之力攻打陶谦。
荀彧看着早已下定决心的曹操，没有劝阻，只是说:“彧昨日观史书，读到‘夫解杂乱纠纷者不控拳，救斗者，不搏击，批亢捣虚，形格势禁，则自为解耳。’颇有感悟。”
“文若的意思难道是?”曹操有些迷惑。
“主公今日全力击陶，则兖州必然空虚，若是有人趁此时来攻我，兖州必大乱矣。”
曹操想到此处若有所思，立即下令调夏侯惇领八千军士驻守兖州，夏侯惇麾下典韦升司马，领两千军士听从荀彧调令。
“如此便可万无一失了。”曹操摸了一把胡子，“袁绍此时与我等算是盟友，袁术嘛，冢中枯骨尔，想必也没这个头脑，文若勿要多虑。”
“此战我定要让陶谦知道我曹操的厉害！”
此时的曹操一心扑在为父报仇，也趁机想要打下徐州。荀彧知道多劝也无用，只是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的陈宫，心中有些忧虑。
陈宫要反，可是自己完全拿不出任何证据，无缘无故扣拿这位对兖州无比重要的谋士，恐怕不等吕布来，兖州就要自己乱了。
带着这些忧虑，不知不觉也过了数十日。
荀彧在处理政务时，突然翻到了从徐州发来的军报。
“斩首数万?”荀彧越看眉头便皱得越紧，“徐州兵马总共也不过三万余人，这一战，便斩首数万人吗？”
一旁的陈宫听到了荀彧的喃喃自语，语气很是讽刺。
“怕不是杀良冒功，一路肆意屠城吧！”
荀彧忽地站起来，对程昱陈宫二人嘱咐道:“兖州公务暂且交给二位，彧有急事禀报主公，先走一步。”
同时向程昱使了个眼神，示意他看住陈宫，程昱心中清楚，暗自点了点头。
步履匆匆的荀彧牵了一匹快马，急奔徐州而去。星夜兼程，终于赶到了徐州附近，曹军驻扎处。
曹昂听到了荀彧前来的消息，立马派人去前线告知父亲，自己则亲自前去迎接。
荀彧看着眼前这位身长玉立，颇有儒将风姿的少年将军，很严肃地说:“自我进徐州地界以来，所见无不白骨殷血，听不到人语鸡鸣，想问大公子，这是为什么？”
“这……我……”曹昂支支吾吾，回答不出来，羞愧地低下了头。
看着满脸通红的曹昂，荀彧只好问:“敢问主公现在何处?”
“父亲昨日去前线鼓舞士气，想来现在快回来了，司马且先休息，等父亲回来再通知司马。”
听完荀彧点点头，然后很耐心地告诉曹昂，青州兵原先乃是强盗，本性残暴，正是因此需要严厉治军，不可小惩大诫，更不可法不责众，放任手下兵士肆意妄为，屠杀无辜百姓。
曹昂听得很认真，荀彧说一句，他便点一下头。
“我也曾向父亲进言过此事

“我也曾向父亲进言过此事，惩治过军士，可……父亲却好像并不在意……”
摸了摸胡子，荀彧心中有了打算。
“此事，交给彧吧。”
曹昂听完有些欣喜，朝荀彧行礼一拜。
“是，昂受教了。”接着退出了军帐，有心让荀彧独自休息。
军帐内并不安静，外面的士兵很是嘈杂。赶了数天路的荀彧面上显露出疲惫，正打算坐下闭眼养神，就看到自己的鞋底沾满了鲜血，殷红一片。
曹军一行杀戮太多，土地已经开始溢出血来了。
恍惚之中，荀彧听到了撞击的声音，往下一看，是自己腰间系着的人骨撞到了案上。
“啪啪”地作响，一下又一下，荀彧静静地望着，感觉那人骨好像变长了一样，像笋从地上冒出头，从一截的两端冒出了新的两骨，形成了一根完好的手指骨。
然后从两边长出了其他的四根，紧接着是掌骨和腕骨。
看着全过程，荀彧只感到毛骨悚然，还没等缓过来，那长出来的森森白骨的手，突然就抓住了荀彧的手臂，力气之大，让人挣脱不得。
荀彧惊地猛一抖，从迷茫中醒了过来。
原来是太过疲惫，竟在案上打起了瞌睡。
捧起那块骨头，荀彧久久心不能平，口中泛出丝丝苦味。

心绪尚未平复，帐外响起了更大的嘈杂声，接着曹操就推帐而入。
“文若，久不想见，怎得来军中了?”
荀彧立马按住自己的心情，朝曹操笑道:“彧是来祝贺主公的。”
“哦?何喜之有啊，竟劳烦文若亲自前来。”曹操不明所以，但听见祝贺二字，也笑吟吟地问。
“彧听闻主公一路上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战一城，便得一城，得一城，便屠一城，如今，主公已屠两城矣。”
“如此算来，主公今后过一城，一城百姓必然望风而惧，为保其性命及妻儿，一定全力以抗，严阵以待。”
“就算这些人知道主公威盛，自己不能敌，也一定会坚清壁野，举城而逃，不会给主公留下一粒粮食，一席完好之地。”
“这样怎么不能不为主公祝贺呢！”
曹操听完笑意僵在了脸上，有些尴尬地说:“战争，哪有不死人的呢？”
荀彧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给曹操讲了一个故事。
“彧到军之前，经过一县，其中县令缉捕了一个盗贼，这个盗贼穷凶极恶，竟然为了钱财杀死一家五口人，不管老幼，皆死在了这盗贼的刀下。然后就在将盗贼缉拿归案后，县令却无法判处他的罪行，您猜，这是为什么？”
“为何?”
“这个盗贼拿出了自己行凶的刀具，对县令说，杀人的不是他，而是他手上的刀，如果要判刑，就请惩罚他的刀吧，无论县令如何处置他的刀，他都心甘情愿。您说，这个县令该怎么办呢？”
曹操听完这个故事后说不出来话，只好苦笑道:“操也读过《孟子》，真是羞煞我也。还请文若教我！”
荀彧同样没有直接回答 而是说:“子贡曾问政。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子贡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三者何先？曰：去兵。子贡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二者何先？曰：去食。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
“您明白了吗？”
曹操立即俯身大拜，严肃地说:“操受教了。”
荀彧心中宽慰，点点头:“主公的父亲因为陶谦身死徐州，心中自然怒火难消，然徐州百姓无辜，主公已经杀死了许多徐州人的父亲。”
“现在，该善待徐州的百姓了。”
曹操郑重承诺:“请文若放心。”

得到曹操的承诺后，荀彧没有停留太久，即刻骑快马往兖州赶去，兖州的事情太多了，他放心不下。
又是数夜兼程，荀彧于凌晨赶到了东郡的郊外，胯下的骏马已是疲惫不堪，不得已只好下马牵绳而走。
在朦胧的夜色下，借着隐隐约约的月光，荀彧看见远处有个人影在偷偷摸摸地前行。
上前一看，正是应该留守在东郡的陈宫。
“公台此时不在东郡，出城做什么?”
陈宫一看是荀彧，心中有些诧异，语气还是镇定地说:“去往陈留，张邈说有要事见我。”
荀彧望着陈宫，静静地说。
“何必再骗我呢？”
看瞒不住了，陈宫也很坦然地回答。
“荀文若既然知道我要做什么，何必多问。”
“彧不明白，为什么？”
陈宫嗤笑一声:“我前脚才劝完兖州的父老迎曹操为牧，后脚曹操就杀了边让。你倒是说说看，这是为什么?”
荀彧张张嘴，哑口无言。
“像边让这样的兖州名门望族死得越多，你们心中越是高兴吧。杀边让的时候你荀彧可是没拦着，现在我去投明主，您要拦着我吗？”
荀彧站在原地沉默了许久，让开了身后的路。就在陈宫要离开的时候，开口道:“曹嵩的事情，与你有几成的关系?”
陈宫没有直接回答。
“不要认为我陈宫残忍，曹操胜我数十倍，与虎谋皮，其行可笑。”
“荀文若莫要自欺欺人了，好自为之吧！”
说完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荀彧听完，牵绳的手紧紧攥住，眼神中晦暗不明，脖子上又感觉有绳索一样，勒得他喘不过来气。
夜间的雾气慢慢凝结成水汽，濡湿了一身，荀彧整个人狼狈至极。
直至黎明破晓时分，晨光从边际泛起，荀彧从光芒下看到了失去父亲的曹操的悲痛，看到了曹操的俯身大拜，他还有情，他还听劝，所以是不一样的，对吧？
是不一样的！
还有时间，会不一样的！
就这样一边想，一边大踏步向城中走去，看到了急匆匆率人而来的程昱。
“不好了，陈宫跑了！”
他听见了自己冷静的声音。
“做好准备吧，要出事了。”

祝大家元宵节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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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守城“如今陈宫反，必往陈留说张邈，继而暗迎吕布，如此一来，兖州危矣。”
“还请急招夏侯将军。”程昱一脸严肃。
荀彧沉思一会，说道：“如今夏侯将军守东郡，有兵八千，则东郡全郡或许可以保全。典司马有兵两千守鄄城，严防死守，鄄城应当无忧，只是济阴可能守不住了。”
“现在只怕夏侯将军听到消息会领兵前来鄄城，若是吕布趁虚而入，袭击濮阳，则东郡恐不保矣。”
程昱点点头，认同了荀彧的看法，继而请命。“昱请前去东郡，与夏侯将军会。”
听完，荀彧转头看着程昱，很郑重地朝他一拜。“东郡的安危就拜托仲德了！”程昱同样俯身而拜，他心里清楚，荀彧身上的担子也不轻，只有两千兵力要守鄄城，不可谓不难。
在程昱走后不久，荀彧立即叫来了典韦，让他近日务必加强城防巡视，一旦发现不轨之人，无论是谁，可就地诛杀。
一夜之间，死者数十。
几日后，郭贡帅众数万至鄄城下，派使者言，求独见荀彧。
荀彧看着城外被浓雾掩盖着的黑压压的一片，又看着身旁像雕像一样守着他的典韦，心中有些感慨。这次不再会有夏侯惇劝他了，说不定，也不再会有独眼夏侯了。回来了这么久，能改变哪怕一点点也是好的。
荀彧或许是忘了，或许是不愿意想起来，夏侯惇的眼睛是在反攻吕布的时候被射瞎的，而不是现在。
他心中的希望注定会落空。厚重的城门在被打开的时候，在清晨的空旷中发出“嘎吱”一声，像是城中无数的百姓和士兵发出的茫然和恐惧，他们不知道城外列甲以待的敌人会不会在某个时刻，无情地割去他们的头颅，带走他们的亲友。
荀彧挺直腰背和胸膛，整理好服饰仪表，一城人的性命和安危都系于他身。一旁的典韦并没有上前阻止，他知道，听从荀司马的话就可以了，接着，他问：“要是您回不来了，我们该怎么办呢？”荀彧则是淡淡一笑，很肯定地回答：“不会的。”
说完就大踏步向前走去，一人而对千军万马，虽渺小，必克之。
郭贡军营前
守寨门的两个士兵将长枪一落，拦住了前来的荀彧，听到动静的其他士兵纷纷看了过来，眼神中充满不善与冷漠。
其中一个士兵上下打量了荀彧两眼，厉声厉气道：“等着！”
随后就进去通报，没一会出来了。
“进去吧。”
荀彧进到主帐，看到郭贡坐在案桌后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见此，荀彧干脆也不说话。
刹那间，帐内安静无声。
没过多久，郭贡反倒是忍不住了，发话说：“荀司马，请坐。”
荀彧毫不客气，直接坐在右侧首座。
“郭刺史前来兖州，我等应当盛礼相待，奈何我主为父讨徐州不义之举，已然北上，不过我等早已写信告知此事，驿卒快马而去，想必不出几日，您就可以在鄄城与我家主公高歌饮酒了。”
郭贡眉头轻微一挑，哈哈大笑。
“说不定是在豫州与兖州牧高歌饮酒了。”
荀彧不置可否，接着问：“刺史独见彧，不知是何事？”
“我曾听闻王佐之才的名声，今日想来见一见。”
这话，怕是鬼都不相信。
“火将烧眉，刺史还如此淡定，有闲心与彧说笑，荀彧佩服。”
郭贡笑容一僵，马上就恢复到常态。
“荀司马何出此言？”
荀彧同样回郭贡一个笑容。
“您身为豫州刺史，亲帅数万大军来此，想必豫州城内空虚不已，不说在远方虎视眈眈的袁术，就是吕布，若他倒戈一击，恐怕豫州是很难撑住了。”
“而且，彧听闻，徐州牧陶谦将表刘备为豫州刺史，不知您意下如何？”
郭贡猛地一下子站了起来，质问到：“此等消息你是如何得知的，莫不是诓骗于我，好激我退兵。”
“刺史打听一番就知道了，现在，徐州的消息传到兖州是最快的。”
郭贡踱步沉思，脸上显现出细微的焦虑。
“阁下认为，就凭这些就能让我退兵吗？”
荀彧淡然：“您一个人见我，就是说明您并没有攻打兖州的打算，只不过是迫于吕布的压力罢了。”
“哈，”郭贡自荀彧进帐后第一次认真打量他，他原以为只是一个金玉其外的空架子，“倒不枉王佐之名。”
郭贡从自己的桌上倒了一杯茶，递到荀彧身前。
“敢问计将安出？”
荀彧低头接过茶，只是捏在手中，望着杯子里沉浮的茶叶，淡淡说：“刺史何不如回马一击，南袭吕布，再与曹州牧北平徐州，到时候在徐州城上醉酒高歌，岂不乐哉。”
听到这话，郭贡退回主案，沉思良久。
“您敢作保，曹操不会在我攻打吕布的时候，绕道而去豫州吗？”
荀彧点点头：“这个自然，如今吕布与徐州最为紧要。”
“那之后呢，荀司马还能作保吗？”
荀彧沉默了。
“吕布是一头饿狼，曹操是一头还没有崛起的猛虎，现在，饿狼驱使我去攻击猛虎，您认为猛虎还能有崛起的时候吗？”
荀彧站起身：“您攻击的不是猛虎，只是猛虎手下无关紧要的附属罢了。”
“哈哈哈，那就让饿狼和猛虎去搏斗吧。”郭贡哈哈一笑，抬手示意荀彧可以离开了。
就在荀彧即将走出帐门的时候，郭贡突然说：“过几日我就会退兵，还望荀司马稍承今日之情，让豫州的百姓少流些血。”
荀彧回身向郭贡低腰行礼，走出帐去。
自古中立而又摇摆不定者，又有谁能够独善其身呢？
营寨外的太阳很是明媚，照在人身上懒洋洋地。鄄城的城墙也好似镀上了一层金光，寒气俱散。
在城上眺望的典韦看见他立马跑下来，让人打开城门。
如果是在上一次，荀彧会很高兴，因为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甚至还没靠近郭贡军营时，他的手就在发抖，如果他没有说服郭贡，那么鄄城一城的百姓士兵就会因为他的失误而死。
可惜，荀彧现在没有那么开心了，他甚至不敢松一口气，因为还有更加危急的事在等着他。
入城之后，立即草拟了一封书信，急令传令兵往徐州送去。
“司马荀彧敬曹公启：
将军本以兖州首事，平山东之难，百姓无不归心悦服。然今陈宫反叛，吕布乘虚寇暴，唯东郡一郡可全。势虽危卵，公且宽心，请兵入濮阳，与会夏侯将军，锋指吕布。城中有望气术士，言曰‘厥风微而温’，恐蝗灾将至，万望深耕固本，以盈粮库。则我盈彼竭，我逸彼劳，布可一战而定。
所请之事，务祈垂许。万望君安，即请戎祺。”
【5】.地图是网上搜的，边框是我根据百度百科描出来的，如果有误，还请大家积极指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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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蝗灾
事实证明，荀彧还是乐观了。
“虫子从来就没有被战胜过”，更何况，现在是汉末。
铺天盖地的蝗虫瞬间就从远边的天际袭来，甚至于遮蔽了天日，黑压压的一片，没有半点光亮，无数翅膀共同发出了震耳的吵闹声，直让人心慌。
荀彧就站在田地里，看到蝗虫的一瞬间心都凉了。粮食种得再多都比不上蝗虫吃的多，粮食收割得再快都赶不上蝗虫吃的速度。
它们只是停留了一小会，目之所及已经没有了半点绿色。
田里刚刚还在收着粮食的老农，拿起自己的镰刀，哇地一声地冲了上去，拼命地往那些正在享用自己辛勤劳动的蝗虫的身上扑去，它们吃的哪里是麦子啊，是他们的命啊。
今日他们的粮食被吃完了，明日他们又该吃什么？
荀彧望着他们由愤怒到绝望再到麻木的表情，心中升起一股无力感。
远处传来一点火光，是一个老农无望于日后了，一把火点了田，连同田里的麦子和蝗虫一起烧了，烧到一半的时候，自己也走进去了。
烧焦的糊味和凄厉的惨叫声一起传了过来，荀彧面无表情，麻木地说：“救火吧。”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不怎么炎热的太阳光从天空上打下来，甚至还有些微风，显得懒洋洋的。城墙上的士兵并没有太多，即使吕布正在虎视眈眈，因为都去救灾和蝗虫抢麦子了。
荀彧靠在墙上，整个人无力地往下滑，今天的天气格外好，这么好的天气下却发生着这样惨绝的事。
正望着太阳，荀彧的眼前出现一道人影。
“荀司马，现在还没有到可以倒下的时候。”匆匆赶来的程昱有些担忧地望着他。
荀彧抬起头看了他两眼，然后努力地站了起来，拍了拍衣服上的灰。
“一场蝗灾就将司马打倒了吗？”
荀彧望着城外光秃秃的山野，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言说。一场蝗灾当然打不倒他，以前打不倒，现在就更不可能打倒他。真正让他如此颓废的，是无论如何做都改变不了将要发生的无力感，这一切，又该如何说呢？
“仲德怎么回来了？”
“主公已经和夏侯将军稳住濮阳的局势了，担心鄄城，让我返回前来协助。”
“如此看来，兖州前景大好。”荀彧语气像是有些讽刺。
程昱沉默了一下：“只是有一点，夏侯将军接应主公的时候被流失射中了眼睛，如今正在养伤。”
“伤势已经大好了，不日估计就能重上战场。”看到荀彧瞬间白了脸色，程昱补充道。
荀彧点点头，感觉有些头晕目眩。
“连日劳碌，文若要不先回府休息，剩下的还是交给昱吧。”
荀彧白着一张脸，朝程昱施礼一拜，走下城，向府中走去。
程昱站在城上，望着下面脚步不稳的荀彧，有些疑惑不解，但并未深想，接着就转身下令，治理蝗灾收粮食去了。
蝗灾的危害很大，尽管之前荀彧就已经开始深耕固本，但是收的粮食依旧不多，最多只能供给军队，该饿死的人还是会被饿死。
就连荀彧自己的府上，下人们也要去挖草根，扒树皮。
好在蝗虫不吃这些，人还能吃一点，活得比蝗虫还要卑微。
下乡收粮的士兵回来了，听说是起了冲突，少了几个人，荀彧看着他们背上还滴着血的长刀，没有说什么。
现在的军营里不用吃人肉了，程昱也不必晒人干了，但也和吃人肉没有什么区别了。
“我也是帮凶，和吃人粮食的蝗虫有什么不同呢？”荀彧看着自己白白净净的双手，心中尽是悲凉。
兖州城中原先还有些人气，现在已经看不到人影了，或是已经没有气力出门，或是战战兢兢躲藏于家中，或是被人吃得骨头都不剩了。
荀彧需要自己走回府中，拉车的马已经没有了。
正要进府的时候，旁边突然冲出一个小身影，跪在他面前，手中举着的小布袋装得很满。
荀彧看着有些疑惑：“你是？”
来人抬起头，露出了自己的面容。荀彧瞬间认了出来，是那个送他人骨的小娃娃。
“先生，给！”小娃娃又将布袋举得更高。
荀彧并没有接过来，反而拉下了她的手，蹲下身问她：“你怎么在这里啊？”
荀彧将那些流民带到兖州后，曹操划了一块地给他们，反正地里正缺农民，正好这些人能补一点。
“阿爷让我来找先生。”
说起阿爷，小娃娃像想起了什么，又把布袋递给荀彧，“阿爷让我给先生。”
荀彧打开袋子，里面装着满满的小麦混杂着一些豆子。
“这些是哪里来的？”荀彧捧着粮食的手有些颤抖。
“阿爷攒的。他看见先生府上的下人也去挖草根了，害怕先生饿肚子，叫我送过来。”
“你阿爷呢？”
小娃娃低着头，没有回答。
站起身，忽然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人狠狠攥住了，扯得撕心裂肺的疼。望着太阳底下闪烁着光泽的粮食，荀彧忽地就笑了，比哭还难看。

这章有点少，但我写得很痛苦，就这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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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相谈
兴平二年，曹操败吕布，布走徐州投刘备。
七月，天子东归，下诏勤王。
建安元年，曹操迎天子，迁都许昌。
许昌，颍川士子的大本营，荀彧的家乡。
迁都到这里，曹操的用心可见一斑。
起码，就人才而言是完全不用担心了。
就像现在，曹操和荀彧相坐而谈。
“天子封我为大将军，除贼四方。表文若为尚书令，镇守中央。卿不在时，谁能为我谋之？”
荀彧回答：“荀攸，钟繇。”
“文若可招来否？”
荀彧没有直接应答：“周公戒伯禽曰：‘我文王之子，武王之弟，成王之叔父，我于天下亦不贱矣。然我一沐三捉发，一饭三吐哺，起以待士，犹恐失天下之贤人。子之鲁，慎无以国骄人。”
“明公为什么不自己试一试呢？”
“我明白了。”
除了荀攸和钟繇，荀彧还推荐了戏志才、郭嘉、陈群、杜畿、司马懿等等，可以说，大半的文官都出颍川。
有时候荀彧会自嘲地笑一笑，如果真的到了那个时候，他是曹操的话，第一个就容不下他。
不过，无所谓了，就这样吧。
曹操离开后，侍从告诉荀彧，天子相召。
这是刘协在升荀彧为尚书令之后，第一次召见他。
“荀尚书，快坐。”刘协完全没有顾及自己天子的身份，拉着荀彧的手就往下坐。
“朕上一次见荀尚书的时候，尚书还是守宫令，朕远远地看过一面。现在想来，将近有十年了。”
“光阴无情，物是人非。”荀彧也发出一声感叹。
刘协就这样和荀彧东一句西一句地闲谈，说着说着刘协突然停住了，望着荀彧腰间玉一样的人骨皱了一下眉头。
“荀尚书的配饰很是奇特。”
荀彧也低头看了一下，很惊讶刘协竟然能认出来。
刘协看到了，笑了一下：“朕也是一路流浪过来的，也见过了不少的人死在路上，或被屠戮，或遭饥荒，骸骨遍地啊。”
荀彧沉默了一下：“天子蒙难，是臣等失职。”
“天子很幸运，蒙难的是百姓，荀令君能把人骨挂在腰上，不也是这样认为的吗？”
荀彧没反驳。
“前些年，三辅大旱，一斛谷要钱50万，长安城里都开始人吃人了。朕命侍御史侯汶开太仓米豆煮粥救济百姓，那么多的粮食，却依旧有很多人饿死。朕去问侯汶，侯汶告诉朕，是那些人命贱，享不了天子赐的福。”
“太仓里的粮食有许多。”
“是啊，太仓里的粮食有许多，却装不满一个人的私欲。侯汶一个人几乎贪完了，朕却只能打他五十个板子。那么多的人命，只值五十廷杖。”
说完，刘协和荀彧都沉默了很久。
“这是乱世，朕总想着会有一天能好起来的，你说呢，荀尚书？”
“会的。”
他们相视一笑，只是谁都没察觉双方眼中不自信。
刘协如何不知道这又是一段傀儡生涯的开始，而荀彧现在却是失去了继续下去的动力了。
过了些日子，荀攸赶到了许昌。
曹操赶紧拉着他谈了一晚上的国家大事。
说完了，对荀彧和钟繇赞叹道：“公达，非常人也，吾得与之计事，天下当何忧哉！”
紧接着，一群人跟着笑了起来。
荀攸也一起笑着，发现自家小叔显得有些沉默，无不可察地皱了下眉。
荀攸离家太久，一直没有安置，就跟着荀彧一起回去了。
“叔叔，多年不见，不知道身体是否康健？”
“一切都好。倒是公达，先是牢狱之灾，后又是跋涉之苦，想必是遭了不少的罪的。”
荀攸淡然一笑：“谈不上那些，叔叔安康就是。”
停顿了一下，又补充说：“当年的事，都是族人们一起商量的，刺杀董卓也是攸自愿而为，叔叔不必为此困扰。”
“我想得开。”
荀攸看着荀彧，沉思了一会：“叔叔和以前，好像不大一样了。”
荀彧心中一惊，笑问：“哪里不一样？”
“叔叔现在太安静了。”
“什么？”
“从主公那里到现在，叔叔只说了不超过五句话。”
“有吗？”荀彧干笑两声。
“叔叔过于沉默了。”
“沉默也不是什么坏事。”
“攸想起叔叔以前的时候，会骑快马，头巾被树枝划破，叔叔却不以为然，潇洒而笑，大家都效仿成行。”【6】
荀彧微微眯了一下眼睛，仿佛在怀念那个时候。
“叔叔，究竟发生了什么？”
荀彧沉默了很久：“已有的事，后必再有；已行的事，后必再行。日光之下，并未新事。”
“叔叔是什么意思？”荀攸听不懂，心里有些发慌。
“公达，你帮不了我。”荀彧的眼神里充满了痛苦。
“有些事情注定要发生，你我的努力只不过是一场空谈。”
“叔叔？”
“叔叔想做些什么？”
“听由天地循环，周而复始焉。”
荀攸很艰难地想要去弄明白，但他不懂。
荀彧抬头看了荀攸一眼。
“公达，去休息吧。一路劳顿，过于辛苦了。”
荀攸：“叔叔想要做些什么，和攸说一说吧。”
“什么都不做的话，那就真的什么都不会发生了。”荀攸的语气甚至有哀求。
他不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但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不然小叔不会这样，整个人如此颓废。
荀彧望着荀攸，吐出一句话：“明年，会有大事。”
【6】.魏武以天下凶荒，资财乏匮，拟古皮弁，裁缣帛以为夹，合乎简易随时之义， 以色别其贵贱。本施军饰，非为国容也。徐爰曰：“俗说夹本未有歧，荀文若巾 之，行触树枝成歧，谓之为善，因而弗改。”通以为庆吊服。巾以葛为之，形如 夹，而横着之，古尊卑共服也。故汉末妖贼以黄为巾，时谓之“黄巾贼。”今国子 太学生冠之，服单衣以为朝服，执一卷经以代手板。居士野人，皆服巾焉。——《宋书·卷十八·礼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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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希望
建安二年正月，曹操将伐张绣。
“荀尚书前来，不知道有什么可以指教昂的？”曹昂跪坐在荀彧身前，恭敬地请教。 “司空将伐张绣，不知大公子对此有何见解？” “张绣，贼子尔，同李傕郭汜等人合污，为祸长安，不可不诛。” “大公子对此役颇有信心？” “张绣有今日之成就，大多是因其叔张济罢了，虚有其表，父亲必可一战而擒。说不定，见我军势重，直接降了也未可知。” 荀彧叹了口气。
曹昂见此有些迷惑，正欲发问，荀彧先开口了。
“大公子读《老子》吗？”
“自然。”“用兵有言：‘吾不敢为主而为客，不敢进寸而退尺。”是谓行无行，攘无臂，执无兵，乃无敌矣；祸莫大于轻敌，轻敌几丧吾宝。故抗兵相若，哀者胜矣。’大公子读到这里了吗？”曹昂听懂了，脸色有些涨红。“是昂轻敌了。”“张绣拥数万之众，武有胡车儿，文有毒士贾诩，是不可轻敌也。”“尚书的意思是，此役甚险？”“不。”在曹昂迷惑不解的眼神中，荀彧不急不慢:“张绣会降。”“那尚书为何？”“降而复叛，叛而复降，这才是最危险的。”“张绣既然要降，又为何要叛？”“大公子都如此地瞧不起张绣，那司空呢？”“您的意思是？”荀彧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郑重地对曹昂说:“此事还望公子费心”曹昂沉思片刻，也严肃起来:“昂明白。”只是这时曹昂低着头，没有看见荀彧脸上复杂的神情，希冀而又惋惜。从曹昂处离开，荀彧去找了荀攸。“叔叔心中不安。”荀攸的语气很肯定。“公达是从何处看出来的，彧自认为行为与往常无异。”
荀攸摇摇头。“叔叔，要相信攸才是。宛城一定会是司空的囊中之物。”“彧刚刚去见了大公子。”
“叔叔是想？”
“张绣不会愿意与我军硬碰硬，这是你我都可以预见的。我只是担心之后的事。”
“叔叔是在担心主公？”
“以主公的性子……降将不可欺。”
荀攸想不通，从叔叔的言语中能听出来，他对战况很自信，甚至直言张绣会投降。可却总是会想到一些让人想不到的事，就像是亲眼看见过这些事的发生。
“张绣有一猛将名胡车儿，若是主公见猎心喜，还望公达能陈述利害，打消主公此心。”此话说完，荀彧停顿了片刻，没出声。
“叔叔直言就是。”
“张绣有嫂邹氏……公达……也尽量打消主公此心。”
荀攸的脸上有一瞬间变得极其古怪，迅速就恢复了正常。
“攸会小心的。”
数日后，大军在城外集结壮行。曹操坐在马上，侧身正对荀彧，很自信道：“文若，且听好消息吧。”
荀彧眼眸微垂，接着抬起头，微笑着说：“司空愿意听彧讲个故事吗？”
“愿闻其详。”
“秦少府章邯在定陶袭杀了楚武信君项梁，在漳水，汙水一带败于项羽而降，不久之后，‘乃立章邯为雍王，王咸阳以西，都废丘’。”荀彧说到这，语气微微一顿，接着说：“章邯于项羽而言，确有深仇，且章邯不过降将而已，心高如项羽，却封章邯为王，彧实不解。”[7]
曹操也很不解，他不知道为什么荀彧要跟他说这么一个故事，随口说了一句：“可能章邯对项羽而言，实有可用之处。”
难不成张绣要投降吗，也不是没可能。曹操没往心里去，对荀彧一笑，双腿一夹，打马去追已经开拔的军队。
荀彧站在原地，望着曹操远去的身影陷入深思。
就在这时一只手猛地拍向荀彧的肩膀：“文若，想什么呢，眉头皱这么深？”
荀彧转过头去，对上了郭嘉探究而好奇的眼神。
“没什么？”荀彧笑着说。
“文若对主公没信心？”
荀彧嘴角的笑容僵硬了起来，有些沉默。
郭嘉看着，也笑了一下，没安慰，只是说：“城外风大，文若早些回去吧。”
荀彧点点头，和郭嘉一起离开了。
几日后，荀彧正在侍弄他的熏香，下人通传说：“郭祭酒前来拜访。”
荀彧刚出去迎接，郭嘉就单手抱着小郭奕跨进了门。
“文若。”郭嘉对荀彧打了个招呼，然后低头对郭奕说：“来，叫伯伯。”
郭奕抬头看了看面前这个好看又香香的人，奶声奶气地说：“啵啵。”
荀彧忍俊不禁，摸了摸郭奕的头：“奕儿都这么大了。”
“奕，不小哇。”郭奕立马回答，很有活力。
“快进来吧。”
“今日休沐，闲得很，来找文若下棋啊。”郭嘉把郭奕放在垫子上，伸了个懒腰。
“下，棋！”郭奕晃了晃自己的小胖手，表示自己也想玩。
郭嘉听完，用手抵着自己儿子的额头，一用力，“啪”得一下，郭奕整个人仰倒在地。
“你都不会下，不要捣蛋，乖乖躺着。”
荀彧看着这样幼稚的场景，感觉有些好笑，从里间拿出了棋盘和一个小拨浪鼓。他把小拨浪鼓递给郭奕：“奕儿玩这个吧。”
郭奕接过来，拨动了两下，两侧的弹丸碰击到鼓面发出清脆的声音。
“嚎玩！”
荀彧看他玩得起劲，不再管，安心和郭嘉对弈。
下到一半，郭嘉突然说：“文若的棋路倒是和以前不一样了。”
“嗯？”荀彧不解。
“文若以前下棋，虽谨慎，但灵活，甚至有时剑走偏锋，打得人措手不及。怎么今日，倒是有些太过谨慎，犹豫不决了。”郭嘉说完，笑着抬头望向荀彧。
荀彧执棋的手一滞，显然没想到郭嘉会这样问。
“谨慎是好事。”
“谨慎太过，反而成了无意义的担心。”郭嘉的目光又转向棋局，“担心太过，便会生恐惧之心。”
“彧的表现很明显吗？”
“荀文若，你在害怕什么？”
长久荀彧没有出声，直至下到最后一步，突然嗤笑了一声，像是长久的压抑突然爆发一样。
“彧在害怕还没有发生的事，想来，很是可笑。”可惜，这样的爆发只此一刻，又被压抑了下去。
郭嘉没有想到荀彧会如此说，想了一下，没有追问，而是说：“害怕能阻止事情的发生吗？”
“不能，但彧除了害怕，也做不了什么。”荀彧离开了棋桌，蹲下时逗弄起小郭奕。
郭嘉看着眼前逃避的人，明白了荀彧的心结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样简单。
心中叹了一口气，但是神色依旧，直接走过去，坐在郭奕的旁边，往地上一躺，双手举过头顶，又伸了一个懒腰：“还是这样舒服啊。”
一旁的郭奕看着自家老父亲，也往后一躺，双手在身侧划来划去，十分好玩的样子。
荀彧看着眼前没人型的郭嘉，突然笑了一下，抱起郭奕：“不要和你父亲学，地上凉气重，躺久了会病气入体。”
然后向外走去：“去用午膳好不好啊？”
“嚎！”
郭嘉抬起头：“明明我也躺着，不管我了吗？”
“你躺着吧，府里有好郎中。”荀彧头也不回。
郭嘉气笑了，但是望着在阳光下模糊不清的人影，突然很严肃地问：“如果主公这次拿下了宛城，文若还害怕吗？”
荀彧看着庭中随风摇摆的柳树，垂下来的柳叶在阳光下反射着光影，轻声地回答道：“或许吧。”
[7].感觉这里用章邯的例子不是很合适，但我想不到其他的事例了，大家如果有更好的例子，欢迎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