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秀就像一场噩梦，永远没有醒来的时候，无数双手为我披上绫罗簪环，将我往噩梦深处推。
天边仅仅是泛起一片晦涩的青白，一夜骤雨后，扫洒宫女将将才从落叶堆中扫出一条路来。她们欲劝我至少等到天际全白，晨昏定省之后，多得是无可消磨的光阴能去找她。
但我已经等了很久很久，足有一夜，总不能在这里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睁眼待看天明吧。
“如今我来叩德连萝的住处，已要人在中通传了吗？”
我已不惧不悔了，她也得是。

宫娥挑起纱帐时，天未亮透。银骨炭烧了大半个晚上，烘得满室香气蕴盈不散。我很小声地问青翘，什么时辰了，她却未答，自顾推开了半扇窗。风灌了进来，代替了我的提问。
“青翘，下雨了吗？”
这回她听见了。她说没有，宣主儿，已经停了，今日约莫是晴天。
那太好了。还未来得及雀跃，外间春羽为我带来了一则更欣喜的消息，我胡乱趿着棉鞋，急冲冲地向人来处奔去。
“请进来，请进来！——阿盈！”

舒穆禄府的东厢有一棵极高的银杏，东家总遭人议论，邻人说不作应在院中植高树，我心里清楚他们是怕人一眼望尽自家阴私，照旧呼朋唤友，在深秋时节攀它，远眺叩德府后门那株极丑的杉。现在啊，她门前已是修剪得饱满的石榴树了，祝愿殿中的娘娘们，多子多福。我耻笑不出别的，只好在心中讥讽，宫门之内事事皆有寓意来处，处处皆是人定的缘法，可怜又可笑。
“我来，你很高兴？”
她似乎忘记了从前的我，如果她记得，必然不会觉得我此行会是叙旧。
我不愿叫宫娥看热闹，敛着繁重的衣裙往宫殿深处走，像是叫它们拖累了，我走得极慢。
“中武二十二年的乞巧节，咱们三个许了什么愿望，你还记得吗？”

阿盈自早幼时就生得削肩细腰，如柳从风。我私心里觉得天水碧、云峰白，又或是梧枝绿这样清清澄澄的颜色最写意，不料今来挑了丹红的衣衫，是也衬得容色鲜妍，添生几分娇俏。
只是今日她的眉裁得过于尖细，弯处猛地挑剔，肖极一片刀锋。
“我不应该高兴吗？”
教她坦直的一语逼得发懵，氛围凝滞得有些微妙，我试图去捉她攥着衣摆的手——
“我记得，我记得呀。你说山长水阔，再有相逢，如今我们不就实现了吗？”

我坚定地叫眼神保持清明，不叫宫中的瑰丽迷去，从此醉溺其中，忘记来路归途。轻轻将手收回，对上她茫然无措的眸子，想起不久之前我们曾经郑重道别过一回。那时我以为这是此生最后一面，不想成了日日为伴的开头。
“我同你再有相逢，便是同他们所有人再无相逢。”
尽管生在京城长在京城，恼到极处也会逼出一两句乡音。
“我到了京城，照样可以游历山水，呼朋引伴，斗鸡走狗，我到了紫禁城，却再也不能了。阿萝，我已经没法肖想盛京和扬州了，连燕京，我们从小到大的燕京！”

手扑了空，触碰到的只有繁复靡丽的坠饰，金属擦过指腹，凉得我心头一颤。
“你不愿意留在这，”
不消她说，我业已猜到那个回答。她流连于盛京的山、扬州的水，祈愿世间广阔可自由来去，可为什么想不到禁中内外的日月，原本也没有什么不同。
“可你还出得去吗？”
圣谕是一道死命。
“天地日月不曾有变。若时运要你有另一遭际遇，你大可不必在这自怨自艾、满腹牢骚！”
“纯嫔娘娘，”这是我首次称其台甫。“您晓得，各人有各人的造化。”

说来，我们并未因久未重逢而变得生疏，她如今依然知晓如何精准地刺痛我，用她那张纯洁的、甜美的脸庞，掷地有声地向我射来毒箭。
“那你，还记得自己许了怎样的愿望吗？有情人终成眷属，还有咱们嫁作人妇的至交，你记得她的愿望吗？”
“立足于世，不附他人”。当年织女娘娘案前的三个小姑娘，她们那些剔透纯洁的愿望，如斯寻常的愿望，竟全数覆没了。
“我们约好了，至少、至少有一个人的愿望能成真吧。”
起初，我寄期望于我们之中最顽强、最果敢的女孩，她披上嫁衣之后，我又以为自己才是最后的火种。总还要有人守着那些残缺的光阴的，这人必然是我了。
“这不是造化，是劫数。”

明天一定

居然一个月了？？？？

中武二十年，我踏过重重的山丘、穿过不息的河流，自闽南回到北京。二十三年，金兰携手同游，乞巧的红绸上密密写满晦秘的心事。我在树下双手合十，懇切而又庄重地许下唯一一个愿。
“我的愿望已经实现了。”
她挽惜流落人间的明月，坚守不知变通的自我，却全不在意崔嵬径上的松萝，是否荒芜、是否蒙尘。
“只是你不知道罢了。”

那想必又是些不能写在书信中的故事，叫我知道燕京与盛京之间有的竟是无法跨越的沟鸿，我错失这三年，便是错失了旧友。中武二十二年的夏夜，我们以为彼此相知，原来皆是错会了对方的心愿。
“哦，原来是这样。”
连带着我的少女时期——如一只蓬勃向上的透明气泡，遇见了冰冷的、针尖一样的密雨，破碎在其间，混着雨水一道渗进泥里，再也找不见了。
“我现在晓得了，祝福你，阿萝。”
那便由你去做最后的火种吧，我要回我的尘埃里了。

几乎是刹声的同时，她收回目光，搁下一句不咸不淡的祝福，分毫犹豫也不带，就这样撤身走入雨中。风波动，雨水自天上奔流，泻成一瀑——真是奇怪，分明人还在檐下，怎么脸却漉漉的，好不痛快。
“宫道难行，好生送纯妃娘娘回去吧。”
世间有殊途者同归，亦有同道者殊途。

【景阳宫|庭院】莺啭皇州春色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