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最后一日，明天就立夏。】
【春天的命一共只有这么短，永远有下一个地方在催它，它不敢在任何一处耽搁。】
【幽雅的士女，盛装丽饰，神情鲜活，三五成群，来至水畔聚饮送春。歌笑声、骰盘声中，我扣襟上别一枝玉兰花，孤身荡舟，往水色深碧处去了。】
【荡过深青的垂柳、淡白的梨花，荡过争笺的锦鲤、夹岸的丝管，荡过新生的莲叶、错落的钓台。远远地荡过它们，一眼也不肯回头看。春天人老珠黄，老得可恨了，寰宇的颜色不是红、不是紫，而是绿、是蓝了，这颓萎的残春，乾坤之筵的残羹冷炙，我不屑一顾。】
【载着钓竿，载着香饵，带着一只半橘半白的狸奴。望定了湖心，垂下丝纶，金钩悠然一荡，沉入波光中去了。】
【我也完全浸入湖上的清气之中，思接千载，神游万里，良久无声。】
【湖水清透，一线线舞动着青黑的背脊。】
【——忽地一个激灵——手上的轻重变了，有大鱼！】
【利钩刺破鱼唇，大鱼吃痛，发狠地挣扭起来。不肯就此捐弃——敌得过少年郎生蛮的膂力，这怕不是水底蛟龙！】
【结果力有不谐，朝前一仰——接着鼻头一呛，喉咙一紧，后背倏然一冷——栽到水里去啦！】
救命啊！我不会水啊！唔——
【手脚拼命扑腾着，却离小舟更远了。登时变了颜色——要做湖底亡魂了？这也太惨了吧！】

【上回在湖边一无所获，这回长个心眼儿，直接租了小筏，到那胡中央去钓鱼。穆松撑篙，我坐前头，因他不是熟手，所以折腾有小半天才到胡中间来，好在今儿人不多，兴许能有不少收获。不多废话，挂上鱼饵，放下鱼线信心满满等着大鱼上钩。这可是一早就去挖的蚯蚓，就不信吸引不来你们】
【水面仍是静悄悄，我与穆松也是屏息凝神，生怕惊着鱼儿，偶然飘来一片叶，才在湖面泛起涟漪。方才的信心已经减了大半，只剩在心中祈祷，别再空手回去。忽而听见扑通一声，转头与穆松对视，明显他也听见声儿。正寻着这声音的源头，紧接入耳的就是一声呼救，这动静不小，环视一周立马就见着，赶紧招呼穆松过去，但与落水那人还有些距离，忙大声呼】
你再坚持坚持，我马上救你——

【湖心幽僻无人，若寻援救，除非是天兵天将。】
【暮春的湖水仍旧寒凉。突如其来的挣扎踢蹬加上受凉，小腿抽起筋来，剧痛难忍，身上的力气也一分分地卸下去。该死的！】
【——这下真该死了。】
【短暂而绚丽的一生，悲愁喜乐的每一幕，化作道道电光，在脑海中倏然闪过。——闪电的形状，如树枝，如山脉与河流在大地上伸延，又如人的脉管。】
【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我开始往下沉了。】
【我不会水，为什么单枪匹马来这儿？因为天杀的春去了，我打心眼儿里气恨；因为同随身的小厮闹架了，差点儿唤人牙子来发卖；因为想破头也不明白“烟波江上”哪里“使人愁”；因为间壁张大伯前天刚兜着一条十来斤重的金海湖大花鲢来交给他娘子，大笑声整条胡同都听得见，我在一旁咬牙切齿，把拳头捏得咯吱咯吱响，说：“大丈夫当如此也！”因为张大娘后来还送了一碗鱼头豆腐汤给我，笑吟吟地说：“吃头是福，哥儿以后聪明，考个状元！”，我还要还她个人情；——因为独自一人来湖心钓鱼很帅。】
【惶恐滩头说惶恐，伶仃洋里叹伶仃。】
【可惜我往西没去过西域，往东没到过海疆，一条小命此时便休矣。十八年后我也不会是一条好汉，而会是一堆朽骨，因为我根本不相信什么前世今生。】
【眼前生出团团白雾，一阵声响远在天边。】
【“你再坚持……坚持……救……”】
【什么！有人来救我！】
那你倒是快点儿啊！——
【咕噜咕噜。】

【说实话，心里也有过挣扎，我水性一般，在水浅的地方扑通几下消消暑尚可，让我去救人吧，多少有点犯怵。而且这水看起来也冻人，谁懂下去会出什么状况。但这些挣扎在竹筏驶到他附近时就没再继续，把靴子外袍一拖，猛地扎进水里。离他也就两个胳膊的距离，手往前一伸，就能拽着他衣服】
【但此时他已往水底下沉，正要使力把他托起时，穆松也从筏上下来，主仆二人四只手有些慌乱地把他托出水面，好歹能呼吸两口。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渍】没吃着水吧，你放轻松别紧张，千万别死拽着我们，不然全都白忙活。
【我们那小竹筏上不了这么多人，怕翻，往右看见小舟，许就是他的，指挥穆松一起拖拽着他往小舟游】

【有一只手揪住了我的衣袍。有一股力道在让我上升。这是神迹。】
【被两位少年七手八脚地托出水面时，我已经扎扎实实灌了几口寒彻骨髓的湖水在腹内，索性还不甚多。口鼻触到“久违”的空气，只管剧烈地咳嗽，更说不出一句话。耳鸣鼻酸，眼睛也睁不开。】
【这时候，我才明白，我和这两位年轻的恩公，早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了。】
【“别紧张……别死拽……”嗡嗡声中，其中一个说。那是一道很动听的声音，与方才呼唤我、要救我的相同，正如暮春初夏，风和日丽。】
【我勉力点了点头，尽量放松身体。两股轻柔而灵巧的伟力，在左右两胁，携着我穿越浪涛，穿越生死，一往无前地向着失落的小舟游去。】
【那是一只厚实的棠木舟，本容得下三个人。有一个先爬上舟去，把我拉了上来，另一个直到我坐稳当，自己才肯上来。三人坐定，都是气喘吁吁。】
【鱼竿随着大鱼遁入水天，襟上的玉兰有如庙里替身的纸人，代我沉入幽冥。唯一不知下落的，也是我好不容易能说句话时，沙哑着喉咙最先大喊的：】
猫！……我猫呢？咳咳咳咳咳咳……
【缪斯回过神来，喵喵大叫，钻进我怀里。死里逃生，要紧之物皆安然无恙，我放下心来。】
【阳光照在眼皮上，红通通的。缓了有一会儿，也能睁开了。这时的我是什么样子啊：浑身透湿，发辫散乱，面容惨白，汗水、泪水和湖水交混在脸上，与水鬼无异。】
【他们呢，一个在船尾拧袍角，另一个气儿还没喘匀。】
恩公！是你们救了我！

【好在有穆松在能搭把手，若今儿是雀儿同我出来，可能只有在筏上看的份了。本来在水里就不便行动，此时再拖个人，更是费劲，把他拖上小舟，力气已耗尽，坐上船尾，气喘个不停。额上一直滴水下来，也辨不出是湖里的水还是自己出的汗。刚才钻进水里时，是有些害怕的，既怕自己帮不上忙，也怕自己动作慢耽误了他，这会儿脊背都还发凉】
【正歇着，没顾得上看那人情况，倒是他先开口，头一件事就是找猫，而后便见一团毛茸茸的东西跳进他怀中。也是有趣，泛舟湖上，还带着猫，难不成是打算钓上鱼就投喂？正琢磨着呢，他突然喊了声恩公，是这个道理没错，但听着有些奇怪，忙摆手】小事小事，不足挂齿，您没事就好，换作别个见人落水也会救的，恩公就不必了。我瞧你我年纪相仿，您叫我一声司旻便成。
【瞧他脸色发白，许是惊魂未定，还想掏帕子出来给他擦擦，但扑通入水里，里外都湿透了已经】刚才没呛着水吧，可得赶紧掉头回去，别一会儿着凉了。

司旻，司旻小哥！您救了我的命，不论年庚，总当得起一声哥的！小弟岳察岱宗，不曾表字，家中都唤我作青霄。
【个中缘由，诸位一想便知。东岳泰山，那是何等的岿然不动、不怒自威，我这般冒冒失失，没头苍蝇似的，如何当得起，愧也愧杀了！先时亲长为我圈了这个字，皆因我是同辈中居长的，本欲教我踏实稳重，为族弟立个榜样。不想我不到三岁，他们就纷纷摇头说：“那太稳当了，听着不像他。他将来也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不如叫个霄哥儿罢了。”】
【司旻衣饰华贵、举止端庄，想是世族公子。拧袍角的那位，虽亦干净清秀，衣着就简素很多了，大概是司旻的侍仆。】
还不知这位好汉尊名？我与人赌气，独自来此，又觉孤单，就带了这猫。缪斯，快与恩人顿首！咳咳咳咳咳咳咳……
【话说多了，又喘嗽起来。一阵微风拂过，却觉侵肌透骨，不禁毛骨森然。连忙掩住口鼻，打了好几个嚏喷。橘猫却驯顺地双爪合十，与小哥作揖。好容易止住，已是双颊通红，两眶含泪。】
恐怕呛了几口，幸亏小哥救拯及时，并不妨事。只是我这样落汤鸡似的回去，我阿玛额涅定要请我大吃一顿“笋烧肉”了！好哥哥，你好人做到底，带我回尊府梳洗更衣，干干爽爽地回家，我与双亲回话，只说是登门拜访去了——你看可使得？好哥哥，我求求你啦！

【向来不拘礼节，也只有在长辈面前才守着些规矩，平时与同辈之间，都是打打闹闹，冷不丁遇着一人，客客气气地，怪不适应。望了眼穆松，有些不好意思】实不相瞒，我水性也一般，平时也只有去小溪小河玩水的经验，可不曾遇到过这么大一件事。方才若是救不上你……【稍顿，瞧他也还没完全平复心情，便收回那些丧气话，反正现在结局是好的】也罢，你若愿意叫哥就叫吧，那我便唤你一声宗弟？
【又指了穆松，与他介绍】这是打小跟在我身边的侍从，姓穆，单名一个松字。他话不多，你不必理会他。
【被他后边话逗乐，想伸手去撸撸猫脑袋，但突然回想起方才他那副紧张的模样，想来对这猫格外上心。萍水相逢之人，贸然摸他猫，也怪失礼，便又收回手，顺势再抹了抹脸上的水珠。湖里一股子泥腥味，这会儿离开水里泥味更重，踢了脚穆松】歇好了便撑船去，赶紧靠岸。
【打小与穆松就是这般相处模式，他平时损我的时候也不少，所以主仆不曾有过嫌隙。但此时这人奉我二人为恩公，我这举动怕是不妥，手落在穆松肩头，轻拍几下，嘱咐：快去吧】
【船上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一眼望到底，谁也不曾料想会出这么个岔子，更不会多备干净的衣服之类的。见他连打几个喷嚏，还真有些担心回去会病着。本来就不忍，再见他双眼通红求着，连忙就答应下来】这事好说，一会儿船靠岸你就跟我走，咱俩身形差不多，回去找一身新的给你换上。
噢对！还得在我府上喝碗姜茶再回去，我家雀儿煮的姜茶也是一绝，喝完浑身就热腾腾。不过这一通折腾下来，估计太阳得下山，你家里规矩不严吧？

哎，那你就敢下水救我，真是弥天之勇！
【眼中的钦敬更是浓得化不开了：】
游水竟是能救人救己的，我日后再不敢躲懒不学了。我在玉衡书院的同窗达哈苏倒是个弄潮健儿，我介绍给小哥认识，日后你们一齐教我何如？
【满心欢喜地应下他那句“宗弟”，又满口称着“穆松哥”揖让。见司旻小哥一伸手，连忙抱起猫往他怀里让，爽朗笑道：】
它叫缪斯，是个小伙子。摸摸吧！不咬！
【缪斯本性怕生，上次额尔赫来寻我斗蝈蝈，前脚刚进院门，它就给吓得窜上了树，也太不中用了！刻下亦然，望见了生面孔，狠命挣扎，逮住机会用爪钩死死抠住我透湿的衣裳，弄得我怪痒的。小哥见状，也只得作罢。讪笑道：】
日后常相往来，混熟了就好啦。
【闻得后话，又是欢欣又是感怀，几乎滚出泪珠儿来：】
这——救命之恩，姜茶之情，我该怎么报答呢？
【这时我十三岁，连心悦的姑娘都不曾有，但是我说：】
咱们结亲家！比方说，我将来有了女儿，许配给司旻小哥的儿子；生了儿子，就礼聘穆松哥的女儿为妻，反过来也一样。这岂不好！

【得了主人准允，尝试着再摸一把猫咪的小脑袋，但见它使劲往岱宗怀里缩，搞得自己都觉着自己是个罪人，索性收回手，不再打它主意。瞧着模样挺虎，岂知如此胆小，还摸不得】成，以后我再同它熟络熟络。学游水的事包在我身上，你也不必跟我这么客气，若实在想报答，改日请我下馆子就是，用不着什么山珍海味，涮个锅子就成。
【猛然咳了好几声，刚才也没呛着水啊，听他一句话，就好似湖水堵住鼻子，怎么也不舒服，确实有些惊吓到，打着哈哈】我瞧咱们年纪相仿，此时谈论儿女婚事，还尚早吧。而且我觉得吧，姻缘这事，咱们说了不准。
【只当他是说着顽，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船停靠在岸，穆松引路，带他往公主府去，后话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