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廷东路|宁寿宫]---碧螺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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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漠，你热不热啊，我快要被热昏了……”
【高悬的曜晷昏昏沉沉地趴在剥落绵衣的软云上，祝融藏在槐梢头凝望着麾下盛景，极不满意地摇醒瞌睡的它，添砝加码说，别睡了，再烧几把干火、翻几股热浪。可怜的小枫公主就这样被殃及，我站在桥面上，眼皮开阖的频率愈发慢陈，最终勉强只撑剩半圆的杏屏，投来的是几尾红透的游鲤饱嗝儿似的吐吐泡，毫不犹豫地一猫腰扎进翠盖如亭的绿母萏伞躲凉去了。传说中的「七彩祥鱼」尚未瞻览，我要先热化成痴妄的露，亟亟溶入长彴下的冰铺子里。摇摇晃晃，索性一屁股坐在桥坡的石梯坎，摇箑扇骨横贴在眉上遮阳，蝴蝶背倚着阿漠的小腿肚，有气无力道】
“我真是疯了，三伏天和你来桥上看鱼，造孽啊——【深叹口气，向上斜睨一眼阿漠，老天爷！她仍在聚精会神地，盯着一丝波纹未起、风云鱼皆不惊的碧镜，还不忘嘱我噤声。翻起眼白，恨铁不成钢地赓续着】小骗子，别看了，就算是你说的「祥鱼」，也要跑去湖心同它的鱼子鱼孙一同避暑合群不是。（摆摆手）我要回去吃冰酪啦，你走不走？”
【撑着膝骨将要起身，一大朵「沉云」便存存移地盖来头顶，随之入眼帘的是一双青缎的方头靴，倒还算精致。我拧着柳黛堪堪抬眸，分外不觉眼底雪肤上铺色的石蜜、渐层相晕的琼琚与水红、点彩的荧白，已然为密密匝匝的汗珠还原成一盏崭新的「调色盘」，有几滴叛逆的「颜料」不甘合污，索性破罐子破摔，斑驳的、混腻的如乌墨灯草，淅淅沥沥挂在饱满的卧蚕上——一言以蔽之，小枫公主苦心孤诣画来的「夏日莓莓妆」，一瞬融为了苦夏的泡影。】
【纤纤浓睫也花成痂块，流光刺眼，小枫公主将来人这团黑影看得并不真切，只能眯起眼】
“你是谁啊？挡我路了。”

【景治三年的夏仿佛格外闷热，我很难忍受溽气的折磨，于是自怡妃娘娘处得来一只小犬后，便亟亟奔向四所。这会儿，正是午后小憩的光景，绣闼之内是一派阒寂，我健步如飞，自信不会在这个时辰碰上甚么人，只是碧螺亭景色迷人眼，以至于一声娇呼自脚边传来，才惊觉底下蹲了个人。我连连后退，生怕方才不留神踩到了人，被拿住了告上一状。】
对不住，对不住啊...
我？我是岳定。【朝内指了指，确信周遭并无旁人，她出言所询之人正是我，于是老老实实自报家门。入禁廷侍读前，我被再三叮嘱，立身宫阙之中，最重要的便是规行矩步——这里的贵人太多，非是嫔御王侯，即是贵胄帝姬，我呢，不过是诸多祗应贝子爷的毛头小子之一。恐我的名姓无人知晓，只得再添一句。】就是xx（排行）阿哥的伴读，两个月前才入宫的。
【金乌愈烧愈烈，像是随时要将这座宫城烧作齑粉，我垂颈去细观脚边人，却难以在灵台中与相熟之人对上号。这并不稀奇，乾西四所的贝子爷们我尚且不能完全认清，遑论那些为数更多的小公主、小女官们？眼看着她额角汗珠细密，扯了扯袍角替她勉强挡蔽日光。】恕我眼拙，姑娘是？
【刻下我才看清她原本粉白的一张脸上，被脂粉铅黛染得斑斑斓斓，因日光晒化的铅粉散出淡淡的香气来。我曾在如意馆中窥见过一幅珍贵的西洋油画，色彩纷杂直令人头晕目眩，能赏解洋人的美感者寥寥无几，很不幸，我并不在其列，相较之下，还是这位小姑娘的妆容更有趣些。我朗声笑起来，存心要与她顽笑，话也说得毫无顾忌。】
姑娘，你的妆真别致！我还从来没见过，近来宫里时兴把自己画成个花脸猫吗？

“哦，伴读啊……（公主还肆无忌惮地扬着脸儿，脑袋晕晕，倒也没细听他自报的名讳）我是小枫，被拉来看祥鱼的，你方才说什么，（右侧眉尾漩疑地挑起，好像有哪里不对）花猫……妆？”
【花、猫、妆……心中尚忌，再次轻轻默念。俶尔，半耷的眼皮遽然圆睁，“轰隆、轰隆、轰隆隆”——灵识浑虚，一刹那群山涣散、万马齐喑，本被晒得软绵绵的、蔫儿弓着的小身板如簧片儿样嗖地弹起，螓首低低摇成拨浪鼓，拨楞着两侧垂乌意欲别扭地上演一场掩耳盗铃，别过背去扒拉阿漠。】
“阿漠阿漠，手镜！”【小妮子还执拗地沉溺在她的「祥鱼」传说中，所谓——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蹲七彩鱼。我一时羞恼，声儿亦高了、尖了八度】
“阿漠！——”【那几尾偷闲的红鲤仿佛也被吓着了，啪嗒甩着长鳍就往水光中潋滟的罅隙去，再瞅准时机，一头扎入藕花更深处，远离桥岸上这淌尘嚣是非。阿漠适才反应过来，谢天谢地，她终于肯将神思从归于平静的湖面注返到我的呼喊。辙见其甫一转身，先惊得哆嗦，随之唇珠翕颤，上下两瓣绯红再巍巍膨成一轮看似完满的月。我急得呀，猛晃着她的手腕，惊翠双娥也被绞得横七竖八。】
“哎呀别看了别看了，（径朝她耳边）手镜！”
“好好好，手镜手镜……”【噗嗤——她忙憋着笑，如捣蒜似的频频点头，一壁急匆匆地翻弄着荷包替我解围。我抻首盯着翻起的绣面，冒出一角的铜鉴白花花地返着碎光，有救啦！五指先她一步往镜的柄骨去。嗯……好吧，膺中仅存的一丝侥幸骤然幻灭，鋥润的光表上，赫然映出一脸——五彩斑斓的黑。】
【无辜的手镜登时被甩出几里远，没脸见人啦。雪掌覆上妆粉斑驳成块的两靥，怄气得直跺脚，恨不得立刻找条地缝钻进去，我自知「无颜」，便「无赖」地试图着补，第一步，从他脆生生的、没心肝的笑中下手。】
“男子汉大丈夫怎么可以这么没有风度，你不许笑！”

【禁阙中人太过严肃、太过循规蹈矩，仿佛一切都须得臻于完美，似乎一星半点的瑕疵都是对无上皇权的挑衅。登临宸极的帝王、泽被宫闱的慈壸都似是无暇的宝相金身——总而言之，王侯贵气已然展现得淋漓尽致，以至我很难再从其中辨出分毫鲜活而灵动的生气。直到眼前的少女蓦地闯入视野，才令我又重新审视身处的这座皇城。】
【糟了！我似乎闯了祸。面对小枫急切的指责，我将调侃的笑意凝在嘴角边，又将它狠狠憋了回去。她大概是真的生气了，这回，手忙脚乱的人从她变成了我。】哎...你别生气啊，小枫？
【很惭愧，我实在不是风月场的老手，如何讨女孩子的欢心亦不是上书房必修的课业。于是我开始心急火燎，绞尽脑汁也不晓得要如何平息她的怒火——且不论我究竟得罪的是哪位帝姬，抑或是选送入宫的伴读格格，单凭少女嗔怒的神色就足以令我愧怍。到头来，只余一句毫无修饰的道歉。】
我，我给你赔不是了！是我失礼了，不该取笑你的。
【单调的言语太过苍白，我又赓续道】要不，你打我两下解气？
【目色一垂，才想起怀中的小犬，这会儿它可不是一只软弱无力的小生灵，而是我的好帮手。我想，总不会有人能拒绝它吧？】这样吧，这是怡妃娘娘送我的小狗，送给你，就当我赔罪了！【将小犬递去，再小心翼翼观她神情。坦白说，我并不晓得此举会否奏效，只是眼下没有其他法子，也只好硬着头皮，又试探着出言，以期结束这场午间的“战争”。】你...你别生气了吧？

【本并拢阖紧的纤玉间悄悄撑开一条细缝，翘起的、翕动着的鸦睫前末皆扎在柔软的指腹里，酥酥痒痒。先前只将神识放在那朗漫的笑声与我不稽的败妆中，竟未曾属意到他怀里这个通体雪白的稀罕物儿。我松开掌、弯下腰，直勾勾盯着小灵犬两颗浸着月亮的黑曜珠，珠子里泽被天恩、若隐若现的光轮有魔力一般，让人忍不住凑近一点、再一点，湿漉漉的明波清透地可以倒映出我眼下的晕污。浑身浓密的毛发就更软和啦，我探出手轻轻抚上她的头顶，万物有灵，许是磁场同频如故，小家伙竟伸出粉嘟嘟的舌头，歪过头轻轻舔舐着公主修长的柔荑。】
“它好可爱呀。”
【我搁下心中芥蒂，亦顾不得去遮掩瑕容斑斑，兴致盎然地同他攀谈起来】
……
“还没起名字？嗯……【一根雪指抵在下颌，做思考状，葱尖一抬一按间，便拉扯出星星沫儿的鬼点】我叫小枫，那它就叫小雪吧！你放心，我会像对好朋友一样待她的！”【话音刚落，小雪就抬起头，汪汪汪清脆地吠了两嗓。我笑着去摸她的下颏肉】“你看，她也很喜欢这个名字呢。”
【惜如此闲宁的景致并未持续很久，怀中小兽不知是被毫无经验的公主抱得太紧，还是为不远处的茉莉香诱捕，遒健的两条后腿于我的胳膊肘借力，便如箭叟蹭地冲了出去，眼光切切奉随着那条高高撅起的摇摇尾，高吼一声】
“小雪！哪里跑！”【来不及细想，公主提起榴裙的褶摆直追着那团矮白的生风影去。】
【正拾阶的玉履绣底与青石板面竞相挼挲，生生擦拽出的一道灰辙在少年的召唤中戛然。顿足而立，一小片暖霞此时也越过拂溪翠影的万绦，在莽莽原野、瑟瑟平湖生起一层金红色的薄锈，公主深邃分明的侧靥上亦被撒下茫碎的金箔粉，这是属于「初见」的独特记号。于是我回眸睇去，见金乌僥讦、烫得发红的桃腮旋绽开一小朵梨涡，向他摇摇手，风生起皱，声儿也娇娇】
“谢谢——我原谅你啦，再见！”

【族中姊妹皆爱狸奴与小犬，她们眼见爱宠的模样与小枫并无二致。掖庭中的小犬似乎比宫外更精致些——它通体雪白，不掺一丝杂色，一双晶亮的眼溢满快活，与眼前的姑娘相处十分融洽。我忽而想起什么，又添言提醒。】娘娘才赠予我的，还没起名字。
【自然，小犬赠予她，名姓合该由她来定。小雪的确是个很合适的名字，当然，这样可爱的名字也只有如她一般的姑娘才能想出来，至于我这种既无灵感，又毫无审美的人，还是不必插手了。小雪飞奔而出，引得小枫也一个箭步窜出去，我想将她扶稳，却只抓到一丝空气。】诶——小枫，你当心些！
【远远地，她回望向我，顶着一脸五彩斑斓的花猫妆，扯出一个甜甜的笑来。我一时出神，怔在原地，傻傻地摆手。】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