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马场
【云禽将秋时的燥亟亟衔起，连带半爿夏暑的闷热一并送往峻极。远离青嶂巉岩、避开碧瓦飞甍时，夹在银阙与坤舆之间的人世如迥阔的一屉，眼帘只需纳入些广袤的穹窿，抑或是自在的云禽，久溺沉思的克晦也体悟到暌违多时的欢愉。只是——】
【乌骓熟悉这片草场的每一处，驮着克晦似流星追月般疾驰，全然不顾背上这位生人疏于骑射，正被余光所及飞速变幻的景骇了一大跳。纵使我非只晓得于文帜缥缃之间钻营，刻下突如其来的变故将神识豁出一个大口，唯余之乎者也莽撞地往外蹦。尚未定神，就要于另一骏骥相撞，话语零星地由风送往前头。】
当心！【跑马场中遗下清脆的惊呼。我唤来人，亦在此间为自己祈祷。就要来不及了！】

【枣一品满腹心事，似醒未醒地出佯工，布日格德走在右侧，脸上显现出喜悦的神情，在讲前两日去他按答家中骟小畜的情状。一夜风雨，路面仍有些湿，但草不怕涝，较之上个月又深了八九余寸。天高地阔，大白杨的树冠摇得哗啦啦，日光说晒不晒，好到恰如其分。】
【从驮包里掏一把鲜苜蓿，枣一品立时灵光一闪，它逐渐平稳地跑起来了。这大俗马。】
【然而一旦跑起来，还要什么云卷云舒。对一切会移动的事物有速度上的追求，是少年人探索灵魂的第一步。】
【风在鼓噪，我得坦率地承认此刻的兴奋，布日格德赌上尊严的马上功夫，传到觉罗氏，到底要经历一些出其不意的实战——说什么没听清，我正是朝着他的方向。】
别动！
【枣一品吃人嘴短，不敢再摔我，于是从骑行到站立，它至少给了我十五丈。双马换乘，其意在准。腰一弓，跃上另一位少年的马背。】
【日光在路的尽头隐没，草木被裁成剪影。手臂一伸，把他的缰绳提到胸脯的位置。风射马耳，我笑言】这驹不错，就是蹄铁该换一换，我认识一位老师傅，打马掌第一流，介绍给你啊？

【话音落下，造化二字就要施展它的神通，我陷入自顾不暇的境地。】
【尖啸的风俶尔钻入灵台，它在我神识中不断叫嚣着，化作细弱的一缕丝吊着心肆意妄行，此刻我是傀儡，任由命运摆布。思绪业已成混乱不堪的一团：乌骓将我驼往何方？是旷野最尽头，还是在阴曹之境见罗刹？】
【如什刹海观过的皮影戏，危急关头总有少侠拔刀相助。眼见缰绳勒住疾驰的马，也唤醒僵硬的胳臂和恛惶无措的。甫一离危机，飘摇的心才稳当，富察克晦终于想起自己姓甚名谁。】打马掌？以我的技艺，或许并无新马掌的用武之地。
【这番经历教我认清自己并无跑马的高情，亦踅摸不出甚么雅趣，反倒教克晦。我暗喟：还是做个垂纶引鲈的闲散人罢！】
【险境已脱，富察克晦终于记起道谢：】多、多谢兄台！方才实在是太过危险……【也太丢脸了。】

【夏季是对马而言最好的时节，河水潺潺地在阳光里蒸腾，生长旺盛的草叶子在微风中展着肚皮，无一不是牲畜最新鲜的饲料，但入了秋冬，便再难达到此种精细的待遇。于是马很珍惜，我也珍惜，两日一来，每来必练。只是今日不巧，碰上个斯斯文文地小公子，一口一个多谢，到让我束手束脚、放肆不得】
好说好说
【大言不惭地应承着，缰绳却放了再放。所幸此马并未受惊，一阵急蹄后已然放慢速度，上翻下飞地摆着尾巴，往水源处行去。此刻马放南山，我不必再紧挨着他，向马屁股的位置挪了一挪，两只腿在半空晃晃悠悠，偶尔踢到一两丛长势极高的草木犀，都被我俯身一拽，收拢到手中。】
小公子不必客气，骑马没什么难，也是个熟能生巧的技艺
【无猜无防地说着闲话，马儿已经到了小河边，一个跃身，再向他伸手】下来
你若有心向学，我也识得几个不错的蒙古师傅，别看长相五大三粗，对马儿却很细致

也怪我之前没有摸清楚马儿的脾气，高估了自己的运气。【这位少侠的潇洒与仗义，以及与克晦天差地别般的骑射之术，无疑及时地解救了一人一马。眼下马儿渐渐恢复平静，不再让它的主人提心吊胆，沉默着向草水丰沛处漫步。】
【听救命恩人将学骑马一事描述的如此云淡风轻，我回想起畴昔在武傅门下学剑的时日：那里并无这般迥阔无垠的天与野，克晦掌中的长铗已然仞节有力，却尚且无人剑合一般的自在；遑论方才骑马时（让人惊惶的）恣意。神思如此转圜，也便不再忸怩。】
兄台说的甚对，或许有师傅领进门，我便能多一项技艺傍身，免得往后再落入这样的窘境。
【攀着他的胳臂一跃而下，站稳身形，作揖。】在下克晦，还未请教兄台姓名。

【马驹年龄小，饮水也如玩儿似的，吧唧吧唧，喝两口，再抬起头来四顾周围。如此循环，像是怕把人弄丢了，当然也有可能是怕被人弄丢。而它的小主人却有大不同，规矩又识礼，每每又以自谦作尾，客气话讲得得体漂亮，再一契合样貌，恰如烈阳下的一缕风。】
唉唉唉，你若这么说，那我不得不和你道一声惭愧了
【手没有停，绕着小河边捋了一大把宽阔的草叶，按长短粗略地分开，再一股一拧，潦草地编成一顶小帽。先在头上一试大小，再往他的脑袋上扣。】
方才是我故意撞你——不是真的要撞，哎，我是想练一练双骑换乘，并不知道你不善骑马
【我不常有这样的耐心，但他客气的过了分，以至目光得以在他的身上一停再停。我欣慰于此种可贵的和谐，天气与人，树木河流，还有剩余的叶子，足够再编一顶草帽。】
我叫霆云，出生的时候恰逢老天爷劈雷，可惜劈了一宿也没下雨【冲他笑一笑，袍子一撩便坐】克晦兄高姓？如此文质彬彬的公子，在京城当真少见

惭愧？这是为何？【眼见乌骓刻下饮水时的熨帖，与它方才奔跑时的恣意大有不同。因“策马”而稍稍攅起的眉峰亦不自觉略展，生怕惊扰了这一副静好的场面。也是在眸风移向眼前人的顷刻，疑窦浅浅遍布在膺间。于我，他分明是行侠仗义的勇士，自然不晓得这“惭愧”二字源自何处。】
【听其将原委简明剖析，心下了然：】原是这样。【本也不是斤斤计较之人，如今闻这番来龙去脉，更叹机缘巧合，笑语平添几分爽朗。】幸亏霆云兄技艺高超，不致使我摔个仰面朝天。【语稍顿，又缀：】富察克晦。
不知霆云兄日后可再有空来马场策马？虽有师傅指教，却不如朋友之间骑马比试，闲话一二来得惬意。

【草帽遮住了大半张脸，我得仰着脖子看他，这很费力。遂扯住他的手臂向下拽，将人老老实实按在身边。说来也怪，我总是乐意做一些救俗人于水火，拉君子下泥潭之事。直到他与我同坐，方满意地点一点头，道】
都说百年富察，你却是我认识的第一人
【有风刮过，纷乱的树叶在阳光下交织出一条条细影，洒在身上像一道道剑锋。富察与觉罗氏，鸡生蛋似的存在，孵了不知多少辈，才有我与他今日初识。敞开前襟一粒扣，允许小风往里灌，眼睛也眯着，无牵挂一般，我毫无芥蒂地倚靠着他，肆意地打盹儿和畅想】
好啊，只要你不嫌晒——不过我脾气不太好，比试就算了，你输或赢，我都不高兴。咱们就随意些，等跑累了，我带你去吃冰豆腐花，我知道哪儿的最好吃
不过你这人，一直都这么绷着吗？我瞧你也未必比我小，不如我们都别占便宜，直呼其名如何？

【不需多时，一只草帽便从霆云手中游到我头顶。遮去大半热浪，竟也将我身上拘谨的与一齐卸下来。肩膀教他如此一掰，恰与齐比肩同坐，我心观这位霆云兄，或者亲昵地称呼他为“霆云”，人如其名般，伴着浓厚的云翳与燥热的熏风，用如喧鼙一般的热忱裁破缄默，在心谭遽然激起惊涛骇浪。以至于若干年后我再忆起这惊心动魄的经历，总伴有斑驳的树影与洒脱的少年。】
好罢，霆云。【我略仰头，眯眼数着最远处的云朵。语调平平，身上却刻意将卸了力，猛然与他一起仰倒在绵软的绿茵上。欢乐终是缘着笑声断续从克晦的神识与腑脏中溢出，几欲淹没这两位初逢的朋友。】
【勉力坐直，也学着方才那般朝他伸手：】不过何须等到下次？一会儿我们便去，我的那碗可要多加红豆。

【少年人交友，一向不谈缘分。如狼和狈，如丘之貉，未必作恶，但一定会有相投的气味。我乐见这样的结果，甚至有些飘飘然——像是天上掉馅饼，你能想象它的美妙，且有一条分甘同味的舌头。借以此延展的情节，却连想象也用不着，或鸡鶩为伍，或豪杰英雄。当然这仍需一段漫长的默契，我要先带他去吃豆腐花，再往城南的小巷子里用小刀切烤鹿肉。这条路线会途径伊尔登的铁匠铺，我决定送他的小马驹一副新蹄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