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你还是不太一样。
我沿着盘桓的楼梯款款走到门厅，看到母亲一脸担忧地看向我。截然相反的是艾丽卡满面笑容，跟我偷偷挥手。
“放心吧，艾丽卡陪着我呢！”
“是啦，小姐。”
——我好像没办法相信这种承诺了。
——怎么办呢，薇。
母亲只好点头允许我出门，但午饭前必须回来。我满不在乎地点着头应付着，一边蹬上棕色的高筒皮靴。
——奇怪，我以前不喜欢这种搭配的。
我背着手，在几乎荒芜了的庭院里大刺刺地巡视——毕竟这里现在是我的领地啊！
父亲走后，母亲和米丝夫人只带着几位贴身侍女搬到了这边，大部分侍者都四散而走，园丁也因耐不住森林中的寂寞而离开了。于是这里的花园无人打理，就陆续荒芜了，只有米丝夫人闲暇时种的菜和几盆花草还颇具生气。
棕色的围栏上面缠满了干枯的常青藤，园丁原来居住的屋子在一片冷漠的土地中有些突兀，屋顶上的瓦片也满是裂痕。灰白色的杂草和野生灌木占据了这处原本应该充满温暖的建筑，落满了冬末的白霜。
我和艾丽卡站在生满红锈的大门外。
就像我当初和薇尔莉特一起站在圣堂的门口。
落满灰尘和积雪的喷泉池里，落叶的遗体静静地搁置着。生长、死亡、腐烂，被一种可怕的磁力吸附着。池底的叶片哪怕没有棺椁，依然在洁白的雪层上安详地睡着。
但它的母亲树又已经露出影影绰绰的绿色，假以时日便会再度繁衍了。
艾丽卡陪着我一直朝着森林的方向走去，外面世界的色彩有些奇异，夹杂着各种罕见的颜料，像重叠起来的现代主义抽象画。
参观某地的艺术馆时，薇曾经给我通俗地描述过这类画作。
混乱而整齐，最终在灾难和废墟中找到美好。
好像真的是这样。
金色的明媚阳光从云层里遗落了一丝，但却晃得我睁不开眼。世界明明那么昏暗啊！真搞不懂神明为什么要造就那么耀眼的事物照亮我。
沿着田埂深深浅浅地走着，靴子上沾满了斑驳的雪水和泥点，我倒是不在乎干净程度，但艾丽卡对此却颇有微词。
“小姐，这里的土地真应该平整一下了……还有排水系统……真的很脏啊！”
耳边的抱怨让我有点烦躁，但又很快消逝了。
——薇，要是你会怎么做呢，
薇尔莉特一定会把我拦腰抱起，然后从容地越过泥泞的道路，最终在一个整洁干净的地方小心地把我放下，再轻轻拍平整我凌乱的衣服。
“一两位女性而已，算不上重的。比起坦克……简直轻的像羽毛一样啊，小姐！”
毫不客气地说，在这件事上我有丰富的经验。虽然每次都会被薇尔莉特瘦削的身体却能够爆发出那般强大的力量感到惊诧，但又对此习以为常，好像她怀里的位置本来就是我应该占有的。于是我选择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公主般的待遇。
现在想来，薇尔莉特真的是我的骑士大人啊！

好安静。
森林没有声音。
我抚摸着一棵又一棵赤裸的树干上面斑驳的纹理，享受着从掌心传来的阵阵刺痛。静谧的世界带来人一种强烈的压迫感，已经解冻的水渠羸弱地流动着，在日光的折射下闪烁发光。被清晨雾气缠绕的枯木丛，散发着潮湿而产生的香气。艾丽卡依然在身边喋喋不休，虽然她没有恶意，只是在对比这里和南国的区别，但我依然无法控制地流露出不适应感。
和薇尔莉特聊天从来都只是聊她过去的委托。
年轻的士兵想要回到满是麦穗的故乡，与青梅竹马结婚。
深受丧女丧妻之痛的剧作家，为深爱的女儿创作了一部舞台剧。
住在美丽孤岛上的少女，跟随薇尔莉特去往了C.H.邮局工作。
一位母亲在小山丘上古老的建筑中不断地向着未来寄信，为着她的女儿。
沙漠里约好再次一起看星星的天文学者。
代替他的母亲为一个青年的婚礼致辞。
北国监狱里恶魔一样的死刑犯。
……
或许现在的薇尔莉特再与人聊起过往，还会加上一个脑子拎不太清但是很依恋她的少女吧！
薇尔莉特永远以一种置之度外的语气描述着故事，默默地点头，默默地微笑，默默地闭上双眼。
人偶可以在想象的世界里游荡。
我哈了一口气，白色的水雾蒸腾起来，在寂静的森林里回荡。飘起来的晨烟在我的眼中逐渐凝聚成那些故事里的人物，尽管我从未亲眼见过，但那些内容却早已成形，凝聚起了一位高挑的女性身影，忽地又被林风吹散了。
不知道说什么好，不知道应该做什么，不知道怎么面对自己的心，在风中逐渐冷却了。
“小姐！”
艾丽卡包含着小心之意的叫声，刺破了我眼前的幻影。
“又在想伊芙加登小姐吗？”
我慌忙地把手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掏出来的怀表藏进衣兜里，然后转过身面向只有几步之遥的艾丽卡。她犀利的目光一下子就穿透了我蹩脚的掩饰，但也只是深深长叹，然后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伊芙加登小姐的确是一位很完美的女性啊！那么强大，那么漂亮，那么受人欢迎。我还记得社长第一次带她来邮局的时候，我和卡特莱亚根本掩饰不了羡慕和嫉妒，贝内迪克特的眼睛都快黏在她的身上了。她那时候好像和小姐您现在差不多大。”

我想要表示赞同，但艾丽卡根本没留给我插话的空间。
“霍金斯跟我们说，她年龄最小，性格也有些问题，比较古怪……事实上，我们能留在C.H.邮局的每一个员工都很古怪，但伊芙加登小姐的冷酷大大超出了我们的想象。永远独来独往，精致如艺术品的脸庞上永远蒙着一层阴霾，甚至我面对那种冷漠都只敢用敬语……只有她自己躲在阁楼床边一个人吃午饭时，会对着莱登远处的山脉流露出一丝笑意，但是顷刻间又转换成了无尽的悲伤……我每一次看到那副样子都很心疼地抱怨霍金斯，拐骗这么可怜的小孩子来工作，她明明可以在父母的陪伴下快活地成年，然后成为国民偶像一样的少女的。但霍金斯对她的来历永远保持沉默，只能苦笑着打发我，真是烦人。我和卡特莱亚也只能猜测是不是和军方有关系，毕竟霍金斯是退役的陆军长官。”
“直到第七届航空展览会的时候，就是莱登的航空信活动，您大概听说过。卡特莱亚约着伊芙加登小姐一同前去，当然也是以任务的名义。在陆军的空军演习基地，霍金斯才告诉了我们真相——她是吉尔贝鲁特少佐的秘密武器，曾经和少佐一起参加了大陆战争。战争结束后，少佐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把这个可爱的女孩子托付给了霍金斯，然后自己销声匿迹了，真的不知道他是怎么敢交给这个脑子缺根弦的家伙的。”
艾丽卡的笑话没能让我笑出来。
吉尔贝鲁特。
少佐。
我在心里一遍遍默念着这个名字，让我恨透了的这个人。其实本不应该有恨意，但我为什么这么难受，眼泪好像又要逃出来了。或许只是极大的羡慕吧！能得到薇的那种思念。
……
“总之就是发生了很多，一些具体的事情我不应该过多泄露，我所知道的大概也就是这些。更何况，如果伊芙加登小姐愿意的话大概就会亲口告诉您了，霍金斯也嘱咐过我们几个不要告诉别人……甚至连新任的秘书小拉克丝都不知道这些事情的。”
艾丽卡言简意赅地结束了发言，却正好忽略了我最想要听到的部分。见我一脸气愤地盯着她，艾丽卡也只是无奈地耸了耸肩。
——薇，为什么这个男人让你这么念念不忘。
我的嗓音在心湖里疯狂地呐喊，直到疲惫。
“小姐，我们该回去了。”
极端的嫉妒之下，耳中听到的声音扭曲地变了音色，我顺口回答着艾丽卡的提示。
“走吧，薇，有点冷了。”
“我是艾丽卡啊，小姐！”
“啊，对的，抱歉，薇。”

躺在舒适的大床上，明明盖着厚实的毛毯，心底却散发着凉意。我从床边抓起来大概是上个月或者上上个月送来的、被我顺手搁置一旁的晨报，心不在焉地阅读着。
也许今天是个好日子吧，知道了一直想要知道的真相。但好像也不是？
总之，似乎还期待着的无条件的温柔，稍稍减缓了午后的寂寞和对明天的不安，更有希望面对接下来的日子。也同样更加纠结于那份情感究竟该何去何从。
此刻薇尔莉特是否也和我一样孤身一人，想着或许根本无所谓的事情。
至少对我来说应该不能叫做无谓。
报纸的最顶端，刊登着那一天的头条。
“横贯大陆蒸汽火车劫持事件已被顺利解决，乘客均已成功获救，吉尔贝鲁特·布盖比利亚大佐及其部队再创奇迹”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