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昭文三十三年,十一月初六,大雪。
怀熹,永安宫,紫宸殿。
垂死的皇帝从噩梦中惊醒。他艰难地扭过头,欲开口召人伺候,却惊见原本亲侍汤药的太子昏倒在地,除此之外竟不见一个宫女太监。而在龙床床尾,侧坐着一个身着孝服的女子,身侧长剑斜插入地,鲜血沿剑锋滴滴淌下。
皇帝开口欲喊,然而口中传出的却是艰难的咳嗽声。却听那女子悠悠开口:“王爷,我劝你还是不要徒劳挣扎了。我今夜潜入紫宸殿,殿外无一人觉察;而紫宸殿内,此刻已经没有一个人能听得了话,开得了口了。
“若是风惊竹、雪满山、雎鸠,又哪怕是他们任意一人的弟子在此,我都不可能如此轻而易举闯到你的龙床前,奈何,奈何……”
年迈的皇帝终于平下咳喘,沉声开口,眉宇间仍有龙虎之威:“你是何人?”
“你不记得我了?我是聂怀缨的女儿,四十二年前你送入风信楼监视谢霁的聂香啊。”女子闻言,摇头轻笑:“或者你至少也该记得,你御驾亲幸谢霁葬礼的那天,那个恨得十指在棺盖上抠出血来,差点忍不住冲上去咬你的疯女人吧?”
皇帝一怔,记忆中某个模糊的身影终于勉强与眼前的女子重合些许。然而褪去了被父兄和爱郎娇惯了近三十年的明艳,已知天命的女子容色淡漠,仅余几分被世情淬炼后的刚韧,要让皇帝认出她的身份实在有些苛刻。
至于当年的葬礼……虽然不愿意承认,但那几日故人频频入梦,所以当天他确实有意避开了这位遗孀的眼神。
只听聂香又轻声道:“王爷,你知道我有多少次梦到自己来到这里吗?不,你知道有多少人渴望着像我这样来到这里,割掉你的狗头吗?
“那年你杀了谢霁,我和爹爹虽然伤心,却也以为只是因为他功高震主。没想到你后来疑心越来越重,再也没把刀停住。李郃、裘择桐、雪满山、风惊竹、卢如龄、雎鸠……这些从龙之臣,你或杀或囚,或贬或流,竟无一人得免。幸亏我爹见势头不对,故意让我肆意招摇,然后约定言官们弹劾他教女无方,他再顺势自求贬谪,早早告老还乡,才能惶惶然活到寿终正寝,而振兴聂家的夙愿,最终还是付诸东流。”
一个个名字传入耳中,一个个身影从眼前掠过,皇帝恍然间只觉是故人催魂的咒语。思绪在垂死的身体里浑噩地浮沉,三十年间那些从噩梦中带出的冷汗、慌乱和悔疚,以及每次清醒后冰冷依旧的杀意,把他从对死亡的恐惧中唤醒。他望向故人前来索命的遗孀,冷然的目光没有丝毫退缩。
但聂香对他的反应似乎并不在意:“王爷,我等这一天等得太久了。
“谢霁这个傻子,毕生所愿就是国泰民安,海晏河清。我们好不容易把岳治赶下台,换上去一个明君,他哪怕死在你的手里,也一定不会希望我因为私仇损害家国大义。
“不得不说,你干得很好,他一定没有失望,但我也就没有理由提前动手了。苍生之幸,却是我之不幸,一代明君竟然活到了七十五岁,是我家可怜的谢霁两倍还多。
“我等了又等,熬了又熬,终于熬到你油尽灯枯,眼看就要驾崩了,最后才能走到这里,亲手送你一程。”
她弹了一下插在身侧的古朴长剑,剑身颤动,荡出龙吟之声:“你是不是还在等别处的侍卫发现异常?你以为我为什么安心坐在这里跟你叙旧?我说了,紫宸殿内已经没有一个能开口说话的人了——我的剑很快,他们到最后也没有机会出声。所以,在四更天换班之前,紫宸殿,一切正常。”
她看向窗外月色泠泠:“王爷,你听说过《星辰》吗?当年,谢霁曾经给我看过其中一门失传已久的奇功,据说只适合历经大起大落之人修炼。我当时嗤之以鼻,扫了几眼就直接扔回给他,根本没当一回事。”
她的声音渺茫如梦呓:“……直到那天我梦到和谢霁合奏,醒来时却发现房中只有一张空床时……我忽然感到有一股内息在丹田运转。我才知道,原来世上真的有如此诡异的功法……知道原来我竟然也曾有过目不忘的本事。”
她顿了顿,仿佛在吞咽什么不堪回首的过去:“一开始,我只有在梦到谢霁后惊醒时会发现内力在运转;后来,只要我触景伤怀、心中生痛,内力就会在经脉中运行;再后来,只要谢霁没有在我的梦中出现,我在梦中都会自动行功……
“到最后,无论我坐、卧、立、行,还是喜、怒、哀、乐,《素冠经》的内息都会在我身上一刻不停地蠕动。就像谢霁与我合而为一一样,它也已经与我合而为一,让我的内力修为越来越匪夷所思的同时,又时时刻刻都提醒着我曾经拥有过、现在又失去了什么。
“王爷,你能想象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吗?”
“你要杀就杀,不必在此饶舌。”皇帝只是冷笑一声:“但朕杀谢霁,乃是他咎由自取,想要朕认错,绝无可能。”
“王爷以为我会在意这个吗?不要自作多情,我要的只是你的狗头而已。”聂香失笑出声,随后又摇头笑叹:“不过的确是老了,才会这么多废话,要是谢霁看见了,搞不好早就催我动手了。”
她伸手握住剑柄,正要把剑从地砖中拔出,忽然像是看到了什么东西,于是松开长剑,起身走出十余步,在墙上取下了一张瑶琴。
“我还真不知道王爷精于琴技,又或者,这是哪位宠姬之物?”聂香随手在琴弦上一扫,殿内顿时便有清泉流响:“也好,就用它送你最后一程吧。”
右袖一拂,她转身坐落,将琴放在琴几之上,左手按弦,右手五指缓缓弹拨。琴音缭绕,淙铮清冷,仿佛山间寒流,汇聚成溪。
《流水》。
琴声淙淙流淌,淌过起落,淌过悲喜,淌过悠悠岁月。
幽幽琴声中,仿佛有什么溯至时空上游,带着故人和往事随流年奔涌而来:
——“我叫聂香,你就是这里的老板吧?”
——“我想管你要一张好点的琴。”
——“你把《流水》弹顺了,我就给你换。”
——“我昼夜苦练琴艺,日也弹,夜也弹,连吃饭都怕多吃两口误了时间,这样辛劳,可不就病了么?”
——“既然想出去,那便去吧。我在楼外等你。”
——“……哼,你来最好,本小姐正愁一个人逛街没人付钱呢。”
——“弹得确实不错,不愧是聂大小姐。”
——“这次你可不能再鸡蛋里挑骨头了吧。琴拿来,做人要说话算数哦。”
——“聂香,聂香!”
——“呜呜呜,谢霁,你怎么才来啊?吓死本小姐了!”
——“你跟我打感情牌是没用的!想要拉拢我和聂家,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你娶我。”
——“好好背着,要是不小心把本小姐摔了,本小姐可跟你没完!”
——“那可不一定,我看那鱼池挺不错,一会儿把你扔下去,让你陪金鱼游泳去,大小姐以为如何?”
——“你敢?你要是真把我扔下去,我就紧紧抓住你,让你一起掉下去。”
——“那我松手了。”
——“我也准备好了,要掉一起掉!”
——“怎么同样掉进冰洞里,你就这么精神,太不公平了!”
——“是你意志力不够强,日后还需多加锻炼。”
——“你胡说!你就是趁机挖苦我,欺负我!以后别指望我替你赚钱,再惹我我就把风信楼的客人都撵走,看你怎么办!”
——“好啊,随你的便,把人都赶走,以后你这个大小姐就要吃糠咽菜喽。”
——“谢霁,你以后想要什么样的宅邸啊?”
——“我想在院中种一片梅林。”
——“可我不喜欢梅花!”
——“谢霁,恭喜你获得了第一名,奖品就是本小姐——你不许说不要!”
——“很高兴能收到这份礼物,我一定会好好珍惜。”
——“香儿可是非他不可?”
——“爹爹若是不同意我嫁给他,我宁肯去庙里当尼姑!”
——“谢某心系聂香,此生除了她以外,绝不再娶。”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
——“谢霁,以后你要是敢辜负本小姐,本小姐一定不饶你!”
——“好,为夫今后一定唯聂大小姐之命是从,绝不让你受半点委屈。”
——“……你在家等我。”
——“你不理我,把我一个人丢下,那你以后就不要回来了!”
——“……大人为了保护皇上,已经……已经……”
“铮”的一声,一曲未毕,一根琴弦却已应声而断。聂香缓缓睁眼,才觉衣襟已被泪水湿透。
望向床上垂死的皇帝,却见他目光怔怔,神色间竟也有几分怅惘。
聂香默然良久,随后拭去脸上泪痕,将断弦从琴上卸下:
“虽然不是你当年为我特制的‘浮尚’,但多少也是张琴,也算是报答了王爷的‘栽培’之意吧。”
一步,两步,她静静地走向龙床,走向她一生难平的血海深仇:
“王爷,这一场江山社稷梦,也该醒了。”
她把琴弦在皇帝的脖子上绕了一圈,嗓音缥缈如梦:
“要是你见到谢霁,替我对他说一声:那天乱发脾气,是我不对……”
聂香顿了顿,手上缓缓发力:
“现在,我把赔礼给他送来了。”
仅余的生机在窒息中一点点消逝,七十多年的人生在脑内一幕幕掠过。而最后一瞬,停留在容都王府,一对年轻男女走入书房的画面。
男子一袭青袍,脸戴面具,却掩不住已成大器的沉稳风度,和棋弈江山的气度才华;女子身着黑衣,镶在衣上的黄边明快夺目,明艳的笑容背后,是尚不怕虎的自信和无畏。
最后的思绪,停留在那一刻的第一个念头上:
“……一对璧人。”
昭文三十三年十一月初六,帝崩于紫宸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