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浓霜重的时候，行在巷道的步子也打滑，绣履踩过铺满青苔的地砖，趔趄间将怀中一捧花灯也尽数抛下，散落一地的艳彩。悠悠长叹一口气，抬首间想看月亮，花萼相辉楼的灯火却太明亮，照得兴庆宫如白昼，哪里还看得到什么月光？
认命屈下身子去捡灯，竹丝刺在指尖，血珠沾在兔灯白如雪的身子上，倒像是嵌上第三只眼。身后的脚步声渐渐近了，循声而回首，背光处走出一道丽影，一室孑然。我不由得有些慌乱，一时愣在原处，不知是该施礼还是先放下怀里的灯。
：明绥公主，您看我此刻……
声中尽是无措与赧然。

（我从未见过如此热闹的禁苑，到处挂着雕镂精美的宫灯，地上花样繁多的光影一团接着一团，共同铺就了这太平盛世）
（可是……当真太平吗？）
（心里惦记着远方的战事，连肥美的膏蟹也吃不出是什么味道，索然无味地离了席，漫无目的地在兴庆宫里走走停停）
（甚至不需要掌灯，皇家的纷华靡丽惠及了每一处角落，穿过小径，却听前头似有声响，待走近见一陌生娘子）你是？
（不似李佛，并不意在表面上讲究尊卑）不碍事，只可惜了这盏兔儿灯，是你自己做的吗？

锦绣盛世毫不抗拒美人点缀，明宫从不缺琼姿仙质，名芳争艳，霍氏门庭向来是其中的佼佼者。公主的秀颈始终高扬着，若丹霞的唇与其母如出一辙，烂漫秋光集于双睩，胜过华庭千盏长明。
我看向怀中兔儿灯，暮色里黯淡无光，黑夜渐渐吞噬了它，唯余下一点嫣红血色在月光照耀下泛着妖异的光。
：下臣乃河东薛氏女，现供职于尚仪局。
黑夜里滋生的野心，日复一日蓬勃生长，权力的种子随风散入李唐公主的血液里，这个喧闹的夜，我以臣属自称。
：下臣素来手拙，这盏兔儿灯也不过方才昭娘子所赐，道是驱邪避灾，岁岁团圆。

（起先这宫里有太多人，我无法一一知晓他们的名字，正如这天下有太多氏族，我也无法真正记住他们起源何处、史上建功几多，又在当今培育出哪些英才巾帼）
（这对一个已经参政的公主来说，是很大的失败，这样的失败让我难以释怀，是以更加努力地去了解）
（实则我并没有那么大的野心，想要掌控这朝堂上的一切，我只是不想输给李佛）
（抛开与眼前无关的杂绪，瞧着那盏灯）小姨的心肠总是这样好——（似透过那一簇细弱的灯烛，看向繁华人间）今儿是团圆节，你想家吗？

仲秋夜幕下的大明宫，承载着无数故事的大明宫，自历史的风沙里走来，将我与她笼在这不甚宽敞的巷道中。远处灯火朦胧，此处是见不到那么明亮的光的，我站在背光处，有一瞬的沉默。
：许是，想的吧。
紧接着又无所谓笑笑：但见不到也有见不到的好。

（家这个字对于大明宫里的人来说很难形容，尤其是对李姓后嗣，譬如我，或许李佛觉得大明宫是她真正的家，可我有的时候觉得自己不过是这里的过客，纵使阿娘在这里）
（我很难去描述大明宫对我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更难描述家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所以我很想知道其他人的答案）
（不过她的回答却很含糊，或许她也和我一样，还没参悟这其中奥义，是以无法准确地判断自己的想法、便无法明确地回答我的问题）
（目光从她手中的兔儿灯转向天空中的圆月，想起方才席间听到的一点议论，又问道）你觉得嫦娥娘子如今在广寒宫里做什么呢？

我仰头望月，睁大了眼睛，试图从灯影幢幢里分辨出几分桂宫的影子来，很可惜，皆是徒然。除却那一抹朦胧的白，看不出姮娥，望不到玉兔，更无法自今夜的月亮中观瞻到吴刚伐桂的模样。
：我猜，大概在做月饼。但嫦娥离开人间已万年，想是这月饼做的也难以下咽。
也许手艺还不及尚食局新进的女史。

（我想起去岁的中秋，我同十姐讲过关于月亮的、除了嫦娥以外的故事，想到这里，我忽然意识到我已经很久不曾和十姐坐在一块好好说说话了）
（参政之后比从前要考虑和费心的事情多了许多，更何况自己一面不想辜负阿娘一直以来的教导，更一方面不想被李佛看不起，所以更下了些苦功夫，也因此比从前闲暇惬意时光少了许多）
（我不后悔选择走现在的路，即便荆棘满布、步步登高，但往往是这样的路，行到尽头才有更好的风景）
（对于她的回答置之一笑）仙人们餐葩饮露，并无进食的需求，想来月娥的手艺退步，是因为天上实在没有用武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