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一开始，韩信的计划进行得并不顺利。掌刑官揪了总指挥的衣领子，田言没有阻止。
韩信抬头看着田虎，淡然道：“侠魁给我一天的指挥权，既然我是总指挥，你这就是以下犯上。”
田虎快要气炸了。
两千个兄弟被当做诱敌的弃子扔了出去，自己作为农家二当家，还不能发火？
韩信初来乍到，寸功未立，就敢拿着鸡毛当令箭，凭什么？难道他总指挥的面子比两千个兄弟的命还重要？
“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把你变成个死人！”
田虎彻底忍不了了，虎目圆睁，那样子恨不得一口吃了韩信。
“杀了指挥官，对接下来的战斗毫无帮助。”
韩信把目光投向田言，那位惯会察言观色的侠魁大小姐心领神会，旁敲侧击地探了探韩信的口气，顺势挥手阻拦。
看在侄女的份上，田虎不甘心地松开了韩信。
其余几位堂主面面相觑，也看明白了场上形势。今日之农家，不算韩信，侠魁之下，就数田虎势力最盛。
看田虎的表现，分明不把韩信这个总指挥放在眼里。朱家脸色耷拉下来，布满担忧，司徒万里干脆装作没看见。
田虎的态度，韩信可以不计较，毕竟指挥权只有一天。可由这态度演变而来的积弊，却不能不察。

（二）
斥候报称，英布在霜降岭遭围困，刘季问要不要带兵救援。
刘季平日里痞里痞气，说起话来倒也巧妙，他既没有问韩信，也没有问田言，而是侧了侧身，把问题朝着所有人抛了出来，一副商量的语气。
韩信没来得及应声，田虎又说话了：“侠魁，我带弟兄们去！”
说着转身就要走。
一声“侠魁”算是给田言打了招呼，可韩信这边，只言片语也没有。
田虎性格惯来如此。可纵然事态紧急，如此藐视军纪的态度也让韩信皱了皱眉头。
“二叔且慢。”
田言叫住田虎，看向韩信：“你怎么看？”
韩信摇了摇头：“来不及救，也不能救。贸然前去，只会正中王离下怀。”

“你懂个屁！”田虎气极，猛推了一把韩信，“那英布怎么办？难道还像刚才那样，眼睁睁看着弟兄们送命？”
韩信被推得微一趔趄，很快又站住了脚，他眼神定定地看过来，目光却跃过田虎，飘向田言所在的方向：“要打个赌么？”
什么时候了还打赌？拿兄弟们的命打赌？
田虎一想到这个，眼中杀机顿显，握住虎魄的右手拇指已推上了剑鞘：
“打赌？赌你这颗人头如何！”

此话一出，气氛剑拔弩张。仿佛下一刻就是两个人的你死我活。
田言不动声色地伸手阻却，步履优雅地行至近前，面向众人：“诸位，我说过，韩信是这场战斗的总指挥，见韩信如见侠魁，胆敢违抗军令者，韩信有权军法处置。”
最后的“军法处置”四个字咬得很重。这话不仅仅是说给田虎听，也是给了众人一颗定心丸。她选择相信韩信。
田虎哼了一声，不再答话。
本以为冲突到此为止，不料韩信却点了点头：“好，就赌人头。”
“若霜降岭有失，二当家可以砍了我的脑袋，可若是霜降岭之围可解，又如何？”
田虎瞥过去一眼，脱口而出：“那就让你砍了老子的脑袋。”
“此话当真？”韩信挑了挑眉。
田虎喝道：“哪儿来那么多废话，你怕了？”
韩信脸上平静，心下却笑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应下。
田仲眼睁睁看着田虎上了贼船，皱着眉头把目光投向了田言。
却见侠魁大小姐正饶有兴致地观看山崖下方战事，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没有一丝要搭话的意思。
司徒万里是个惯会见风使舵的赌徒，在这场侠魁之争中，他先叛朱家，又叛田虎，还能好好的站在这里，足以证明他的圆滑。如今看韩信这胜券在握的语气，明显田虎要吃大亏。

司徒万里心想，田虎是个重情义的人，这时候替他说上几句话，没准还能让田虎少记自己几笔，想到这儿，上前斥道：
“韩信，你这就过分了，虽然侠魁给了你一天指挥权，你也不能拿来对付自己人啊！二当家的命跟你的命能一样吗？我们二当家凭什么跟你小子赌命……”
“****嘴！”田虎一声爆喝，额上青筋都凸出来几条。
本来胜券在握的事情，被司徒万里这么一说，就像是自己已经输了，而且还输不起一样。
“赌就赌！”
田虎上前几步，俯视其下的霜降岭之围，另三路大军在各自战场上胶着，这种局面，天王老子也难破解。
田虎彻底放下心来，看了看韩信，上扬的嘴角充满不屑：“韩信，你就要输了！”
“恐怕未必。”韩信背过身去。
“当前的战场形势的确险恶，英布军独木难支，如逆水行舟跌跌撞撞，但无论怎样险恶，总归脱不开舵手的掌控。”
田言侧了侧眸，似乎已经猜到了韩信的用意。
田虎听得云里雾里，也不细想，脸上仍有几分傲然之色。
田仲急道：“二当家……”

“报——”斥候一路小跑，气喘吁吁，“季布将军率领的影虎军团已经抵达霜降岭，龙且将军和钟离昧将军的队伍也正在向霜降岭推进，反包围即将形成。”
“太好了！”刘季一捶拳，兴奋地喊出声来，“韩信，你小子可……”可真行啊！
这后半句刘季说不下去了，他看到田虎的脸色黑得吓人，一双虎目不善地从自己脸上掠过。
刘季连忙转了话锋：“咳，韩信你小子可真会玩儿花样，但……能不能保住你这颗人头，还要看最后的结果说话！”说完，抱剑冲田虎点了点头，识趣地退到了一旁。
田虎表面凶狠，心里却属实没底气。季布不是在立冬泉吗？怎么这么快就到了霜降岭？
韩信沉默了约有一刻钟，才重新开口：“二当家，你输了。”

（三）
什么！输、输了？田虎当场愣住。
“报告侠魁，霜降岭保住了，风林火山四位将军正在追击敌人！”
斥候报告胜利的消息，田虎是一句也没听进去。可众人同情的目光刷刷地投向了他。
田仲忍不住上前一步：“韩信，你敢对二当家无礼，我田仲第一个饶不了你！”
娘的，这是生怕韩信把这事儿忘了。
“军令如山。”韩信四个字把田仲接下来要说的话堵了个干干净净。
田虎在一阵长久的愕然过后，脸色有些阴晴不定：“这……这是怎么做到的？”
韩信边走近边答：“很简单，立冬泉的季布是其他人假扮的，真季布就埋伏在霜降岭。”
田虎强作镇定地哼了一声：“原来是偷梁换柱的假把式……”
“你立过军令状，”韩信在他身前站定，重复了一遍：“二当家，军令如山四个字不需要在下来解释了吧？”
田虎面子上挂不住，仅存的左眼也有些闪烁不定。他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虎魄，难以想象，这把剑捅向自己会是什么样的感受。
不会。田虎心想。阿言总有办法。
可让他没想到的是，关键时刻，田言冷眼旁观。反而是朱家拖着长长的调子来讲情：“韩信老弟，得饶人处且饶人。”
这要放在以往，朱家但凡敢露头，田虎脱口而出就是一句破口大骂。
侠魁之争当中，田虎差点杀了朱家。双方一场你死我活的拼斗过后，心里多少有些疙瘩。
现在朱家为田虎的事挺身而出，若韩信肯听，这份“大礼”足以让蚩尤堂与神农堂破冰。

朱家对韩信有引荐之恩，而撮合朱家与田虎冰释前嫌也是韩信的意思。
“多出怨言，怒其主将，不听约束，此谓构军，依律当斩。”韩信道，“看在朱堂主的面子上，死罪可免，但活罪难逃，改为六十军棍，以儆效尤。”
田虎听完前半句，还没刚松口气，又被六十军棍弄得一阵火大，指着韩信的鼻子骂道：“韩信，你他娘的……”
“僭务越职，辱骂主将，翻一倍。”韩信一本正经地说完，见众人没有异议，抿唇一笑，“二当家有话？那就讲。”
“我……”田虎语塞，只剩咬牙切齿，眼中恨意灼灼，仿佛要冒出火来。
田言没做声，朱家表示爱莫能助，剩下的田仲刘季司徒万里他们更是一言不发。

田虎不想在人前受刑，蚩尤堂主的身份也不容许他在其余堂主面前尊严扫地。
一百二十军棍听起来多，疼也就疼那么一会儿。何况江湖拼杀哪次不比这个凶险？田虎心想，自己有浑厚内力傍身，最多是点皮肉伤，并不足以伤到根本。
行刑的弟子跟着他走到半山腰的大帐外，手里手腕粗的棍子足有快一丈。
田虎不情不愿地俯趴下去，两个弟子来捆他的手，田虎猛地一挣，抡起手掌就要打：“你是哪个堂的？敢捆老子？”
抡到一半手腕被人攥住。是韩信。
他不在崖上面指挥，跑这儿来干什么？田虎抽回手腕，咬牙道：“韩信，你别太过分。”
韩信道：“军令之所以是军令，意在以儆效尤，军中没有私下处刑的习惯。”
“你什么意思？”
“二当家可曾听说过商鞅对公子虔施加劓刑之事？要想打赢这场仗，军法不可违。”
“狗屁……”田虎张口就骂，不察后心一疼，几处重要穴位均被封堵。
朱家笑眯眯地从身后出现：“这就万无一失了。”
韩信拱了拱手：“多谢。”

田虎一见这架势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破口大骂：“朱家，你这个老匹夫！竟敢偷袭老子！老子一定废了你！”
朱家右手一翻，暗器即刻冲田虎脑袋奔去，其势凌厉无比。
田虎穴道被封，转转脑袋也做不到，暗器接近的轨迹在他眼前无限慢放，额角也渗出了道道冷汗。
暗器破空而来，风声尖锐，势如破竹，可真正打上去时，却只是堪堪擦过鬓发，并未伤及皮肉分毫，仅仅打落了田虎束发的发带。
质地微硬的绛红马尾整个披散下来，也没人服侍着给梳理两下，看起来毛毛糙糙的。
朱家笑道：“这才像个囚犯的样子。”
韩信微一挑眉：“诸位，山顶见。”

（四）
天无二日，田有猛虎。是农家流传于江湖上的一大美谈。
可就是这威名赫赫的猛虎兄弟，如今死了一个，另一个披头散发被两名普通弟子押送过来，又捆着双手摁上了横木。
不仅仅是五位堂主，其余众多弟子也都看得清清楚楚，所有人几乎都惊掉了下巴，交头接耳称韩信果然是个狠角色，初来乍到就把二当家给治得服服帖帖。
被昔日从没正眼瞧过的人踩在脚下，还当了他立威的活靶子，田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这个，脸色青一阵白一阵：“要打就快。”心说，赶紧打完放老子回去。
这地方他是一刻也不想待了。
韩信在数万弟子面前重复了一遍军纪以后，背对着挥了挥手，示意开始行刑，还不忘嘱咐一句：“手下留情者，与田虎同罪。”

这时候就没有什么威风凛凛的二当家了，何况行刑弟子刚才差点被田虎一巴掌扇下去，于情于理都不敢有丝毫手软。
第一棍落在腰背，微微擦过左臀，力道之大让田虎险些没绷住，他费了好大力气才压住嗓子眼里的那声痛呼。
气还没喘匀，第二棍又贴着右半边砸了下来。棍棒纵横交错，在大脑中发出危险信号。
沉重军棍带来的钝痛比他想象中的更加难熬，痛感如涨潮的浪花一波强似一波，落在身上就像带刺的藤蔓一般，根植于骨肉中，来回细密地纠缠。
田虎睁大眼睛，突然意识到这样的军棍总共是一百二十棍。自己内力被封，挨了没几下就有些受不了了，若是如数打下去，跟直接砍头又有什么区别？
还没砍头痛快呢！
可如今，十万弟子眼睁睁看着，怎么能表现出丝毫软妥之态？田虎想要用力扣住身下木板，或是一口咬住手上的麻绳忍一忍，却苦于穴道未解，办不到。
都怪朱家这个老匹夫！

人在无助的时候总会放大恐惧，当痛感超出预料，忍耐的程度也会大大降低。
“啊——”挨到第二十几棍的时候，田虎忍不住喊出声来。
这一喊，面子已经没了，就干脆破罐子破摔，骂起人来：“混蛋，老子跟你没完！老子要让你后悔来世上投胎——啊——！”
田虎到底是学聪明了点，没指名道姓。但没人不知道，他骂的是韩信。
韩信不屑于和一个受刑不过的嘴硬之人计较，毕竟此时此刻，真正后悔来世上投胎的那个人，更像是田虎自己。
熬刑的滋味儿向来不好受。何况田虎从没挨过军棍，这一次就让他终身难忘。
军棍不比藤条与长鞭，后者重在力道，可军棍本身沉重厚实。纵然田虎皮糙肉厚，四十棍也足以皮开肉绽。正如韩信所猜测的那样，这一刻他无比后悔在六堂和睦期间，没跟着典庆梅三娘他们练练硬功。
可皮开肉绽还不够——
四十一、四十二……行刑还在继续。
田虎喊得都没力气了，脑袋耷拉下来，整个人像霜打的茄子蔫得厉害，短短一炷香的功夫，就从猛虎变成了病猫。
大范围的肿胀撕扯着伤口，从青紫到红肿再到破皮，身上的布料经不起这样的折腾，被血渗透的同时变得薄而易碎。
腰臀处布料通体湿透，滑腻腻的血液顺着大腿浸到小腿，染得整个下半身都血淋淋的。
打到第八十多棍，行刑的弟子仿佛也不愿在那血液浸透的地方重添新伤，改作在脊背后心处重重一划。
内脏翻涌，田虎咬紧的牙关骤然松开，朝地上吐出一大口鲜血。
眼前天旋地转——
田言终于款款上前，冷声道：“据我所知，军令如山不假，但法理人情之内，惩罚可大可小。韩信，如今你立威的目的已经达到了，请停手。”

（五）
战国七雄之一的齐国，乃是周天子亲封的强大诸侯国，田氏代齐之后，齐国扩张野心迅速膨胀，南吞弱宋，西却强秦，令群雄畏惧，盛极一时。
田氏王族公子荣少年风流，娇妻美妾众多，诞下嫡庶二子。
长子孟，聪慧多谋，素有城府，惜为庶出。次子广，脾气暴烈，心性单纯，却是嫡系。
是时，秦王扫六合，大兵压境，逼近齐国，齐王建摘下冠冕，率众降秦。田氏宗亲流落在外，田荣失踪，其身后嫡庶一脉就此断绝音信。
乱世之中，大泽山农家是一个极好的避难所。燕国节侠田光承此重任，将投奔而来的公子荣二子妥善安置。
公孙孟化名田猛，统领烈山堂，公孙广化名田虎，尚未成年就已内定为蚩尤堂主。
韩信将收集来的情报在脑中过了一遍，冲田言点了点头：“好。”
公子荣大隐隐于市，时期成熟之后，会成为反秦势力当中一个不错的助力。
这就是为什么，农家前任侠魁定下规矩，绝不能与秦帝国勾结？为什么王离以清除叛逆分子为由攻打大泽山？乃至于，为什么这一仗必须赢？哪怕代价惨重……
亏是田言大小姐多说了一句话，保住了她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二叔的命。后者在记忆里跌跌撞撞，最后看到了二十年前……
生父田荣不辞而别那年，小田虎还不满十岁，而长他十岁的大哥田猛已经是个雷厉风行的侠客。
国破家亡之后，嫡庶已经不重要。
父亲失踪，从此长兄如父。田猛虽私德有亏，对于田虎来说却是一个合格的兄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