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笑忘然吧 关注:5贴子:793
  • 4回复贴,共1

【倒腾】一些两个手机里的内容

取消只看楼主收藏回复



IP属地:上海来自iPhone客户端1楼2023-12-03 08:28回复
    死亡是什么?从圆明园赶往王府的路上他浑浑噩噩地想。小时候,死亡是房梁上飘荡的白幡,众人哀哀切切真情假意的哭泣,嬷嬷拉着他彼时还纤细羸弱的手对他说他养娘去了,是他拉着十三岁的胤祥的手对他说,阿弟有我在。现在,死亡是怡亲王灰青色没有生气的脸,清瘦的颧骨上原先还有疾病的潮红,现在这两团潮红像风干的稀薄颜料般,轻轻一碰就扑簌簌落了下去。
    他做了好多事来转移注意力。赐谥号办丧事,生前身后名,不仅要名还有利,要保怡亲王一脉世世昌隆荣宠永远弗替。他写谕旨令举国同哀以分担压在他身上的巨石,每天他被这块巨石压得昏睡过去,又在窒息和疼痛中醒转过来。
    苍苍墓草咸阳垄此是千秋第一秋。此是千秋第一秋啊。他竟能切身体会到了。有时候他觉得他是恨怡亲王的,现在是怡贤亲王了,恨他为什么瞒病,连最后一面都不给他呢?你在学李夫人吗?朕的贤弟。朕的王子。他有点过分,又有点无厘头地想。
    古人说,临邛道士洪都客,能以精诚至魂魄。他自己也在写给大臣的折子里写,心至致者,天必感之。虽然他写时可能不是现在这个意思。但是——他乱了佛心,几乎怨恨地想——他日日想夜夜想,怎么就不能让他再见十三弟一面呢。
    惊奇的是,也许天必感之是真的。一次他好不容易沉沉入梦,在睁眼醒来时却是四爷。他见到了年轻的十三,说上了几句话,睡意却很快又沉沉袭来,他竭力支撑着眼皮,最终还是很快又睡倒了,再睁眼又到了雍正八年仲夏。
    他心念俱骇。有一点惊惧和难以置信,却在狂喜的浪潮里转瞬即逝了。他想这也许是上天给他的一念宽仁。他当然不能跟任何人泄露此事,于是他白天办公(渐渐恢复了正常,众人想皇帝的悲伤终于平复了),希冀着夜间入梦后在四爷的躯体里醒转过来。
    他不是每次入睡都能成功看见胤祥的。有时候他一觉睡醒根本没变成四爷,有时成了四爷,耳边却是邬思道在教弘时弘历咿咿呀呀地念书,即使见到十三,多半也只有几分钟,没说上几句话就又睡了过去。但聊胜于无,皇帝想他得知足,就像他自己劝诫臣子们的那样。
    他发现时间在那一头正常流逝的同时,在这一头也一样流逝。速度可能不一样,方向却一样。一次他从梦中醒来,脑中被塞入一个念头,那原本就是他自己的记忆。老十三被圈禁宗人府了。他全身上下过电一样,第一个念头是,难道我在梦中回到这十数年前,还是见不到胤祥吗。第二个念头是,自己真是全天下的大傻子,上天已经给了这一念之仁,难道是让自己坐以待毙的吗。他要行动起来,他可以做一些事,这就是他要做的事:十三被圈禁的十年里风刀霜剑时时相逼,而自己只是从门缝里看过几回,老十三这些年过得多苦啊,自己竟从没为他做点什么。现在他已经是皇帝,难道他还能怕皇阿玛发现,捋了他的亲王帽子吗?
    于是他那回开始,每次醒转都直奔宗人府。有几回失败了但也有几回成功了。因为他在梦中的时间越来越长了。十三喝着他带的酒,一开始会问四哥你怎么来了,你快回去,不怕皇阿玛责罚吗。后几次他就不问了。又一次,他怔怔看着皇帝低垂的眼睑,手覆上他作为四爷还尚青的发鬓,对他说,四哥,你老了。皇帝愣了。十三继续说,四哥,你其实不是我的四哥对不对?皇帝说,我当然是你的四哥,我永远都是你的四哥。十三说,我是不是要死了?皇帝说,胡说,你马上就要逃出生天了,我们要一起执掌江山。十三说,不,我是说,在你那边我是不是要死了?我是不是已经死了?
    皇帝再撑不住了,痛哭流涕。他握着十三的手说胤祥,你为什么丢下我,你为什么连最后一面都不给我。胤祥拍着他的背,感觉皇帝握住自己的手越来越轻,怀里的温度也越来越凉,他知道四哥成了皇帝,而皇帝现在要死了。
    这时,真正的四爷带着酒和名单来敲门。而雍正皇帝躺在榻上,忽然高烧谵妄起来。太医们都束手无策,因为皇帝睡觉时好好的。这时皇帝又做起梦来,他看到他的十三来接他了。


    IP属地:上海来自iPhone客户端2楼2023-12-03 08:28
    回复
      十三来接他是对他说,四哥你责怪我为什么不让你见最后一面,你有没有想到过,这是因为我知道看着最爱的人的生命在手心里一点点流逝的感觉是多么痛苦,我怎么能让你这么痛苦呢


      IP属地:上海来自iPhone客户端3楼2023-12-03 12:35
      回复
        “怡王大好”的奏报传入禁宫不出两个时辰,又传来“怡王病危”的霹雳。皇帝一刻也没耽搁,连思绪都不敢在这可怕的念头上停留半分,头脑一片雪白地指挥宫人更衣备驾,可还没等御驾出东华门,“怡王薨逝”的悲耗就紧跟着到了。
        死亡是什么?皇帝歪在从禁城赶往西山的御辇上,浑浑噩噩地想着。年少时,死亡是皇后殿中梁上高悬的白幡,底下真情假意的面孔他早已看不真切,只记得微风拂过时,从飘荡的白绸间流淌出影影绰绰、哀哀切切的哭声,那年他十一岁。又过了数年,死亡是他攥在手心里的另一只纤瘦冰凉的手,这只手的主人偎在他身侧哭得喘不过气来,而他用指腹缓慢揉搓着对方的手心,轻柔而坚定地说“阿弟,有我在”,那年他二十一岁,胤祥十三岁。而此刻,死亡是胤祥灰青色没有生气的脸,清瘦的颧骨上月前还粘着病热的潮红,而今却像风干的水彩颜料般剥脱下来,轻轻一碰便扑簌簌落到地上。这年他虚岁五十三岁,而胤祥只有四十五岁。
        太迟了,还是太迟了。皇帝喃喃着,失魂落魄地走出门去,嘴角边还粘着一抹未拭净的铁锈颜色。御辇像来时那样匆匆轧过暮色苍茫下的皇城道,皇帝的肩膀也随车毂一道一起一伏地颠簸,教人分不清是这禁城外的道路修得太不平顺,还是他正不能自抑地抽泣。皇帝的膝上还摊着一件从怡王府邸带出来的匣子,胤祥平日惯用的鼻烟壶正安安稳稳躺在匣中:这一小件琉璃器物上镂画的山水人物,无不秀美非常、宛然如真,皇帝曾对着胤祥打趣,称画上那位青衣居士眉眼间分明是胤祥的影子。可叹画境本为虚幻,却比生命的瞬息更能长久持存。而这竟是他能留下的唯一念想之物了。
        此后一月中,皇帝做了很多事情来分散悲伤。定谥号、办丧仪,要使怡王有无可指摘的生前身后名;不仅要名,还要利,要诏命后世令怡王一脉子子孙孙世代昌盛、永远弗替。他连下谕旨令举国同哀,以分担压在他心上的巨石。每个晚上,他被这块巨石压着昏睡过去,又在窒息与钝痛中醒转过来。


        IP属地:上海来自iPhone客户端4楼2023-12-07 07:37
        回复
          从那时起,皇帝开始频频临写古人悼亡之词。他写着“苍苍露草咸阳垄,此是千秋第一秋”,此是千秋第一秋啊!他竟切身体认到了。皇帝抛下笔,蜷在御座上,掩面又落下泪来。
          怡亲王真可恨呐!皇帝发狠地想着,现在是怡贤亲王了。他想不通,怡亲王为什么要瞒着病情,为什么在最后半月里都不愿同他见上一面、说上两句话?怡王自己就不痛吗!他越想越气,最后甚至赌气似的喃喃出声,向着空荡荡的殿堂索问,你想学李夫人吗,朕的贤弟,朕的王子?
          夜深了,外室的宫人大抵也早打起了瞌睡。皇帝决定放任自己的思绪。想到李夫人,又想起长恨歌,想起“临邛道士洪都客,能以精诚致魂魄”——他自己不是也在写给大臣的折子里劝诫过,诚心做事,上天必能感应?可是——他不自觉地拨弄起手上的佛珠,拨着拨着乱了调子,失了佛心——而今他日日想夜夜想,天下焉有精诚过于此者,怎么就不能让他再见他十三弟一面呢?
          后来,皇帝写累了,哭累了,怀着凄怆的怨忿,歪在座榻上沉沉入梦。
          令人惊奇的是,也许“天必感之”确是真的——皇帝再睁眼时,映入眼中的不是别人,正是日思夜想的胤祥。眼前的胤祥还很年轻,约莫二十出头的光景,乌青的发辫里一丝银光也没有,一说起话来,眉梢眼底都是盈盈笑意。而皇帝自己——他一低眉,原来还穿着潜邸时的衣裳,也不过三十不到的青年人罢了。
          皇帝心中立时酸胀起来:原来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上天终究怜他与弟再不得见,才许他清明梦境,为他召回远去的故忆幻影。皇帝心念佛恩,怔怔地又要落下泪来,一面怯怯地探出手去。胤祥身上的衣料总是那么光滑服帖,他有心再摸上一摸,又怕一碰着胤祥,就会戳破这层水镜沫花,使梦幻化为虚无。这个梦太好了,他还想多留一会儿。
          不料胤祥先伸出手来在他眼前晃了两晃,怪道:“四哥你怎么了,睡懵了?要说你巴巴儿喊我来这儿吃茶下棋,结果我一来就见你在这儿瞌睡,好容易张开眼,还跟被夺舍了似的。”
          这一问倒真懵住了皇帝。他多久没听见胤祥这样说话了呀!如此年轻飞扬,半分疲态和病气也没有。皇帝忍不住了,他一把拉过胤祥的一双手紧紧握住,指腹摩着指腹,指节扣着指节,有扎实妥帖的温度从眼前人的指尖汨汨流进皇帝的手心里。皇帝张了张嘴,自觉该说点儿什么,可嘴角旋即又不听话地向下咧去,而泪雾又蒙了眼:“十三弟…我想死你了啊!”
          眼见胤祥的眉毛快扬到天上去了的:“嘿!奇了欸,这是哪一出来?”一面嗔怪,一面却没想着把手抽出去。只是渐渐的,胤祥的手掌覆住了皇帝的,安抚似的捏了捏后者的指尖,“好啦,好啦——做噩梦了?”
          皇帝只道是从前不知,身在梦中竟也能这般喉头梗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闷闷地点头,心说:自祥弟去后,他哪有一时半刻不在噩梦当中?直到此刻才得半分解脱。然而——皇帝时时警醒自己——眼前种种,不过一念黄粱美梦。只是这梦太细腻、太温暖,就好像……就好像他所身处的这座凉亭、这把靠椅,他所紧握住的这双手,他眼前这幅无忧无虑的面孔才是现实,而过往那十数年煎心沥血、八年黄袍加身才是春秋大梦。我梦蝶,蝶梦我——
          胤祥觑着他四哥这幅眼眶红红、魂不守舍的样子,一面好笑,一面又不知何以地心头酸涩,少顷才松开对方,伸手捞过棋奁:“还下是不下了?”
          盛着黑子的青玉奁被塞进皇帝的怀中,颗颗圆润的墨玉棋子在日光的照射下盈盈流辉。皇帝凝神注视着千变万化、此消彼生的细密光点,不知怎的,晕沉的倦意又层层叠叠地涌了上来。不能睡!他心弦紧绷,隐隐地感到,一旦合上眼皮,就再见不到胤祥了。他竭尽所能地强撑着,然而,原先清晰异常的棋盘、棋子,还有胤祥袖口的盘扣,都被揉散成了斑驳的色块。终于,皇帝眼前一黯,上眼皮碰上了下眼皮,昏睡过去。
          再次睁眼时,皇帝又明明白白地身在养心殿中了,“勤政亲贤”匾兀自孤悬在头顶。
          皇帝恍然若失,张开胳膊向身侧虚虚一捞——对侧榻上空无一物,只见西番花座上的烛火为衣袂流风所扰,曳曳摇动。
          人在梦中纵然时有庄周梦蝶之惑,可真待醒转之后,却极少怀疑自己并非身在当下现实之中。皇帝思及此处,不由黯然喟叹,而这声喟叹酸涩之余,还蘸了一分饮鸩止渴的腥甜余韵——若能少释彻骨之痛,又何妨片刻自欺。
          只是皇帝自己也觉着奇怪:梦境元为心相,是心所念、思所系,是相中之相,立成立散,其内容机理如何能详实至此、纤毫毕现?何况他所历之梦,不像是取自遥远记忆的材料,却像是新鲜的回忆,仿佛——仿佛他真当回到了那个年轻的“四爷”的躯壳中,偷了后者半柱香的时间。
          仲夏时节,皇帝起了一身的冷汗,从脊背到指尖一阵战栗窜过,连汗毛都微微发着抖:一刹的惊惧过后,无边无际的狂喜浪潮旋即漫涌上来。皇帝几乎从榻上跌下来,跌跌撞撞地弯进里间向佛龛叩首,谢神佛弘德,竟予他一念宽仁。


          IP属地:上海来自iPhone客户端5楼2023-12-11 07:49
          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