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苏傍晚，天空似是染了水蓝晕影的藏青帷幕，随着深夜的来临缓缓拉开。圆月皎洁，连成一片的星海微光灿灿，似乎跨过了千万里的距离，正与为迎接人世间数场重逢伊始而彻夜不息的万家灯火交相辉映。
仲秋的风儿依然和煦，在夜里却披上了冰冷的外衣，轻吟时拂过半人高的芦苇一路将几扇窗棂内悬挂的白纱吹得飘飞。
寒室内摇曳的烛火无声地跳跃着，忽明忽暗时将室内光景淡写轻描的一一勾勒。
青案上余下半盏淡色的茶，借着不远处的光晕可以清晰的看到碎落的白毫漂浮在茶水表面，化为了一团氤氲的雾，旁边青瓷碟碗中盛放着如黄玉般晶莹的桂花糕。桌案另一侧的砚台里留有未干的凉墨、三两上好插竹安稳的落于其间，旁边镇尺下还压着张尚未完功的丹青。
这历经了漫长岁月沉淀过的生活痕迹，安静的藏在影子里，一半是烟火，另一半是清欢。
「若是能与他……」
金光瑶足尖轻点着地面，坐在榻边出神，理智告诉他点到为止，脑海中尚未疯长的绮念便已随着思绪的碎片云散烟消。
半个时辰前他与他二哥的夜谈入尾，恰逢微雨、天光黯淡，偶有几只湿了羽尾的飞鸟掠过，相顾无言时蓝曦臣低垂着眼睑不作声，却在金光瑶辞行离开前将人留下了下来
天气恶劣、夜色已深，金鳞台距此地有一段不近的距离……
以此为由。
合理又荒唐。
两人默契的谁也没有点破。
远看寒室的外观素朴而雅致，其实占地面积不小，有许多位置可供来访的客人歇息，偏偏这人也受习惯使然，同榻而眠没觉出什么不对味，外人要是知晓恐怕还要道上一句金兰情深。
只是……确乎如此吗？
金光瑶虽然看不到背后那双蕴满了复杂情感的眼，却能感受到那道并未过于隐藏的灼热视线，直到他回过身来躺好，这种感觉才悄然消失。
侧身，入目的是那张俊美的脸庞，两人之间的距离适中，处于亲昵却又不让人感到冒犯之间，金光瑶可以轻易数清面前人根根分明的眼睫。
他眯着一双眸子眨也不眨的看着他，也不知过了多久，待他回神时，已在不自觉中凑近了些，他索性曲起手肘支起了下颚，放肆的让两人的呼吸交缠在一起，又仿佛被那灼热的温度烫到，没一会儿又缩了回去。
蓝曦臣的睡姿充分继承了姑苏蓝氏一贯的板正，一只手压于小腹之上，另一只手自然的垂落在身边，乍一看与常人睡眠的样子并无二致，但看的细了就能发觉他光洁的额前有不甚明显的紧绷之状，面上的肌肉在细微的颤动。
这人分明是清醒的。
「是纵容吗？」
「是漠然吗？」
「还是……」
谁又知晓呢？
金光瑶合上双眼，嘴角弯出脆弱的弧度，心中翻涌的情绪被困在眼底的方寸之间，视线环绕成茧将其包覆地合缝丝严。
他倏然发觉生出这样念头的自己极其不堪。
审视的、鄙夷的、甚至是不屑的、嫌恶的数道目光连带着尖利锋锐的闲言碎语仿佛在人身上打出了千千万万的孔洞，将那个逼着自己八面玲珑的人伤的体无完肤。
可蓝曦臣看他的目光自始至终都是那么的明亮，像一潭温水，清澈且柔和，哪怕流露出来的一丝关怀也能轻易将他费尽心思建起的防线击溃。
越是这样，他越能看清自己那已经深入骨髓的自卑。即便认祖归宗，心怀着再大的雄心壮志，做出再优秀的成绩，也只配得上他人一句轻飘飘的娼/妓之子。
而他呢？蓝氏嫡子、家世显赫，面如冠玉还拥有强大的修为……这颗泽世明珠，注定只有门当户对的大家闺秀才能与之携手。
他何尝不想去贪恋那份温暖，但他能吗？他配吗？
金光瑶想要的太多了，多到自己要偿还的一切受不住、给不起，他只能将每个与人一起的朝暮里连带着云萍那段过往打破、碾成碎片，往自己肚子里吞，任凭那条条刮蹭的痕迹血沫飞溅、再用漫长的岁月愈合。
与他并肩便是圆满，岂敢奢求更多。
翌日晨起时，和暖的阳光吻遍云层，明亮的光辉洒遍山川、坠入湖泊，闪着粼粼的波光。
蓝曦臣睁眼，意料中的，身侧空无一人。
抬手捻起被阳光照暖的衾帏，仿佛指尖还残存着那人身驱留下的余温，他放任自己在脑海里描临那张夜夜入梦的俏脸，莫名生出几分慌乱。
「昨晚般唐突，会不会吓到人了……」
他眼里金光瑶伶俐、坚毅，即使偶尔流露出几分脆弱也能在转瞬之间恢复如初，重新端出一副完美的笑脸。
他自我保护的外壳太厚，好像透不进一点光亮，只有卸下防备时才会恢复成最真实的模样，但凡自己靠近一步，他就会像只受惊的小动物一样飞快地缩回壳里。
想撬开他的壳……明明自己身为二哥，有能力保护他
为什么会有这般想法，他不明白，但心头那层薄薄的云雾使终缭绕、蒸腾着，像是要将自己的心化掉。
蓝曦臣深吸一口气，正了衣冠，踱步到寒室门口，看看不少门生三两聚在一起兴奋的装点着云深不知处，天光大亮便提前挂了灯笼，才有了中秋已至的真实感。

有小辈见他出来了便跑去问安，许是过节太过开心，连不准疾行的规矩都忘了，一个个拿着配饰神采奕奕的跑到人面前才反应过来，瞬间就将脑袋垂下，眼神小心翼翼地瞟着蓝曦臣的面色，想看又不敢看，乖巧的不行。
蓝曦臣一怔，然后笑着冲他们眨了眨眼睛，表示自己什么都没看到，然后在一众感激的目光中退回室内去处理宗务。
他觉得自己可能疯了，刚才那一瞬间自己的脑子里竟然被那人的音容笑貌占据了全部。
将最后一摞纸放好，提笔。抬头时已过晌午，蓝曦臣这才松了神，将镇尺下的丹青抽出，那是一张没有五官的人像，他坐了许久，才慎重的落了笔，平静的将人像的眉眼一一勾画。
最后一笔落下，他皱起了眉，总觉的少了些什么，朱砂的纯度不错，落在人眉间却还是显得不够鲜艳，蓝曦臣想着，便咬破擘指，在画中人微微勾起的双唇上擦过。
清秀乖巧的五官、艳丽绯红的唇……
动人心魄。
蓝曦臣看的出了神，门外却突然传来了敲门声，他难得手忙脚乱地将那画藏了起来，压低嗓子说了声进。
「泽芜君。」
门生向他行礼，并未注意到蓝曦臣的异样——比如他洁白的衣袂上蹭了块墨迹，还有指那腹未结痂的伤口。
「何事。」
「蓝老先生请您前去议事」
「好，曦臣随后便到」
待人退了去，蓝曦臣才后知后觉地有些羞赧，将如擂战鼓的心跳平静下来。
下意识的反应骗不了人，拥有这份心意的自己，便是越界了。
拔云见日。
「曦臣，曦臣？」
蓝曦臣抬眸对上蓝启仁奇怪的眼神，从恍惚中脱离。
方才他与叔父谈论完近来的宗务，便被做长辈的问起了家常，在谈及中秋的家宴时他却罕见的走神了。
「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
蓝启仁看着对面将嘴抿成一条直线的蓝曦臣关切道。
「承蒙叔父厚爱，曦臣怕是要缺席这次家宴了」
从前他一向坦荡，这次却不敢直视蓝启仁的眼睛。
蓝启仁张口想说什么，最后只是缓缓吐出了一句：
“曦臣，你的心不静了。”
卡在胸腔里的答案呼之欲出。
在蓝曦臣动手离开寒室前，他注意到一张被揉成一团的纸，展开：
「如果二哥看到了，今日亥时便来金鳞台与阿瑶一同赏月吧。」
蓝曦臣早早的便到了金鳞台，衣服被灵力隔绝了下的沥沥淅淅的雨。
果然，他也早到了。
他迎着一簇簇开的瑰丽的金星雪浪走向了从凉亭里撑着伞走来的人儿。
停下脚步，金光瑶将手上的伞举得高了些，伞下的阴影将两人的身形遮住，圆圆的月亮散出着皎洁的光，给淡色的伞面镀了一层金。
「二哥，你来了。」
金光瑶感觉有什么东西哽在了喉咙里，他其实已经做好了蓝曦臣不会来的准备，但他……
还是来了。
本应如释重负，他心里却升起了无数的苦涩，他维持不住面上的笑容了。
两人进了芳菲殿，金光瑶推给蓝曦臣金鳞台特产的鲜花馅的月饼，馅里溶了少量的蜜，香甜却不显腻，知道姑苏饮食向来清淡，他便在一旁添了青茶，蓝曦臣却是拿了瓶上好的佳酿。
说是送给阿瑶，半瓶却下了自己的肚子，蓝曦臣借着酒意将视线明目张胆地锁定在金光瑶那双乱瞟的眼睛上。
他起身，一言不发的将袖子里藏好的丹青展开，拉过人的手，依旧一言不发的将画塞到人的手里。
金光瑶看到画上的人像眼眶一下就红了，泪水染湿衣襟，强忍着冲进对方怀里的冲动，咬着唇小声说对不起。
赏月什么的只是幌子罢了，他只是想见蓝曦臣，只是见一见，他其实有数种方法能确定对方心意，可是……
就像现在，痛苦，只有痛苦。
「二哥，对不起，我有自己必须要去做的事。」
「我不能让这样美好的你沾染上污秽。」
金光瑶想着，终于鼓足勇气抬眸、起身，将脸埋进对方胸口，过了一会儿，他缓缓抬起头，眼神自下而上扫过，粘腻的仿佛要拉出丝来，望进对方炙热却不甚清明的眼底时，额头刚好触到蓝曦臣优越的下颌，他使了些力，将人推进柔软的地毯里，自己趴在了人身上，感觉腰上多了双手。
他像只蚕蛹，正被羽翼未丰的捕食者生疏的抽丝剥茧，露出柔软的内里，静静的等着被拆吃入腹的结局。
残忍却甘之如饴。
好像流血了。
他笑了，笑出了声，声音带着凄凉与魇足。
“想来…二哥大抵是醉了……”
他脸上早已泛起了红潮，皙白的肌肤染了花色，好像他才是喝醉的那个。
如有下一世，别无他求，惟愿如花美眷，与君语；似水流年，与君同；繁华落尽，与君老。
蓝曦臣听见那声二哥顿了顿，随即轻轻握住金光瑶颤抖的指尖，缓缓与人十指相扣，唇下未曾吐露的情在此刻被风干，化为了一篇写不尽的诗笺，任不知汗水、涎水还是泪水将其沾湿、融化、逐渐变得透明，以便私藏于指缝深处。
他斥满水雾的眼里好似有只飞不岀去的蝴蝶。
窗外不知何时又是细雨绵绵，雨水裹挟着金星雪浪的香气缱绻的拥抱河流，漾出圈圈涟漪，在柔软的一片湿意中编织出四季轮转的花飞花谢。
“今夜后，便忘了我吧……”
「这个世界没有办法让我愈合，除了你，只有你。」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