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 落花人独立≯╮〖文章〗宜妃----梦无常

（三）情萌——一往情深深几许？深山又照深秋雨。行宫见月伤心色，夜雨闻铃肠断声。
  
正当康熙与凤儿在草原上策风飞驰之际，孝庄若有深意地望向了三官保：“你可知近年来葛尔丹四处招兵买马之事？”  
三官保福了福身，“葛尔丹手握蒙古最有实力的军队，又是最孚其族人所望的勇士。若他安分，倒也是咱们大清的一大臂膀，可若是他心生异
己，那……”三官保不敢再往下讲了。  
“说的是。若他真是要生异心，那将是我大清的心腹大患！”孝庄望向天空中正展翅翱翔的两只海东青，眼光复杂地顿了顿，“驯养海东青最
好是雌雄成双。雌鹰在，雄鹰便也飞不远。”  
三官保心中一紧，略有所预料。  
“满蒙联姻素来是大清的传统，哀家那博尔济吉特氏不也是蒙古的一支贵族。其实哀家今天招凤儿来，是有意封她为和硕公主，指婚葛尔丹。
”自看过凤儿的骑射功夫及她那心高气傲的模样后，孝庄更坚定了心中所想，如此，她日后必能成为葛尔丹的牵绊。  
孝庄的话虽在意料之中，但三官保听罢却还是怔住了。  
“哀家瞧凤儿这丫头倒是心气儿高，颇有草原大气之风范。这门亲，倒不失为一段良缘。只是，让凤儿远嫁蒙古，哀家怕你会舍不得了。”  
三官保知道既然孝庄开了口，自己便无法再有拒绝的余地。他眉头一锁，正色道：“凤儿迟早都是要出嫁的，能得
太皇太后圣宠眷顾，已是福气无边了，臣怎可再言不舍！”  
孝庄笑道：“既然你不反对，那这事儿咱们就这么定了！回宫后，哀家会择个吉日下旨赐婚。你到时把凤儿送到宫里来吧。哀家既封她为和硕
公主，便当作是皇室嫁女的礼数办理。”  
依皇室嫁女办理，这可是莫大圣宠，三官保急急跪叩下来，道：“谢太皇太后恩典！”  
孝庄露出一抹欣慰的笑容：“哀家这下总算是了却心头一桩大事了！”  
碧空中两只海东青长鸣数声，一齐隐入了迷蒙云絮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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皓月当空，云影掩映中，琉璃砖瓦的宫殿显得剔透晶莹。  
行宫一片悄然无声，随侍的宫女太监们不发一言地静立两旁。  
“皇祖母！孙儿来给您请安了！”康熙的声音雀跃地响起。  
“呵呵，玄烨啊，你来得正好。哀家正有事儿要跟你说呢！”孝庄双腮带笑，慈蔼非常。  
“哦？何事令得皇祖母如此开心？”见到孝庄异常开怀的模样，康熙也不由受其感染，坐到她身旁听着。  
“哀家今儿个了了一桩心事了！”孝庄拍了拍康熙的肩头，笑得合不拢嘴，“只要和亲之事一办，便不愁那葛尔丹了！”  
“和亲？”康熙疑惑不解，“皇祖母是准备将哪位格格指婚给葛尔丹？”  
“正是那三官保家的格格，郭络罗氏凤儿。你今儿个在猎场也见着她了呀，多灵巧的一个丫头呐。”孝庄合不住笑意赞道。  
“什么？皇祖母要将凤儿指给葛尔丹？！”康熙惊得差点跳起。  
“是啊，怎么？”孝庄笑容一僵，诧异至极。  
“皇祖母，孙儿先告退了。”康熙向孝庄作了一揖，随即头也不向行宫外步去。  
“玄烨，玄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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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雪的月光，点亮了夜的漆黑。  
康熙踏了细碎的月光，急步匆匆，仿佛内心一直有个声音在告诉自己，有一个人，在等他。  
夜很深，空中只有几颗零星在眨着眼。月高映在夜空之上，朦胧得有些怆然。  


步履匆匆间，闻得树林深处传来一缕笛声，随着夜间徐徐的清风，轻柔地飘散开来。韵律缠绵，又有一丝悲凉之音在里头，袅袅娜娜地穿过树
林，丝丝入扣。  
他循着笛声而去，只见一弯清流小河在月下静静铺展着。一个身着水蓝色旗装的少女，手持玉笛，倚岸而奏。  
叶林树影，水波微涟。月色落在她五官精致的脸上，妆点着她若花的雪玉肤容。极致的侧脸，眼内笼着一股忧郁之色，独坐河畔，宛若谪仙。
映在水影里的雪容花靥，更是一朵娉婷的芙蕖，霎时间，叫他迷醉倾倒。  
静静然，一曲奏毕。只见她朱唇轻启，幽幽低吟：“飘零亦如人命薄，落去空缱绻，何来说风流。纵是草木也堪悲，一生被缘误，未老头先白
。”  
“与卿相思莫相负，共上三生石，且记来时路。不曾相见却相知，情深不能醒，星月知我心。”声如清风，将她的词接了下来。凤儿啊，你又
可知我的心？他心中暗道。  
凤儿一惊，回首间，看见康熙立于身后。一双灵透似玉的眸在他脸上转了转，浓密的长睫轻轻一闪，俯下身去：
“凤儿给万岁爷请安。”  
“不必多礼！”康熙急忙扶住她，不让她跪下。执着她的手，传来的是一阵颤抖与冰凉。  
凤儿挣开他，眼中掠过一丝涩涩酸楚。  
“刚才的曲吹得好，词也作得好，”康熙见她并不言语，遂先开口道，“只是那一生被缘误，未老头先白太过悲凉，红颜不宜常做悲声啊！”  
凤儿望了望他，眼中有丝隐郁和伤痛，你又怎知凤儿心中之苦……“若说凤儿的词过悲，那万岁先前所说情深不能醒，不也悲切？”  
康熙含笑地望着凤儿，眉眼弯弯：“朕又非红颜，何惧悲切？”  
凤儿莞尔一笑，低下头去。  
康熙注视着她明丽嫣然的笑靥，只觉那似水如画的人儿有着说不出的妩媚与动人，于是不由心弦一颤，轻叹：“古人皆云一笑倾城，朕现在终
于明白了。”  
凤儿大震，回过神来，颊上已泛起似醉的酡红。然而此刻迎着他满载情意的眼光，心中却没来由地一酸。轻转手中玉笛，“时候不早了，凤儿
该回去了！”她福了一礼，转身。  
“凤儿！”他不舍地唤了一声。  
她的脚步停了停。  
“朕明晚还在这儿等你。”  
万籁俱寂的夜，一字一声，都叩在了她的心上。她只觉心中澎湃着一股强烈的情绪，惆怅入骨，隐隐作痛。轻按心口，强捺自己想要转身的冲
动，慌乱地离去。  
树影瘦，人孤凄。康熙怔怔地望着凤儿裙裾飘飘的背影，浸着一身月光，是一种灵秀天成的美丽。  
两次了，你都这样徒留予我一个背影。凤儿啊，今生今世，不可再让你这样离我而去。握紧手掌，十指深深扣进了手心…… 

“可是嫁一个你钟情的人，总胜过嫁给一个陌生人吧？额娘和阿玛又何尝舍得你，只是圣旨已下，三日之后，你便要入宫了……”  
“额娘……”凤儿不禁悲从中来，拿着丝帕轻声啜泣。  
“就要出嫁的大姑娘了，还这般哭哭啼啼，叫人看了笑话！”佐领夫人安抚着凤儿，“来，快试试你的新嫁衣。”  
一个婢子捧着件碧波闪烁的大红霞帔，立在一旁的另一个婢子则服侍着凤儿换上嫁裳。那霞帔绣功精致，轻罗披肩，五色丝线掩映下的是彩虹般的流光，衬托着凤儿清雅的面容更显得光彩逼人。  
正当此时，一个俏丽的婢子上前福了福：“夫人，格格。刚才礼部派人送来嫁品清单，有宫缎千疋，金银十箱，古玩十件，珍珠百斛，玉器百件，玛瑙……”  
“行了——”佐领夫人摆了摆手，“御赐的东西多少我不在乎，只是这一进宫，谁来服侍凤儿呢？”转眼间，望见那俏丽的婢子，不由舒眉一笑：“小桃红，你向来聪敏伶俐，是格格最贴心的丫头。如今格格进宫，就由你好好照顾着了。”  
“夫人放心，格格对小桃红一向亲厚，小桃红定然尽心尽力，好好伺候格格！”  
佐领夫人点了点头，转向凤儿，拉着她的手在榻上坐下：“凤儿啊，额娘要交待你句话，你别嫌额娘罗嗦。”  
“额娘，您说。”  
“你素来心气儿高，这要是到了宫里头可是怕要吃亏的。入了宫，可得缓些，不要任着性子冲了他人。尤其是伴君如伴虎，更是这个理儿。额娘旁的不想，只希望你平平安安。”她抚着凤儿的手背，细细叮咛着。  
“额娘，凤儿记下了。”凤儿将头靠在娘亲肩头，静静感受母爱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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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  
吉时一至，便听得炮竹声喧震天际，绮罗弦管合鸣之声也悠悠扬扬地响起。仪仗队开道前行，凤帜龙旌，雉羽宫扇，华盖宝伞一对对地行至佐领府前，最后是十余个彩衣绣带的宫女随行的红顶金绣凤轿。  
凤儿被搀扶着坐进凤轿，三官保同佐领夫人一并来到轿前。佐领夫人不舍地开口道：“凤儿，一定记住额娘交待你的话！”而三官保在这离别时刻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只有哽咽道：
“保重！”  
凤儿不禁泪泪涟涟：“阿玛，额娘，凤儿此后再不能承欢你们膝下，以尽孝道了……”  
“孩子，只要你在宫里过得好，这比什么都强……”  
“吉时已到~起行~！”仪仗队总管长声道。  
“凤儿……”二老目送着仪仗队缓缓离开，泪垂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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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宜院。  
红烛，喜洋洋地跳跃着火焰。  
好容易行完那些繁纹褥节的合卺之礼，房内只剩康熙和凤儿两人同坐在桌边，执手相握。  
“凤儿，这一切恍如梦境一般，朕真不敢相信，你已在朕身边了。”康熙拉起她的手，在唇畔轻啄。  
凤儿抬眼望了望康熙，极其妩媚地一笑，随即挣开他的手，坐到了梳妆台前，将衣袖捋至手肘，开始拆那沉重的旗头。柔润白皙的手臂在烛光下莹莹生辉，素腕上的那对龙凤团圆镯在她动作间摇荡成韵。她一捋流泻如泉般的长发，解开了领口的盘扣，露出雪白的细颈。  
这一整天可把她折腾得够呛，本来此举只是为了让自己透透气，孰知看在康熙眼里竟成了一种难以言喻的诱人姿态。  
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回眸间，遇上康熙有些异样的忘情深凝，不由泛红了脸颊，含羞带怯。  
康熙只觉自己一阵醉醉醺醺，心中焦热似火。于是走至凤儿身边，将她横抱而起，心中有如惊涛拍岸般向卧榻步去。  
凤儿纤柔的身子倚在他的怀中，双腕缠绕着他的颈项，吐气如兰地唤了一声：“万岁……”  
温香沁入了鼻端，那娇媚的低语如莺歌吟哦，动荡着他难以自持的心魂。“凤儿，叫我玄烨……”他自称“我”，把她安稳地平放至榻上，两人脸庞只有一寸之遥。“玄烨……”她柔柔笑道，两瓣樱唇在他鼻尖轻轻一触，那芬芳的气息，吹入了他的唇齿之间。  
下一刻，已被他温柔细腻又缠绵似火的吻封锁了。  
袭来的是阵阵的心慌气喘，静夜里，只听见彼此震颤的心，在狂跳。他的手，摸索着探上了她绣罗衣裳上的盘扣。  
“别……”她在思绪完全陷入混沌之际强留一丝清醒，抓住了他的手。  
“……”康熙极力自制着体内难耐的火焰，疑惑地望着她。  
凤儿朝那依旧燃烧的红烛努了努嘴。  
他会意地笑了，于是运掌如风，扑灭了烛焰。  
“玄烨……”她将手偎到了他的颊上，轻轻摩挲着，“我要与你做一对海东青，成双成对，永不单飞……”  
康熙内心大震，“凤儿，此后千山暮雪，我都要牵着你的手，绝不放开……”温柔地堵上她的唇，用自己所有的痴情与爱意来应允对她的誓言。  
温热火烫的吻，如梦似醉。交缠在他颈上的龙凤双镯，发出玎玲悦耳的合鸣之声。  
他们知道，自己是彼此的情关，躲不开，避不过。是夙世的情缘，遇上了彼此，便注定相爱。  
屋外天际灿烂的星，和着皎洁的月色柔柔洒进屋内，映照着帘内旖旎的一双人儿。倾情的夜晚，就连满天星辰都为他们醉尽。  


（七）重回——只应碧落重相见，那是今生。可奈今生，刚作愁时又忆卿。  
冷雨润瓦，寂寞无声。残灯将尽，昏昏暗暗。夜，笼在冥冷的雨丝中，静得沉黯。一股紧绷心弦的压抑氛围在缓缓弥散，蔓延在每一个角落。  
驿站中，人人面带愁容，脚步匆匆，连说话都低低压着嗓音，神色慌惶。  
昏沉中，康熙睁开眼来。只是梦吗？为何如此真实可触。那过去的点滴，尽在这一梦中，渐渐唤醒。勉强撑起无力的身躯，只觉窗外突然溜进一阵寒风，冷冽得刺骨。  
“万岁爷，您终于醒了！”守在一旁的三德子眼中一亮，随即又红了眼眶，“您都昏迷了三天三夜了！”  
“三天三夜？”康熙皱了皱眉，“宜妃，宜妃呢？”  
“宜主子她……”三德子哽咽了。  
“她怎么了？你快说！”那异样的不祥在空中扬起，压得他心口大窒。  
“自那夜拔箭止血，宜主子就一直没有醒，太医们个个都束手无策，都说……说是药石罔效了……”  
康熙听罢，顿时像被剜去了心一般，伤痛欲绝。无力的身躯再不能支撑，向后倾去。  
“万岁爷！”三德子急忙扶住了康熙。  
“带朕去……看她……”他哑着嗓子，沉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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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折的回廊，细长的甬道，人来人往，提水的，烧炭的，满院扑鼻的药香。  
康熙由三德子搀扶着踏进楼阁，只见小桃红正靠坐在宜妃的床边，低头垂泪。  
“万岁爷！您来了！”一见康熙，她急忙拭泪站了起来，“您快看看宜主子，她……她……”  
康熙望向纱幔低垂的床畔，烛光摇曳中，宜妃静卧在锦被之下，清丽素净的容颜，苍白得没有丝毫血色。  
“太医说了，宜主子伤了心脉，只怕华陀在再世，也……也……”说到这里，小桃红不由放声哭了出来。  
康熙心中一阵剧痛，却只轻声道：“别哭，扰了你宜主子。”他走到床前，掀开绣花纱帏，望着宜妃，柔声唤道：“凤儿，我来了。你睁开眼睛，看看玄烨。”  
昏沉中，宜妃仿佛真的听到了他的声音，竟迷迷蒙蒙地睁开了双眸。  
“凤儿，你醒了！”康熙眼中闪过一丝光芒。  
“主子醒了！主子醒了！”小桃红他们也登时大悦。  
康熙急忙扶起宜妃，动作却轻缓小心，不敢碰到她的伤口。让她靠着他胸膛倚坐着，然后接过
小桃红递过来的汤药，一匙一匙悉心喂她喝下。  
饮下几口汤药之后，她缓缓开口，“今儿是什么日子了？”昏迷多天，她的声音显得虚弱无力。  
“今儿是八月初三。”康熙答道，“凤儿，你撑着点，回了京，就是中秋佳节，人月团圆的日子了。”  
宜妃唇畔漾起一抹凄渺的笑意，望向康熙。脸庞浮现异样的嫣红，双瞳灿灿有神，神志异常清醒：“玄烨，到那时，我们必会团圆相聚的，是吗？”  
康熙心下顿时诧异，脑中突然闪过“回光返照”四个字，心底莫名地惊恐起来。  
“是，你我必会团圆！不止今生，我们生生世世，都将团圆！”他的心在隐隐地痛着。  
宜妃望着窗外飘飞的细雨，嘴角勾起一抹凄绝的笑意，声音轻轻地扬起，飘渺而不定：“我说过，我们要成双成对，永不单飞。”她注视着他，眼中是生死不能夺的坚定深情，“上穷碧落下黄泉，凤儿绝不弃你。”  
康熙听得心里滚烫而酸楚，两汪清泪在眼眶里打着转，终究还是淌了下来，“我知道，你必不舍留我独自一人，孤孤零零，无依无凭。”  


宜妃突然剧烈地咳了起来，那急遽的咳喘几乎要把五内都咯出一般，她紧握住康熙的手，泪珠洒落。  
“凤儿！”康熙心如刀绞，反握着她纤弱的手，“你不会有事的！我们即刻回京，回庄宜院，回我们的家！”  
宜妃轻轻伸出手，想要抚去他眼角的泪，想要告诉他，别这样痛。“生不能相随，心魂也要相依……”她唇瓣翕翕合合，绽着凄迷若花的笑，终没有人听清她说了什么。气息渐微，头软软地歪向康熙怀中，神光已一点点地自她眸中流逝，随着最后一丝意识的消散，光芒沉灭。  
白皙纤细的素手，触碰到他的脸庞之前，跌落了。  
唇角勾起的弧度，低喃后绽开微笑之中，凝住了。  
柔澈晶莹的双眸，收进了所有泪水之后，黯淡了。  
这一生只为一人所跳动的生命，绽放了所有缤纷，徒留满空的美丽。  
“凤儿！”那一瞬，悲恸扣住了他的心，一双眼，惟剩泪水可以为其道尽所有，他执着她的手，贴在他泪水湿透的脸颊上。她是他一生最密不可分的人，她是他不分日夜都想陪伴一世的人，她是他倾尽一生真心爱着的人。她就这样走了。  
不——转醒得太突然，只有不能呼吸的痛阵阵袭来。  
他发了狂似的摇着怀中的人儿，急切地喊道：“凤儿，醒来！凤儿，快把眼睛睁开！凤儿，醒来！我带你回家，我带你回家！”  
这一幕，突如其来地上演在众人面前。倾刻间，楼阁里只充斥着嚎啕大哭，再无其他。  
如云的长发随着他的摇晃，犹如一道飞瀑泻于颈后。她，依旧绝美。  
一头纯是乌黑的三千发丝，根根系着夙世纠缠的情丝万缕。若是能随其一柄青锋而斩断，数千载过，又何有纠葛牵扯的百世轮回？顾盼神飞，终是一个俯首海角，一个仰望天涯。  
一双璨若星辰的明眸善睐，日日绊悬于心牵挂的忧思想念。若是能随其一碗孟婆而忘却，苍穹天际，又何苦强求独有那一点阳光？笑靥若花，恰是一次垂眸温柔，芬芳满溢心口。  
一朵净如莲华的欢颜笑盏，时时倾诉唯君所允的海誓山盟。若是能随其一泪轻淌而道尽，残痕未佚，又何来自若潇洒一缕芳魂？贯日长虹，尤是一江流水东去，再无快意恩仇。  
一瞬迅比风驰的匆匆相会，绵绵织就天长地久的相依相守。若是能随其一抹鲜血而洗去，真爱如斯，又何谓清楚分明是非对错？翩若惊鸿，如是一生相思负尽，亦不怨不悔。  
一段碧落黄泉的生死相随，步步缱绻留存人心的爱恨嗔痴。若是能随其一笔墨迹而写终，冉冉红尘，又何惧无尽无垠的梦魇无常？仿是一语谈笑之中，悲欢离合尽诉。  
月缺月圆，花谢花开。离离合合，聚聚分分。  
恰似一个无常的梦，千回难解。  
苏醒，亦或沉睡。  
窗外，雨丝轻拂宛如飞烟。


（八）辗转——纵是佳节也寂寞。今夕何夕，繁星照影，应笑人孤栖。  
“爷，咱回京吧，带宜主子回家……”三德子、小桃红、法印三人脸上挂着泪痕道，似乎想把康熙从失心失神的悲恸拉回现实。  
“回京？”康熙恍恍惚惚地一笑，声音空洞异常，低喃道：“这天地之间，已再没有朕容身之所。”  
“爷……”他们的声音又微微哽咽了。  
康熙紧拥住宜妃的身体，想起两人之间的誓言，一颗心就如利刃割过一般，痛得他喘不气。“是朕的错，朕不该来山西，朕不该使小性……”他心中悔恨到了极处，一种哭不出说不了的痛，折磨得他的心粉碎成灰，他咬紧下唇，热烫的泪滚落着。将脸深深埋在她冰冷的颈首之间，压抑着的低低呜咽声，在楼阁之中怆怆然地飘散开来。  
柔肠寸断，却无法嚎哭的哀恸模样，痛到极点，无法解脱的痛苦，让众人看得都觉得凄然难过。  
浑浑噩噩间，他将宜妃平放回榻上，心痛欲绝地望着她惨白的容颜，轻轻地吻上她的唇，眼泪从他的脸上直淌下来，落在她莹白如玉的面庞上——他突然一怔，低头望着仿佛只是沉入梦乡，静静熟睡的宜妃。只见她鼻息微薄似无，却仍有一息悬而未断，像是一丝要系住在人世间痴缠依恋的牵绊。  
“太医！”一双被泪水洗涤过的眼，闪过了一丝光亮，“你们快来看看宜妃！她好像还有鼻息！”  
“爷，这……”三德子、小桃红、法印三人面面相觑，莫不是万岁爷悲伤过度，臆想成狂？刚才大家都是见着宜主子咽了气的呀！  
太医们急忙纷纷上前，为宜妃诊脉。  
“怎么样？”康熙见太医们个个凝眉深锁，急切地问道。  
“奇怪。真是奇怪！”太医们无不摇头皱眉，一副不可思议的模样。  
“娘娘心脉已止，竟却仍有一丝鼻息悬而未断，不可说不奇。”  
“老臣行医诊脉多年，都不曾遇见这样的情况。”  
太医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道。康熙一边听，一边禁不住泪珠一颗颗淌落，身上在无可遏制地颤抖着。是一股什么样的力量，让她在这生死关口，也要维持着一丝气息，不肯离去？  
“宜主子一定是舍不得留万岁爷一个人在世上。”三德子拭泪道。  
“主子这是要等咱回京，中秋团圆呢！”小桃红哽咽着。  
“万岁爷，宜主子既有一息尚存，那只要续着这口气儿不断，她就总有醒过来的一天！”法印也劝慰道。  
康熙点点头，“是啊，这缘分的流转是无穷无尽，可超越生死的。朕和宜妃的缘分，没尽呢……”他神色一转，正言道：“三德子、小桃红、法印听旨——”  
“奴才（奴婢、臣）在。”  
“明日一早启程回京。此后，就算请遍天下名医，用尽世间药石，也要让宜妃苏醒！”声如洪钟，透露着一股毋庸置疑的坚定。  
“遵旨！”  

（九）梦魂——又知冷雨那堪愁，魂是柳绵吹欲碎，绕天涯。  
康熙走在无尽无垠的月色之下，静如菱镜的水面，凝滞在他的眼底。这个御花园他已走了多年，走了一生，这就是他的家，一个大到他无处容身的家。唯有那一块小小的地方，是心灵永远可以避风的港湾。  
月儿隐入云雾深处，四周骤然暗淡了下来，一阵微风拂过，寒得侵入肌骨。远处，隐隐约约传来一阵玎玲的鸣玉之声。康熙心中一跳，蓦然回首，那遥远而又幽渺的鸣玉声渐渐靠近，声声叩响了他的心。  
这声音——难道是宜妃来了？她醒了？康熙身子轻轻地抖着，惊喜地极目四望，搜索着她的倩影。  
突然一片雾朦朦笼住天际，四周的景致霎时变得如梦似幻，一个窈窕的身影，宛如娉婷芙蕖，款款而来。康熙屏住呼吸，眼眶顿时湿润了。那清丽的容颜，若花的笑靥，除了他心心念念的凤儿，还有谁？  
只见宜妃身着一袭素净的旗装，长发披及纤腰，步履翩翩地走向他，手中的团圆玉镯在双手交缠之间，琮铮作响。  
康熙心中热血如腾，奔到了宜妃面前，激动地握住她的手，“你醒了？”他喑哑地道，凝视着她的一双眼，浮上了温热的泪水，“你终于醒了。”  
宜妃微微地笑着，如水的晶眸也莹莹泛着泪，一双被他握在掌中的柔荑，好冰，好冷，“今儿是中秋，我是来跟你团圆相聚的。”  
康熙紧紧握着她冰冷的手，一瞬也不瞬地痴痴望着那令他萦心失魂的容颜，天知道他有多么害怕再也见不到这张容颜啊。他心疼地抚了抚她苍白如月光的脸庞，“你瘦了……”  
宜妃摇头浅笑，款款深情在她娇妍的脸上悄然流泻，“我只想见你，只想在你的身边。”她轻轻偎入他的怀抱，双手环绕在他的腰上。手中的鸣玉声，在这样如幻的夜晚听来，令人心碎。
他伸手揽住了她，却在拥住的那刻，忍不住一阵战栗。因为，她的身子就像冰一样凉，没有一丝温度，抱她入怀的感觉，却不似以前一般真实，好像此时抱着的，只是一个虚无的影子。  
“凤儿，”他迟疑了好一会儿，轻声道：“不知为何，我觉得此刻，恍如梦境……”  
“那你就权当这是一场梦吧！只有在梦里，才能穿越生死的距离，成全我俩的相聚。”她贴紧他的胸膛，聆听他的心跳，潸然泪下。  
康熙只轻轻叹了一声，将她拥得更紧了几分。  
宜妃仰头，痴痴望着康熙，伸手轻抚他这些日子来沧桑了许多的面庞，“你还记得吗？你第一次亲征葛尔丹的时候，我给你讲的，那个柳生和崔小姐的故事？”  
“我记得。”他执着她的手，在唇边轻轻啄吻，心头涌上一股惆怅。  
“情深不能醒。”宜妃微笑，笑容妩媚而酸楚，“你要记得，我人可死，然则对你的心，是永远不会死的。”  
“凤儿，”他捂住她的唇，“不许你讲‘死’。”  
她笑，然后轻轻踮起脚尖，吻他，吻他的眼，他的唇。  
月色似一汪小小的清泉，笼罩着两人相拥相吻的身影。  
“万岁爷！万岁爷！”三德子呼唤的声音透过层层迷雾，划破了静寂。康熙一怔，依依不舍地放开怀中的人儿，“他们来找咱们了。”话毕回过身，纵声道：“我们在这里！”  
身后的宜妃腕上的龙凤双镯突然坠地，裂成片片晶莹的玉碎。  
迷雾渐渐散去，月儿又重新穿过云层，四围一片皎洁明亮。  
“万岁爷！小桃红刚才派人来传，说，说……”三德子气未喘匀，便急切道：“说宜主子突然混身抽搐，咯血不止！”  
“三德子，你说什么？”康熙惊诧一笑，“你宜主子她不是好好的嘛——”他伸手想拉过身后的宜妃。孰知欣然捉去，却捉不着一丝温度。他霍然转身，笑容顿时凝结在唇畔。这冷冷月光照着池畔一片平静，却哪还有宜妃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