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御剑术是琼华派必修的专业课之一，我这门课的指导老师是夙瑶师姐，陪练是云师兄。
当时，我一面摇摇晃晃地踩着剑，一面歪头和他们探讨御剑的哲学意涵：
“倘若A不良于行，B每天能走十几里地．C却能瞬行干里，世界在A.B.C眼中一定是不一样的。那么，我们怎么能够知道，自己所见的世界就是真实的世界呢？
夙瑶师姐淡淡瞥我一眼：
"专心御
剑。
云师兄满不在乎地开口：“阿莘啊，不管世界看起来是不是一样的，A和B都一样要吃喝拉撒睡，生老病死退的。
：
夙瑶师姐转头看他：“成仙之后，吾辈自可跳出生死轮回。”
“也许只是喘气的时间拉长了。”我扭头看云师兄在天光云影里的侧脸，顿时觉得他这般漫不经心的样子帅呆了，这一副懒慢疏狂的样儿，这一股潇洒不羁的劲儿。
我当场就被秒杀了。
就在我犯花痴的刹那，一个激动没控制住，驾着这把剑就冲进了一家道场。一位高手正在开坛授课，穿的制服挺眼熟，仔细一看，原来是蜀山派的。
场面忽然被我搅乱，高手盯着我，神情凛凛：“琼华派的，你是来踢馆的吗？““我只是御剑技术太烂。”高手一甩手：“拙劣至极！”
“语义不明，到底是说我的御剑术拙劣，还是说借口拙劣？“高手横了我一眼：“琼华派弟子莫非都是如此不懂礼数？““根据个别数据做全称判断，乃逻辑推理之大忌。””••••不知所云！”
我只好沉默，鸡同鸭讲乃是沟通的常态。更何况曲高和寡，作为一个天生的哲学家，作为一个未来的大哲学家，我不能指望所有人都能理解我严谨的思维。
正赶着他要教训我，左右护法双双出现。
高手和夙瑶师姐对弹了一指，电光火石，惊雷闪过，高手断了一根手指。
夙瑶师姐不屑：“就你这水平，我胜之不武。“
而后云师兄出场，两人对劈一腿，乾坤一瞬，风卷尘生，高手骨折了。
云师兄都懒得不屑：“就你这水平，我胜之不武。“
最终高手对准了我，摆了个蜀山派的经典Pose就要冲过来，我从未与人实战，一时之间心慌意乱，胡乱捡起半块砖头，直接砸上他胸口。他以死不瞑目的表情缓缓倒下，口中念念有词：“使用暗器，胜之不武。”
夙瑶师姐面露不快：“你身为琼华子弟，明明剑就在手里，怎么能够使用这么不入流的武器？“云师兄却大笑着伸出手，揉揉我的头发：“阿莘好样的！”
我顿时妥妥地被秒了个透。
往后再有接触，越发觉得这位师兄看似脱线，骨子里却最是靠谱。外表狂放不羁，内心虔诚有爱，性格和悦风趣，容颜亦是俊秀，简直无一处不好

三：
玄震大师兄喜欢我。
夙瑶这样强势的御姐他不爱，夙玉这样清冷的仙子他也不爱，他偏偏喜欢我，我不得不吐槽说，此人是个萝莉控。
可惜我喜欢云师兄。
可惜云师兄喜欢夙玉师姐。
可惜夙玉师姐喜欢玄霄师兄。
也有说云师兄喜欢玄霄师兄的。
至于夙瑶师姐，有说她喜欢大师兄的，有说她喜欢玄霄师兄的，也有说她喜欢云师兄的。最离谱的是说她喜欢我的。
对于这种容易引发内斗的N角恋，宗炼师叔直接表达了自己的担忧：正如宫斗能够影响整个王朝，宅斗能够影响一个家族，小老婆们所拥有的能量是无穷的，门派内痴男怨女们的斗争影响也毫不逊色。在涉及到下一代时尤其如此。琼华派再这样自产自销下去，迟早有一天要出口转内销，终至丢掉斩妖除魔行业第一把交椅的位置。
果不其然，百年后天墉城坐上了第一把交椅，再往后蜀山派彻底实现行业垄
断。
几十年后，我拉着冷毅在重建的播仙镇打酱油，抬头望望不复存在的琼华派，回想起师叔的这番担忧，顿时觉得他老人家真是英明神武，简直绝了。机关人的思维相对简单，不具备我们不轻易下结论的审慎态度，冷毅所得出的结论是这样的—这个故事告诉我们，每个门派最好都开设专门的婚恋咨询与指导。
当然，那都是后话。
彼时，在一众琼华子弟眼中，醉花阴乃门派第一约会圣地。
醉花阴的凤凰花Boss很有经济头脑，聘请玄霄师兄和夙玉师姐拍了个广告MV. 夙玉衣袂飘飘，手持一支凤凰花，念上一句“香查灵凤，绵绵长归”.再与玄霄师兄说上几句文绉绉酸溜溜的情话，顿时把琼华派上下期待爱情的孩子秒杀干净。
但在我看来，思返谷才是最佳约会地点。原因很简单，云师兄经常被罚，在思返谷一待就是三天。我常常罔顾门
规，溜进去给他送吃的，有时捎带一壶酒.然后两个人四仰八叉地躺着，仰望星空闲扯淡。
某次，我问了云师兄一个哲学到不行的问题：“你认为宇宙有一定的法则吗？
“有。”他答得很爽快，然后若有所思地补充了一句：“不过，估计它不叫琼华派。“
我当时一定是脑抽了，才会突然歪
楼：
“或者它叫夙玉？”
云师兄沉默半晌，终于道：“或许叫玄霄。
A.“玄霄”是个一语双关的词，又指夜晚的天空；B、他不愿意继续这个话题，所以和我插科打诨：C、他的意思是宇宙法则有各种示现；D、他喜欢夙玉师姐，夙玉喜欢玄霄，所以玄霄最大。
到底哪个选项是正确答案，当年的我一直没有想明白。许多年之后，我忽然意识到其实还有一个答案E.可惜那时已经死无对证。

四：
三年之后，我第一次见到闻名已久的羲和.望舒。
地点：卷云台。
两把神兵皆乃宗炼师叔所铸，剑名也是师叔所取。著从这两个剑名的神话源头说起。羲和乃帝俊之妻，生了十个娃，都是太阳；望舒则是为月亮驾车的女神，又是月亮的别称。羲和是太阳，望舒是月亮；羲和至阳，而望舒至阴。
所谓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委实内容丰富，意涵诸多。
自以为窥破了师叔深意的我欢忭忭
地去拍他的马屁，师叔手抚白须，沉吟良久，终于与我说了真相。
他老人家一生铸了太多的剑，若要替每把剑取一个别致文雅有内涵的名宇，委实太损伤脑细胞。这是琼华历代铸剑长者共同面临的问题，前辈们的解决方法是从《诗经》和《乐府诗集》身上薅羊毛。到了他这时候，羊毛已经被薅光了，他只好转战《离骚》。
某日，他随意扫了一眼，恰好瞄见“羲和”.“望舒”二词，顿时击节赞叹，真真是好生逼意盎然的名字|装逼也好，牛逼也罢，权且不管。当即他就拍板决足，就你们了！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第一、过度阐释不可取：第二，事实也不过就是那回事，但绝对不是你想象的那回事。
在听完了我的归纳后，宗炼师叔饶有深意地对我说：“阿萃，琼华派不止不适合艺术家，同样不适合哲学家。”
多年之后回顾往昔，我才蓦然清醒—宗炼师叔并非发明家，也不是教育家，他其实是个预言家。俗称⋯•⋯••“乌鸦嘴”。
当时在卷云台上，玄霄师兄手持羲和，夙玉师姐手执望舒，两人裙裾飘飘，周身皆是肃杀之意，炙热与冰寒之气在卷云台上交汇激荡，委实壮观。那是两人第一次试图借双剑之力网缚妖界。
首战告捷，整个琼华都沸腾了。
眼瞅即将拿下几十年来最大的一笔业务，经验值的飙升近在眼前，仙界的入门券唾手可得，太清掌门和宗炼师叔都很开心。
但我很不开心。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梦貘。
那是我第一次亲手杀妖。
它的血也一样是热的，溅到脸上的时候很烫，我险些没能握住掌中的剑。
有个师兄说，我杀掉的那只梦貘，在它的族群里大约也就是我这样的年纪。小梦貘死之前，眼底褪去了狂躁，是一片干净哀伤的紫色，朝着某个方向依恋地叫，我望过去，一只梦摸仰头嘶吼，屡屡想突破防线冲过来，却无法如愿。
后来太清掌门在正殿上夸奖我，小小年纪，胆色出众.临危不乱，出手狠戾。
我真心不清楚“狠戾”二字，到底是贬是褒。心底破了个洞，空茫、恐惧，只想挖个坑躲起来，不要面对这脱轨的种种。
晚上我偷偷拿了一壶酒跑去思返谷，不料常被我蹂躏的草坪上已经有人。一开始以为是云师兄，瞄了一眼才发现是夙玉师姐。她正低着头擦拭望舒，面容安静柔和，眼神沉郁专注，乌黑的头发散落在白皙的颈侧。
“夙玉师姐一
“嗯？”不愧是琼华第一淡定姐，看见我毫不讶异。
"能不能让我摸摸望舒？“
她迟疑了一下，最后点点头：“望舒寒气很重，你小心。“
那是我这辈子所见过的最美的剑。剑茎以黑蓝的青鲨皮包裹，镂有繁复的花纹，并无剑格，质感极好，只是过于寒凉。望舒剑身细长，有清光流转，长逾四尺，宽仅指半，脊如坚冰，刃似寒霜。寒气从指尖侵入，沿着筋脉直浸心底。
本拟一醉，但准备好的酒尚未派上用场，我的眼泪就“唰”地下来了。
“怎么了？”
我一面哭一面笑：“人是人他妈生的，妖是妖他妈生的。”
夙玉师姐做了一件完全出乎我意料的事，她站出来把我抱在了怀里。人生真TM坑爹，打死我也想不到，有朝一日我居然会在头号情敌怀里哭得涕泪纵横。太丢脸了。

五：
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我都没有见到云师兄，更不曾见到夙玉和玄霄。
原因很实在，这两人试手几次终于配合默契，凭羲和，望舒之力牢牢网缚住了妖界，琼华与妖界的血战愈演愈烈，甚至妖界之主和六大护法有时也会突降卷云台，一番杀戮，留下满地琼华子弟的尸体。安全起见，像我这样岁数小道行低的子弟，决计不能接近卷云台，最好待在自己的房间里。
对我而言，这和禁足没什么区别。
只能竖着耳朵听巡逻师兄的对谈。
日日都有靈梦一样的消息传来——玄臻师兄战死、玄慎师兄战死、夙翎师姐残废，甚至连太清掌门都已不在，玄震师兄也……这些熟悉的名字接二连三地陨落，完全没有真实感。
我最想听见的就是云天青这三个字，却也最怕听见这三个字。
心惊胆颤地缩了半个多月，难受得
挠心挠肺，我终于按捺不住，找了个机会偷偷摸了出去。鬼使神差，我没有去云师兄的房间，而是直奔思返谷。
事实证明，我来对了。因为云师兄就在这里。
“师兄，夙玉她不想再用望舒了。
如今的琼华就是个修罗场，除了杀戮，还是杀戮，简直就是一场噩梦，我们就只能眼睁睁看着一道入门的师兄弟，一个接一个变成冰冷的户骨。师兄，收手吧。再这样下去只可能两败俱伤，对人对妖都不是好事，对琼华对妖界都是浩劫，没有准会是赢家。
“妇人之仁！能成何事！现在放弃，岂非前功尽弃？师兄弟们岂非就这么白白死了？！夙玉，我素来以为你是个有决断的人，没想到这般婆婆妈妈、不明是非，让整个琼华飞升这样的大事，你竟也会半途言退！”
“师兄！你怎能这样说夙玉？我
们
不必多言！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此时此刻，我们谁都不能再退。”
玄霄撂下这句话之后就拂袖而去，云师兄似乎有些手足无措，只能扶着
夙玉师姐的肩膀，“夙玉，你别伤心
夙玉师姐垂眸，微微摇头。
我张口欲言，却又不知道说什么
好。
既觉得自己撞破了不该看见的事，又觉得自己多余。仰头看着云师兄和夙玉师姐，忽然觉得他们都好高，头一次如此强烈地意识到，在这几位师兄师姐眼里，我不过是个孩子。尽管想法稀奇古怪了些，但到底也只是个孩子。
“天青，你送夙莘师妹回去吧，这么晚她一个人跑来跑去很危险，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六：
于是云师兄送我回創醫坪。回去的路上，我们遇到一竣乱战。
成许是我第一次杀妖留下的阴影太深刻，夜色森森，温天皆是流火落雅和刀光我首先看见的居然是一只幼小的妖。她蜷在半坍場的石台下，仰头看着朝自
2下的长创；被其种分還的平和无飲，如不境干净源澈。
我像是忽然被果种力事男中，鉴个人都修勝了一下，提着创就想往外冲。
云师兄的动作比我更快。革中白芒天矫飞出，风驰电掣，如惊雷闪击，直将玄患师兄的创打落往地。现世萃中长剑的同时，人也紧随而去，迅速与玄肃师兄换了招，转瞬之间就已将那只幼妖抱在了怀里。
‘天青师弟，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妖怕是才出生没多久，什么都不懂，这与屠杀婴孩有何区别？
“云天青你魔障了？！妖就是妖，总是会害人的，现在太小没有書人之力而已，趁它还没长大，一把除了岂不干脆？现在你动手杀了它，我不再计较方才之事。
云师兄抱着幼妖往后退了几步，摇了摇头：“恕难从命。”“反了！你这是要当琼华的叛徒吗？居然站到妖界一边了！”“我只是觉得这种杀戮毫无意义——”云师兄话音未落，玄肃已然动手，在场的其他师兄迅速跟上。在琼华这一辈的弟子中，天资最出众的便是玄霄、夙玉、云天青三人，这是掌门与三位长老公认之事。所谓高手，就是能把群殴变成殴群的人。但云师兄显然不愿意和同门刀兵相向，只守不攻，被逼得一退再退，终于迫不得已出手。
“叮”地一声，玄肃师兄长剑被截成两段。
云师兄身形一旋，御剑飞起，在空中转了个弯，直接拎着我消失。在琼华绕了一圈，甩掉了追来的师兄弟，最后把我放在房间门口。
“阿莘，如今的琼华不同以往，你万万不可这样任性了。”我撇撇嘴：“知道了。今晚的事怎么办？“
“若有人问起，全部推给我。你是聪明孩子，知道该怎么做。”我下意识地低头，幼妖蜷在他怀里，模样可爱得紧。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它的小
脑袋，幼细的绒毛让人心底柔软。
“我也想救它的。
“嗯，我明白。“
“云师兄，我想起以前在思返谷的时候，我问过你一个问题。”“什么？”
“你认为宇宙有一定的法则吗？
“啊咧。'他忽然咧嘴笑了笑，“我是怎么回答的？噢，有。
后面那句话我们都没有说出来，没有必要，心知肚明。他用力揉揉我的头发，似在感慨又似好笑：“你还真是个人小鬼大的丫头啊。”
云师兄走的时候，我忽然扑过去从后面紧紧搂住他的腰，用尽所有力气。
“阿莘…•…•7”
“我喜欢你，云天青。天青。天青。天青。”他叹了一口气，摸了摸我的手，“小丫头。“
“我喜欢你。’我固执地重复，重复了几遍、十几遍、二十遍，最后终于松手。说出来就好了，说出来就结束了。长期和宗炼师叔生活在一起，我已经沾染了与鸦嘴特质。我隐隐预感到，我要失去他了。

七：
果不其然。
第二天我就听说，云师兄和夙玉师姐携望舒连夜逃离了琼华。
突然失去望舒之力，羲和独力难支，妖界得以挣脱网缚，这一场毫无意义的争斗终于结束。如云师兄所言，没有任何人是赢家，双方都得不偿失。
所以玄霄暴走了，而整个琼华派内耗太大，在暴走这件事情上已然有心无力。唯有宗炼师叔依|日冷静淡定，他很容易就接受了这个事实，只是感慨了一句：“每个人的执念都不一样，人人都有求不得的苦。”
太特么文艺了，宗炼师叔一直是个文艺的人。
可惜我连吐槽他的力气都不再有。
玄震师兄死了，云天青走了。我爱的人，爱我的人，都不在了。
人生的转折往往坑爹，原以为我与
夙瑶师姐是完全不同的人，到死都不会有多少交集，但无常一声吆喝，我们直接被撂倒在地。经历了这一场大战，兄弟姐妹们死的死走的走，留下来的彼此间都有些相惜之意，夙瑶师姐与我渐成莫逆之交。
二十年后，我在播仙镇喝着小酒，啰唆了老半天，终于把琼华的那些事儿和我们这帮人的结局都讲完了。冷毅正襟危坐，最后一声叹息，“这个故事告诉我们-
说到一半，他忽然住口，看了看
我。
“有话就说，有屁就放。
“你猜。”
“A.艺术家很短命；B、爱上不该爱的人更短命：C、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年头还是当个杂家最有前途；
D.只要不钻牛角尖，哲学家的安全系数最高。”
“你再猜。
“靠，你到底想说什么？”
“满目青山空念远，不如惜取眼前
人。
…•…我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烟，然后缓缓喷出。如此这般，直到烟斗里的所有烟丝化作烟尘。
“嗯。

八：
我是一只梦貘，吞掉了她的日所思、夜所梦。
她是一个名唤夙莘的人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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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代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