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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机传感器探测到了电磁风暴正在加剧,李旭试了几个通信频段,试图与地球、设在地-月L1点的鸾鸟平台以及月球基地联系,全都失败了。风暴的高峰还没有过来就通信就已经受到了影响,这意味着这次风暴可能比预报的要强得多。现在他正处在“死寂区”内。
即使在地月间航行已经变得平平无奇的时代,巨大航程的中间部分,仍然是一些监控手段的死角。即使没有太阳耀斑的活跃,这个区域距离地球和月球都有些远。不过李旭很享受这样的环境,只有在这里,才能充分体会到太空的壮阔和安宁。事实上,对于大部分“天行者”的心理学研究表明,这些拥有深度思考能力的人,几乎都是孤独和内向的,类似沃森这样话很多的情况极为个别。大部分“天行者”很容易对别人的痛苦产生共情,但是他们拒绝别人了解自己的痛苦。他们拥有超越常人的沟通能力,但是他们更善于在寂寞中冥想。
李旭转过头,可以看到火箭还在进行脉冲喷射,以最经济的方式提升速度。他可以感受到座舱的抖动。他的视力很好,因此突然注意到后面火光里,有什么东西在跳动,如同一只萤火虫。他仔细观察了几秒钟,确定那并不是外部摄影机上粘到了什么等离子体。
光点消失了一会儿,但是他没有放弃,而是转过半个身子,安静地等待着,他可以在枯燥的等待中保持注意力的集中。
他耐心地等了一个小时,那个光点再次出现。当火箭火焰消失时,它会变得很显眼,然后迅速变得暗淡进而消失。他很确定那个东西在偷偷跟踪自己——对方完全与自己的航路重合,并且小心翼翼地保持了速度。其实不用仔细分辨外形,他心里已经有了准谱。那应该是一架“天蛾”飞行器,距离大约在100千米外。在大气层内,肉眼识别类似尺寸飞行器的距离通常在20千米内,但是在太空背景下要远得多。
九婴被摧毁后,那些被以“天蛾”命名的飞行器,并没有全部消失,实际上还有个别“天蛾”形单影只地出现在人们的视线中,以人类无法追赶的速度自由往来地月,直到几年后人类占据了月球背面,它们才渐渐消失无踪——这并不是什么好事,这意味着它们依然躲藏在太阳系的某个角落窥探着地球,就像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引爆的炸弹。往来地月的飞行器,偶有报告看到“天蛾”飞行器,只是一直没有确凿的影像证据。
跟踪李旭的这架“天蛾”的光学隐身显得有些迟钝——通常“天蛾”飞行器会迅速隐藏自己,而不是延迟几秒钟,也许这些年里它受到了一些损伤。
李旭一边谨慎地判断对方的状态,一边握住操纵杆,射击扳机联动着火箭第三级的分离,不过现在抛掉火箭意味着扔掉了利用火箭动力进入地月转移轨道的机会,尽管“玄女”的续航能力超过了所有在大气层内执行任务的飞机,但是在宇宙的尺度上,哪怕是最近的地月之间,单凭战斗机的动力依然无法支持他在战斗之后进入月球轨道。
电磁风暴的峰值如一阵强风扫过两架飞行器。在李旭关注机载机电设备受影响程度的时候,那个时隐时现的光点开始更加积极,从后方开始偷偷靠近李旭。他现在仍然不清楚它只是试探还是想要攻击,但是如果不与火箭脱离,意味着战斗机除了无法机动,还被捆在了一个一碰就炸的燃料罐上。
很多时候,并没有两害相权取其轻的余地。天人交战没有持续太久,检查后发现“玄女”机电设备没遭到破坏的李旭果断抛掉了火箭。他知道这意味着九死一生,但是至少让自己掌握了反击的主动性。
“天蛾”飞行器立即从李旭的动作中意识到自己被发现了,毫不停顿地发起攻击。它以惊人的加速度逼近,发射的光束击中火箭,一团火光在漆黑的宇宙深空无声闪烁了一下,消失了。它优先攻击火箭的行为耐人寻味,也许是不想留下自己存在的证据,毕竟火箭上有一些摄像机,这与它选择太阳风暴的时机的意图是一致的。它想要隐藏自己的存在。
李旭操作战机点火并转向,这意味着他注定无法到达月球。可笑的是,被命名为“空天战斗机”的几种人类飞行器,其实在太空中自由空战的能力严重受限。它们仍然在使用落后的化学能作为动力,即便已经进行了高度压缩,但化学能的极限意味着假如它们在太空中经历长时间的缠斗、脱离既定轨道或者损失速度,很容易凶多吉少。目前人类真正具备深空作战能力的,其实是这些战机搭载的母舰,那些具备聚变动力的,稍显笨拙但是航程接近无限的大型战舰。目前人类还无法将核聚变动力小型化,如同“天蛾”飞行器那样。
两架飞行器正在迎头靠近,李旭迅速适应控制,试图用机身纵轴上的激光器向目标发射高能激光,但是迟迟无法将机头对准目标。控制这种飞机在太空飞行,与在大气层内飞行完全是两码事。气动外形完全不起作用。太空飞行自有一套新的姿态与惯性的控制逻辑,对于习惯了在大气层内驾驶飞机的飞行员来说,旧有的经验非但无用,还成为掣肘。
要做到在激烈的对抗中不断出入大气层并随心所欲地切换两种经验并不容易,好在目前尚未出现过这种极端情形,单纯的太空姿态控制,对已经进行过无数次训练的李旭来说并不难。李旭目前的问题在于,他的座驾刚刚经过大修,尚未来得及进行太空适应性训练就不得不直面跟“天蛾”的对抗,这难免需要一个重新适应的过程。但他相信,这个时间并不需要太长。他控制“玄女”230B在空中进行了一次半径巨大的转弯——在大气层中,即便是最优秀的飞行员也无法在这么大的速度下转弯。
“天蛾”飞行器一如既往地避免正面对抗,它忽上忽下,避免被定向能武器击中,最后它灵巧向下,试图从“玄女”230B的视野下方逃走。
如果在大气层内,李旭可以通过一个简单的滚转,将目标重新纳入视野以及升力线方向。但是在这个地方,并没有升力这种东西存在,唯有先通过反作用控制器,来进行姿态控制,同时还必须拿捏矢量喷口偏转量,以驾驭超高航速飞行器的转弯。“玄女”战机设置了一组感应式力场驱动装置用以实现这一操作,但受限于飞控灵敏度还需要进一步提升,难免会有些不尽人意。
果然,飞控反应并没有跟上李旭的意识,战机滚转过头,得到反馈后又开始反向修正,修正量再次过大。李旭感觉如果自己不介入操控,飞机会一直在周而复始的矫枉过正中慢慢找到位置,那可不是瞬息万变的空战能够容忍的。
他通过一杆两舵操纵飞机,现在他完全用直觉控制飞机状态。他的大脑无法进行积分计算,但是有时候经验是起作用的。
飞机果然稳住了。
“天蛾”飞行器也错过了第二次开火的机会,它似乎也发生了什么问题。双机近距离交错而过时,李旭可以看到“天蛾”飞行器表面布满了凹陷和灼痕,不知道失去母舰的三十年里,它躲在哪里,又发生了什么。一种观点认为,这种小东西的动力,虽然无法离开太阳系,但很可能可以单独往返日鞘带。
李旭控制飞机指向目标,这实际上是他第一次直面“天蛾”飞行器,固然他在演习中击落过宁欣扮演的“天蛾”飞行器两次,模拟器上更是击落无数次,但是那些都是在大气层内完成的。
他稳住心神,慢慢跟上目标。但是巨大的转弯半径使得这个目标无法马上实现。
“天蛾”飞行器明显也不复当年勇,飞行也不如往昔花哨,但是摆脱“玄女”230机头轴线上的定向能武器,仍然绰绰有余。
随着李旭对座驾和太空飞行的迅速适应,两架飞行器你来我往进行了很长时间的缠斗,但李旭意识到,这么持续下去,自己的燃料很快就会耗光。他的视线紧紧盯住目标,抓住一个临界窗口,同时释放了弹舱内的两枚近距格斗弹。在宇宙环境下发射导弹的课题依然不断深入。由于太空中没有重力,无法简单地用释放后点火的方式发射导弹,在释放时必须对其施加一定的脱离动力,才能避免对己方的误伤。但这种动力的反作用力施加到载机上,会对其姿态控制造成影响。这个尺度的把握对飞控系统和飞行员的考验也非常大,好在李旭在这方面也是把好手。他靠着对力场驱动的精细调控,迅速平衡了各个方向的力矩。
与此同时,导弹则在以螺旋线的轨迹飞向目标。导弹面临与飞机类似的问题,气动舵面不再起作用,但是矢量喷口仍然提供足够的控制力矩,不断修正导弹对准目标。曾经的对抗已经证明,常规导弹并不足以破坏“天蛾”外面的防护力场,李旭释放导弹的目的只是为了限制对方的航线。当两枚导弹将“天蛾”逼到一条狭窄的航道上,李旭迅速预判并发射了激光武器。那架“天蛾”飞行器被撕扯开一个巨大的口子,并随着那两枚导弹的爆炸,翻滚着向远处飘去。
李旭看了一下飞行数据,由于跟“天蛾”长时间的缠斗,现在他已经远远偏离了预设航路,而且位于一个非常尴尬的位置上,剩余动力并不足以支撑他抵达月球或者布置在拉格朗日点和近地轨道上的任何一个鸾鸟平台。也许称得上幸运的是,他原本的目的地月球现在离他最近,但是尽管太阳风暴已经过去,通信却依然没有恢复的迹象。他检查了一下,目前他携带的水还算足够,但是机舱内的氧气余量并不是很多——出发前任何人都不会想到他会跟“天蛾”来上一番缠斗,因此氧气量只是在正常地月旅行的标准上增加了20%。
看来,尽管一直心怀忧虑,但长久的和平还是让自己忽略了一些细节。李旭暗自告诫自己,一定要提高警惕,随时保持战备状态。
幸运的是,由于李钧当年释放监控舱的行为提供了珍贵的信息,后来携带可以随时投放的通信设备吊舱,成为所有军用飞行器的标准配置。这样可以避免飞行器在敌人的电磁干扰中无声无息地失踪,而无法传回有价值的信息。现在他得趁着月球还在视野内,向月球发射一枚通信器。当通信器靠近月球时,其信号会被月球轨道的中继卫星捕获,并入其数据链,从而完成信息传输。
李旭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姿态,将机头对准月球,然后发射了通信舱。反作用力使得“玄女”230B陷入无序的滚转,于是地球和月球在他的视野里,周而复始地出现又消失。李旭最后调整了一下战机姿态,接下来他只能在地球引力的作用下沿着它的轨道随波逐流了。
李旭将机载通信设备开到最大功率,同时闪烁机上的航行灯。战机剩余的燃料足够这些东西工作一年。可惜在太空异常复杂的背景噪声中,识别他的无线电信号并不容易,相较之下,波段特殊的数据链系统可能更为可靠。现在太阳耀斑形成的电磁辐射已经减弱,数据链系统应该很容易找到他的位置,但是真正靠近他,依然需要经历比较长的航程,也就是说,从氧气余量来说,他生存下来的可能性仅仅停留在理论层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