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1
历经一年多的航行，日蚀号终于来到了小行星带。艾希曼如同孩子一样在舰桥里手舞足蹈。他终于见到了整装待发的远征舰队，见到了自己的梦想成真。
20年前，他是第一个提出在小行星带建造舰队的人，当时所有人都认为那是一个不懂工程的人才会闹的笑话。但是现在他遥不可及的梦想已经成为现实，所有人都在赞叹他的预见性。
林沐萍跟着钱墨安静地站在一侧，看着几十架战斗机从一侧飞过，然后分成两列在运输舰两侧编队飞行。这些战机在欢迎日蚀号到来。
那些是美制X-60战斗机——美方没有专门开发一种全新的空天战斗机，而是用大气层内的技术验证机，修修补补后完成了这种入门的空间战机。当然实际上，这也是非常合理的选择，空天飞行器对外形的要求并没有大气层内的飞机那么高，并没有复杂的气动布局需要研究，甚至一些奇形怪状，完全不对称的空间站也能很好的运转，重要的是飞行控制系统。
林沐萍向远处望去，可以看到在空间飘荡着的巨大黝黑的飞船外壳，外壳边缘有一些等离子焊接的闪光，一些飘浮的宇航员正在进行表面切割。
“这些东西，就这么飘在那里？”她问道。
“是啊，正在释放应力。”米勒舰长难掩兴奋地说道，“我第一次来时也惊奇于这么粗放的制造方式，但是现实就是如此，空天飞行器并不需要很精细的加工和抗氧化处理。日蚀号的大型铸件的公差非常大，大到……总之并不会影响飞行性能。”
“但是，如果作为战斗单位，仍然要考虑大过载飞行和防御能力。”
“我想，真正的冒险精神，就是我们必须面对这么粗糙的工业制品，并指望它能在恶劣环境中航行八十年。”
舰长说话的时候，林沐萍感觉他是在自嘲。最后的一个月，无论是“天蛾”飞行器还是那艘新的侦察飞船都没有再次出现，这让他稍微松了一口气。现在这里有上百艘战舰齐聚一起，他感到了安全。
“看，3点钟，‘五月花’号！”有人喊了一声，于是舰桥内所有视线向右转去。
只见在一颗黑黢黢的小行星边上，停着一艘巨大的战舰。毫无疑问它的材料就来自边上的小行星，它们的颜色很接近，只是战舰的光泽要好一些。
“那边是‘诺亚’号！”又有人喊。
果然，在“五月花”附近飘浮着一艘更大的战舰。可以看到后方还有各种大大小小的战舰，看上去表面颇为粗糙，但是当它们云集一起时，场面还是挺壮观的。那些小型战斗机，正在舰队间穿梭，不停在各艘战舰上起降。看起来一年后完成所有舰队建造是完全可能的。
这一刻，林沐萍甚至也心生了一点嫉妒，因为这支舰队并不是中国的，而中国目前建造的最大战舰鸾鸟，受制于地球的重力环境，还没有“诺亚”号一半大。她心里涌起波澜，难道他们的道路才是对的？她觉得有些恍惚，这一切分明如此不切实际，但却就在眼前，显得如此真实。
林沐萍小时候，父亲总是要求她脚踏实地，她从未怀疑过这是错误的。在复杂装置的设计领域，技术储备和循序渐进总是最重要的。人类工业史上，从未见过浪漫轻佻的设想最后竟然可能成功。如果它成功了，那其中一定是有深处的原因。
她心中五味杂陈。她当然希望远征舰队是可行的，这毕竟是人类联盟里最可观的军事力量，但是她又担心中国由此会落下一大截。
“看，艾希曼那个老头子可得意了。”沃森用手肘捅了一下林沐萍，“‘诺亚’这个名字，就是他给起的。他总是很乐意从宗教上找灵感。”
“他毕竟做到了。”
“我坚信，在神的指引下，我们一定能找到应许之地。”艾希曼声音有些发抖，看起来确实非常激动。他每次在人多的地方说话，都让人感觉是在布道。
“看见没，又来劲了。”沃森向林沐萍挤眉弄眼。
林沐萍刚想回应沃森，就发现刚走开接电话的米勒舰长快步走了过来，“钱主任，我刚刚接到通知，舰队副司令威廉姆斯中将，希望你们马上到‘五月花’号报到，期待你们能马上熟悉环境，并开始与贵国的联络工作。”
“我们马上收拾东西。”
“请尽快，旗舰上的小型交通船马上就到了。”
“我不需要接送船，我可以驾驶我的战机过去。”跟随钱墨匆匆往舱室赶的林沐萍忙扭头丢下了一句。
他们匆匆赶回舱室，一边收拾行李，一边让一直缩在舱室里的陈李雳抓紧时间给地球发送了一封加密的信息，告知中国空天军可能面临的威胁。尽管他们在西方舰队上有不受监控，自由发回信息的权利，但是“五月花”号作为旗舰，一定有更多的监听技术，所以他们得趁着现在赶紧发回信息。
与此同时的地球上，李旭和宁欣正在饭店的露天平台上烧烤。宁欣喝得有些多了——这非常罕见，为了保持状态，平时他们几乎滴酒不沾——但是脑子还算清醒，他精确计算了地球与小行星带的公转以及地球自转的关系，确定了林沐萍今天夜里，会出现在中天位置。
“看，她……现在……应该，已经到那儿了。”宁欣用铁扦指向空中说。
“别胡闹！你喝醉了，没那么快到，还差着几天。”李旭连哄带骗道。
“我没醉……我……我查看了沐萍发回的航行记录，那艘运输船在‘天蛾’飞船第一次出现时超功率加速了，所以今天……准确说就是这会儿，他们已经到了……”
“行了行了。你看你这个没出息样子。”
“我就搞不懂了，地球有什么不好的，非得……去外面浪，一去就是……七八十年。”
“我明天还有会，得马上走了，你要喝躺到地上，我可没工夫背你回去。”
“你提上校了……事儿多，你走你的……我不用你管。我一个人撸串挺好的。”

21 -2
李旭的卫星通信手表响了起来，又是紧急情况。
“老毛子那里又有事儿，我现在得走了。喝醉了记得用自动驾驶，要让机器警察抓到，可是给部队丢脸。”
“我堂堂资深飞行员，不用那玩意儿。你有事，你走你的……我大不了睡这儿。现在天挺暖和的，又不凉，舒坦。”
李旭急匆匆转身走了几步，又不放心地转回来向烧烤店老板交代了几句，这才离开。他的通信手表只能显示紧急会议的时间和地点信息，他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这种事情每年总会有个几次，有时候确实是比较紧急的事情，不过更多时候是空天军装备方面的会议，他作为资深飞行员也必须列席并提出意见。
李旭乘坐汽车前往通知的地点——一处停机坪，汽车前方的驾驶席上没有人，但是方向盘在不停地转动。他不由得想起刚才宁欣醉醺醺地提到自己资深飞行员不用自动驾驶，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他在地面的公干，已经很少驾驶任何载具了，宁欣也常调侃他越来越适合坐在办公室里和各种表格、文件打交道。
接李旭的专机已经在停机坪等候。垂直起降的特勤机载着他去往会议地点。会议地点完全保密，他坐上这架飞机前也并不知道它会降落在哪儿。
飞机最后降落在横断山脉的群山里。李旭不记得自己来过这里。基地附近除了一个小型机场，没有其他可以从空中识别的明显标志。
离开机场，接他的车子钻进了山间隧道。看起来，会场安置在深入山脉的某个设施内。
令李旭吃惊的地方在于，九婴被摧毁那么多年了，中国竟然还在建设这样的地下碉堡，而且保密级别很高，以自己这样的级别竟然都不知道。可见国家对于来自星空的警惕从未落下过。他稍稍感到安心，看起来，也并不是只有自己这样的中层军官在时刻担心未来的战事。根据上一次战役的经验，地下要塞是早期抵抗外星力量最有效的人类设施，九婴的定向能武器可以摧毁城市和表面工事，但是并不能随心所欲地穿透地壳。即便是“天蛾”释放的速冻剂，虽然也会导致地下要塞温度骤降，但并不会产生致命影响。
到了会场，李旭发现房间里只有十几个人，军衔都很高。一些是空天军情报部门的人，另一些是航空工业集团的人，大部分人李旭都不熟悉。这种会议有航空工业部门的人在场，略显怪异。
“今天的会议有两部分议程。”林嗣槐出现在正前方的屏幕上，看背景应该在空间站，“情况紧急，我开门见山。我们需要解决方案，所以把涉及相关领域的人都找来。”
林嗣槐扫视会场，看看人到齐没有。最终他的目光落在李旭身上，似乎还微微点了点头。
“人差不多齐了，先介绍情况。”
屏幕上画面一闪，出现了钱墨严肃的脸。这一幕确实有些出乎李旭的意料，他难免心中一凛。
“加密视频情报，编号1017。驻‘日蚀’舰中方代表处主任钱墨。我们有理由确信，联军跨越了危险的‘黑盒’触及了‘魔镜’。很可能造成不可评估的危险。”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要怎么对他刚才提及的不可评估的危险，进行评判，“……我们还无法做出结论，这取决于整个系统多大程度受制于‘魔镜’。另外，我们到达‘五月花’后，将使用新的密钥发送信息。”
钱墨影像消失了，视频前后只有十三秒，完全没有废话，且用了很多隐晦的名词，场面凝重起来。林嗣槐再次出现在屏幕上。
“这就是目前西方舰队的情况。实际上，从十年前起，我们就在猜测西方初级了‘黑盒’。这确实是非常危险的举动。”他环顾会场所有人，但是并没有人想立即发表看法。
“黑盒”与“魔镜”都是九婴研究者必须面对的难题，无论你采取何种方式逆向研究它，最终它都会让你面临艰难的选择。最终很多奇奇怪怪的专用名词应运而生。
“黑盒”特指那些仍然无法搞清机理，但是有用的信息，比如它的星际蓝图；而“魔镜”的意义更微妙一些，它实际上指的是，与九婴存储介质间的双向交互。但是这个概念表达起来比较麻烦，因此更多时候，“魔镜”被简单地用来指代提供了这种交互的九婴存储介质。
九婴飞船的导航信息储存在加密的存储介质内，这种介质，在坠落各地的残骸内都有发现。人类无法完全读取这些信息，但是有一些方法可以看到一些信息碎片，最简单粗暴的方式是给这些介质加上电压，它就会释放加载信号的电磁波。
信号经过简单处理后就能读取，通常是它在过去几万年里去过的一些地方。
当然这只是人类最初接触到的情况，在深入研究后，很多实验室观察到了信息双向交流的可能性。在对某些残骸进行研究时发现，它可以对一些人类指令做出反应。
而“魔镜”这个名词，正是由专门进行九婴逆向研究的科学家提出的，指的是与九婴存储器之间的交互行为。这个名词引用自《格林童话》中的著名一篇。魔镜恭维王后，它暗示王后如何不择手段达到目的。它的话介于诱导性和欺骗性之间。实际上它从未说谎或者作恶，但是王后最终悲剧收场。
林嗣槐毫不掩饰自己的失望，他把这些人找来讨论严峻的现实，结果却出现如此了长时间的冷场。
“汤教授，你是九婴逆向研究的权威，我希望你能发表一下看法。”
林嗣槐决定点名了。
“我的看法么……”教授摘下帽子，挠了挠谢顶的脑袋，“我觉得钱墨主任说的是对的，我们无法对未知的东西进行具体评估，我只能说，这种行为具有危险性。”
“张工您有没有想要说的？”中将显然不太满意模棱两可的回答，他继续点将，这次询问的是空间站总设计师。
“现在的信息还不够清晰，不知道他们对‘魔镜’的接触到底到了什么程度。如果他们仅仅通过‘魔镜’获取信息，我觉得可以进一步观察。”
“如果‘魔镜’参与系统整合呢？”中将追问道。
“那将是非常危险的情况。”
林嗣槐迟疑了一下，目光落在了李旭身上。李旭在这里资历很低，本来只有听听的份儿，不知道为什么，中将突然想知道他的看法。

21 -3
“上校，从你们空天军的角度谈谈看法。”
“我认为，我们必须做最坏的打算。”
如同有人向一潭死水里扔了一块石头，会场内立即有了一些躁动，不少人转身看这个坐在角落里的上校。
“最坏的打算是指……？”
“我的同行墨菲上尉说过，如果一件事会向最坏的方向发展，它一定会成真。作为军人，我不考虑任何侥幸，我只考虑最坏的情况。”
林嗣槐点了点头。李旭说的这些，正是他想要的。军人不罗列导致和平的各种偶然性，军人时刻考虑打仗。这个年轻人是林嗣槐从小看着长起来的，各方面从未让他失望过，有一阵子他甚至希望，李旭能成为自己的女婿，当然现在已经不可能了。
中将脸上一闪而过的遗憾，确实让现场大部分人无法解读。
“那，你有什么建议，大胆说出来。”
“我们的地球防御系统已经完成，但是诚如西方媒体评论的，这更像一个要塞系统。战争总是具有一些规律性的东西，我们需要机动部署的舰队，这样就可以载着新式战斗机进行脱离地月系统的远程作战。我想，机动舰队的成军，越快越好。”
“是啊，我们得更快组建舰队。老张，可以再快些吗？”
问题再次抛回给了张总工程师。
“林将军，我们已经加快了进度，我敢说我们在空间战舰的设计上，完全可以与西方舰队媲美。”实际上，考虑到近十年布置到位的鸾鸟，那真的称得上是一个奇迹，“但是部署非常困难，因为太大了，鸾鸟的制造材料无法经受新型号摆脱地球引力时发动机带来的高温，所以只能将战舰分解开，然后分批运送到空间进行组装。预计十年后，可以在月球附近完成小规模部署。”
“十年？能不能再快些？”
张总师摇了摇头，“这其中的复杂性，诸位也都知道。由于庞大的身体，战舰本身的动力很难逃脱地球引力，我们只能使用临近空天飞行器和火箭来完成运输。现在轨道上布满了最近几十年遗留的火箭残骸和各种垃圾，使得部署变得更慢，需要定期清理掉这些隐患才能继续发射，十年的期限也已经很勉强了。”
“有没有更积极一些的办法？”
“办法？还有安德烈·瓦西里耶夫去年登载在期刊上的构想，但是那个方案太疯狂了……”
“疯狂？说来听听。”
“他设想了一种半工质的方案，使用水作为战舰在大气层起飞阶段的工质。”
“水？”
“我们面临的难题是地球重力，但本质上是发动机持续推力不足，而且反应堆全功率点火会导致高温等离子体将喷管烧毁。”
“是啊，他的方案如何解决？”
“在喷管内注入水，水被加热会膨胀两千倍，成为推进战舰的理想工质，当然也是一种冷却剂，可以防治喷管过早烧毁。”
“可行吗？”
“不知道。瓦西里耶夫发表论文后，因为酒精中毒入院了，神志一直没有恢复，现在只知道这个大致的构想，没有人知道他的设计。他这个人很有问题，几年前因为学术不端被开除出了俄罗斯科学院。”
“不能因人废言嘛，他的方案可不可行？”
“我们正在进行理论计算。看起来很难，如果无法达成第一宇宙速度，战舰仍然会掉落下来。”
“就是说仍然有可能？”
“飞船充满水重量太大，初始加速度太低，当然随着重量减低，加速度会增加，但是目前还达不到脱离引力的程度，除非能够改造喷管，在这个过程中吸收一部分氢氧离子，作为第二阶段加速的化学燃料。”
“听上去很疯狂，不过现在已经到了仔细考虑每种可能性的时候了。大家也都看到这个地下要塞了，这是最近三十年，我们秘密建造的防御设施之一。九婴能来一次，它的同伙儿也就能来第二次。老百姓可以歌舞升平，决策层从未放松过警惕。领导可是一再提到底线思维，我想用意是明显的。九婴被摧毁已经三十年了，我们未必会有第四个十年了。”
林嗣槐说话时，大部分人都微微点头。他想表达的那种紧迫感，即使隔着屏幕也能清楚感受到。
“我希望下一次危险降临时，这座地下要塞，或者其他的地下要塞都不要被使用到，我们必须有能力把任何不确定的威胁抵御在地球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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