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京城到金陵，要走几日水路？要走几日陆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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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宠胜一早出府，至此便有如今在瘦雪庐中上下不安地踱步，我太想让一时算不出脚程的小仆并同滚出去，可最后一丝自持还醒神提着——我不该在他们面前透露半分蛛丝马迹。喉头攒动，耐心仿佛要和晖光一齐徐徐沉没，我顺手一揪近身的仆侍，要教我旧与李既密信的飞鸽传笺去留人，但旋踵又一念，写信太慢，飞书太久。我不甘地垂下了眼，胸腑起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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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不上公主几时回府，再下车外的光景，已是博府口。正好衣冠，起初引见还留馀下几分缓息，后话传来拒绝时，便也是神佛也拦不住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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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亟亟过了月洞，屋主的身迹隐在影影绰绰中，情急至敛袖，朗声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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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既！李解风！你出来——！

【我度过了堪称荒谬的一个月，谁也未猜透周聊心府，于是李既在这一个月里听闻周氏蒙恩尚主，迎了来自丹阙的帝姬新妇，衢道上鼓锣热闹了一整日，那天中夜我方知道，这位尚主的风神俊才姓周，单名一个聊字——周聊居然吝啬到不肯给我寄张邀帖，让我也能喝一喝他自己的喜酒。】
【真是荒谬。】
【金陵鹤子在博府茫踱了很久，终究不知，如何讨要一个“解释”，岁杪之定，六博之谊，似随天祉的翦翦雪飔，散了个干干净净，想了半月，忽然又觉得荒唐至极，他既不曾给过诺言，李解风，你又想问到什么解释？】
【冬月梅已死，鸳鸯俱白头，这一岁春风碎河时，我放出话，欲回金陵，周聊就是在此时登门。】
【我耐心而极力克制不对传话的小厮吐出一个“滚”字，翻出一本扔在案下潦草的文集，等着周聊灰溜溜地离开，焉知此人已长足了脸皮，竟然隔门大喊，不过“李解风”三字，我竟觉骂得好难听，像在喊一个南国蠢人。】
【启门而伫，甚至带着无甚温度的笑意。】
还没恭喜明猷兄尚主之喜。
有事？

【在真恳见之李解风其人时，我暂且不顾血要高溅几尺，心头厉悬的剑甫此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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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如我们初识那般皮肉难缠的笑容举面，我省得，他有愠怒，他合该要愠怒。但夕晖偏打在我身后，怎能不说是要为周明猷鼓作一气、福至心灵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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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短几步路，耳畔的风行呼啸，我又勉力迫切地矗在他面神前，覆去大片天光——我笃定要他此刻此间，眼里只容得下周聊。 我执意捡住他岿然不动的臂，声定凿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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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何时启程？包袱在哪儿？【错轨的暗潮在这瞬便全然自洽光伟了，不候他答，径直进了内室】我去解了。

【周聊如果足够聪明，便该在此时揖掌客套两句，承了李既并不真心的恭贺就滚；李既若足够聪明，便该在周聊踏苔杀阶时躲开，让他独身去过足情深迟至的戏瘾，如此，两人分道扬镳，尚算体面。可惜，周李俱是愚痴，蠢到要在博府把过往心照不宣，暧昧不可语的情愫血淋淋地撕扯出来，摊在天光下，就为年轻气盛的一句“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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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期何时，与你又有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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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答他归程，目光仍然落在其身，李既修颀清癯的影子在暮色里不断拉长，竟已漫到周聊履下，融进深青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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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不耻于承认，我足够动心过，周聊长了张清高渺云的脸，情少利心多，偏偏就这点凤毛麟角的情心，曾让李既抓在了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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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瞳仁颤了颤，亲眼看着他踏进内室，仿佛失了方向的猎人，不肯承认弄丢了猎物，急欲寻回，却落错了鞭。阖上眼，喉头滚了两滚，终于忍无可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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够了！周聊，你以为——【你在做戏给谁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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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若我也要回家娶妻生子了呢？

【倘若我此刻问心有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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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困兽犹斗，明明再熟稔不过的朔秦，我却化身一条身处涸泽的鱼，固执地要在这里觅找出我们曾经心悦的蛛丝马迹——但情爱向来只是茕坟孤鬼，闻聆的人多，挚诚见识的人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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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喉头吞下一抔锃光的刀片玄息，我缓缓地旋过身去，眼眶撕睁至赤色泛滥，心头的魔便在此时渴饮了血肉的理智，壮大庞然，又锋利。三步作两，我狠狠攥紧李解风的衣领将他摔抵在镂花的门上，颅顶震动的尘白在光中翻飞，我们二人的距离不足半尺，也隔天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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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要回家娶妻生子？【我怒极返笑，】回哪里的家？！娶谁家的妻？！回到你金陵那个每逢梅黄顶边还会渗雨的李府去？真以为你千里迢迢上京投靠了博尔卓克，便摇身一变富贵京城人氏，配得上求娶高门贵女了？！【强挟住他下颌，扭向镜处，咬牙切齿地】再怎么镀金，你李既原形依旧是当年那个落魄寄人篱下的穷小子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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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凭什么娶妻生子，凭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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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骤落罢，我抑制不住的大口喘息，佝垂下首去。仅仅在胸怀这片方寸中，这句凭什么，到底是诘问他，亦或是质询周聊自己。】

【昔日北上时，我与母亲拜别，仍想着要早些接她入京，调养身体，怎料不过半载，已是天人永隔，如今的金陵李宅的确是空茔一座，破败不堪了。但若我要走，也没什么人阻拦，天地孑孑，李既两足尚能履踏，十四州的碧江地、黄鹤沙都为行人留。离开燕京，远游是最好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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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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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周聊摔到槅门上时，我极为纳罕，满腔怒火的人，不该是我吗？他新妇在侧，族荫蒙身，李既不过是条北土野魂而已，诚如他所说，“寄人篱下的孤子”，究竟是谁先背逃了真心，作了个临阵脱逃的烂人？反手制住他紧攥领口的手，盛怒下的周聊力气竟如此大，又被强扳着颌，太过羞辱，胸腔亦是剧烈起伏，怒而相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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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唯有出身士族，命境优渥的周大人才堪配天家良缘，做得了公主额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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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还不肯放手，逼得自己一掌掴了过去，真正打在周聊那张因愠怒而红的脸上，两人俱是一怔，他靠得太近，鼻尖那颗淡青色的痣，如一粒潸然的泪。可我还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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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醒点了吗？！

【猝不及防地面承一掌后，我堪堪跌撞退出半步去，大家心中早了然，李既并非是我三言两语便可攻讦的弱者——要一个君子饮恨吞声很简单，却也难如登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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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畴昔光景中，待我踏入朔秦内室时，这扇沈重的木门会随我的袂尾一道消闭；而现如今，我狼狈的余光瞟见院中尚不敢离去的小侍，是狐疑，还是打量，通通在我高涨的讪恼中轰然吼叫后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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滚出去！都***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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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不该在博府颐指气使，但早已没有回头路，钝钝沉没了眼，是穿堂风又在这苦海中跑，赌上的气脉要将李既从一座坟推向另一座坟，这到底是谁的渴望作演伥鬼。我又俗不可耐的回首去握住他的双肩，方才还见证闹剧的门牖，即变成我宣告剖开梦怀的道具，哆嗦地相抵上他的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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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周府的九少爷，我是大清的额驸，你想要的我都能给你，李解风，你还要走到哪里去？【我望向他宛如深潭的双目，将绝望视而不见，炽烧的指尖抚上他的唇，以激进的走势撬开半线温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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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会有人比我对你更好，永远不会！
【一吻封缄。】

一吻封缄暂停，李姐风要嫁给谁？

【平和的梁燕已经归来，它搭窠在李既的屋檐下，曾见过周聊无数次的登门拜访，也见过两个年轻人最无聊的争执，但没有一次像今日这样，据陈摭实，忿怒相对，不惜要对方伤心，必要时一拍两散，玉石俱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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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衡士彦伯是自己的自诫之范，谋道不谋食，忧道不忧贫，即使家中门庭衰微，从来不曾躬下自尊半厘，但周聊的后话悚然而厚颜，放肆得几乎不将两族百口人的性命、觉罗皇胤的无上尊威放在眼里，于我而言，更无异于莫大侮辱，扣住他的手肘，亦是急怒攻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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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问我凭什么，周聊，额驸大人，你又凭什么，敢这么羞辱我！君子义以为质，礼以行之，孙以出之，信以成之。你已成婚，我还能要什么？你当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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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你的禁脔吗？！话没说完，额际触感陡然温热，抵过来的额头汗意昭昭，显示着其人暴怒而恐惧的内心。从他纳采问吉、朝觐尚主起，李既就不再需要周聊的一切，他心知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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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话都被一个吻绞烂，一个迟来的、可笑而无耻的吻，烧掉了李既的舌头。哪怕最拖累身心、最严重的指控，也没有周聊颤抖的痛苦来得绝望，而我则在胆寒的默许里发现，居然没有当即推开他，这和自己掴了自己一巴掌有什么分别。怒极反笑，推开他时脸色惨白。】周聊，你真是……我们真无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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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后不要再见了，我不想在菜市口的刑场看见你落地的人头。

【我太罕少见李既如此的凌厉的红温怒色，至此，那樽狐狸面具便永远成为了周聊的化解不开的梦魇。姑妄一算，玉面狐狸本是野物，是我周明猷为他心忧为他蒙难，而迟早，再有恨意的血肉也会溶解成灰烬，世物淤积后，谁又想得起元本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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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既，李解风，你走不掉的，
【同样是劈头盖脸的一回全名，但和来时又完全有异，我踉跄的与他分开罅隙，陡然无名的笑，卸去了火气，这是一股从丹田涌上来唬嚇的笑，森白的牙和推不开的掌，固已成我二人这高洁之情最笃信的投名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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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都是无耻之徒，作伴又有何错之有？你推不开我，是你心里有鬼——这鬼便是你君子皮囊下不断作祟的俗情心魔，叫嚣着你舍不得、离不开，不止是我，还是这博府，这京城。我周聊是贪，你李既又比我高明到哪儿去？你敢不敢正视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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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誓要将这肉钉狠狠钉进他的骨中，爱恨皆是痛苦】
你给我记住，纵然要死，我们到地府也是一对不明不白的野鸳鸯，下辈子也不可能再清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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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挥袖走出朔秦时，今夜无人再会坠入情网。】

【朔秦的阴影坍塌，如同坟土，挥向头脸，彻底掩埋清癯身影。曾听舅父说起内宫的一种刑罚，叫贴加官，一层又一层湿透的纸，裹在受刑人的脸上，痛苦得窒息，直到停了心肺，不体面地死去。周聊的话也像这样，一层一层，密不透风地贴上来，他是这么想的：假使有一日，李既死了，也一定是死在他的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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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有缄默，我已不知如何反驳他的讥诮和诘问。】
【我心里有鬼，他说的没错。我的愤怒首先朝向自己，因为我爱过他的贪，现在李既也成为曾最不耻的共犯，爱里的那个“过”字，被周聊蛮横地拽回来了，像栓一条狗一样，重新套回我的脖子。阖上眼：是梦和阴影，像最初戴上一只狐狸面具，所看的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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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死在你手里吧。
【他走后很久，我才敢这么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