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花为名的百菊已经凋萎了。
百枝当然听说过百菊的故事,却从没考虑到更深的因果。正常情况下,艺妓如果怀孕,一般会神不知鬼不觉地堕胎。但离开艺妓楼后,百菊既没有回故乡,也没有被送进华丽的妾宅,而是在情人的陪伴下生了孩子,以为能一辈子这样过下去。地位过高的男人一时昏了头想和低贱的艺妓结为夫妇过平凡幸福的生活,可到头又怎么样呢。老道的艺妓自然分辨得出客人的真心和假意,才忍不住同情那重新被抛入深渊的母子。陆军那边选定百舞将抚养费一年一回地寄给茨城,也是利用了百舞纯真的热情。本该以百舞作为模范的百枝却轻率地挥动剑舞中的刀子,轻侮了姐姐百舞。
“那个丫头临时改了舞位,把你的风头都抢过去了。真不懂做妹妹的分寸。”
“把脚尖翘得高高,那轻浮的德性,绝不是我教的。”
“你也这么跳吧,说是什么芭蕾来着。奥田大人喜欢海外来的东西。”
“为什么非要我去伺候那个人——”
“你要知足,奥田大人算是不错的但那。”
妈妈吐出烟圈,挥手让百舞出去,让她把正向别的艺妓示范舞蹈的百枝叫过来。百舞以为改编了舞步能受到妈妈赞扬,满心欢喜地钻进了万玉楼里最宽敞华丽的房间,却只收到指示,“你重新学习一下正经坐相,到烟灭掉为止,不准乱抬手抬脚。”
百枝试着抱住妈妈的膝盖撒娇,然而妈妈拿起烟杆敲了一下她的脑瓜:“艺妓重要的东西除了才艺,容貌,还有头脑。”
百舞冷眼旁观,绝不为妹妹说情。
在艺妓中人缘不善的百枝怀着怨气向百京哭诉,妈妈对不知变通的百舞过于偏心。百京不敢说出百舞是妈妈被收为前代艺妓楼老板的填房后,又被小老板强占而生下的孩子。她搪塞道,“万玉楼肯定是要交给百舞姐的。最受客人欢迎的艺妓不一定能撑起一栋艺妓楼。”
会错意的百枝趁隙去了上野,询问教导她如何谈吐的绅士,怎么样才能成为头脑聪明,懂得打理艺妓楼生意的艺妓。
绅士不加遮掩地嘲笑:“艺妓里哪有头脑好的”。
百枝扯了扯他挂在椅子上的书生斗篷,央求绅士将膝头的外文书的内容念给她听,“如果我和先生一样读经济学的外文书,我也会变成头脑好的女人吧。”
“在说什么傻话呢。”绅士一边抬手抚摸蹭到身边来的女孩的头发,一边找出了初学者用的薄薄的册子流利地朗读起德语句子。
故事里一对不该有孩子的夫妇怀上了孩子,孩子被女巫带走,逐渐成长为一个美丽的女孩。当少女十二岁时,女巫把她关在树林中央的一座塔里,塔上既没有台阶,也没有门,上面只有一扇小窗户。
哪怕不解其意,静静地聆听那优美的声音,心中便抛掉了所有烦恼一样。
某一天,经过塔楼的王子和长发女孩一见钟情,女孩背叛了母亲一样的女巫每天晚上让王子顺着蓄得很长的头发爬上塔楼与她相会。
绅士靠近来,拆掉应季的花簪。“你的头发和插图里的美人一样漂亮。”
修长的手指掠过脸颊时,百枝习惯性地闭上眼睛。
“长长的头发更吸引男人。今后碰到好一点的但那,让他帮你梳头发吧。”
她笑了出声,“我的头发抓住了先生吗?”
绅士不置可否地将打开的书放在桌上,着重道,“和王子一见钟情的长发女孩每天晚上都让王子爬上高塔,同他幽会。”
“哎哟,西洋的女人都这样吗。”
抚摸额头的手从脸颊抚到脖子。“……故事里根本没有提到这一点。即使是德文,这毕竟是写给孩子们的书。总之,长发女孩陷入了爱情……”
准确说是忘不了肉体第一次体会的快乐,所以才频繁和男人私会。毕竟是写给孩子们的童话,不能描述得太露骨,但在上野山附近的洋馆附近密会的男女很容易想象到故事里的主角每天晚上做些什么。
因为接吻的热度,薄嫩的脖子上先显露痕迹。
“今后谁会幸运得每天晚上都抱着你呢。”
“希望是先生您……”
“别说话。”附在耳边的低语,仿佛在警告过多的爱执,劝说她屈服于一时的快乐。被推倒在洋馆皮沙发上时,绅士的手从宽袖口钻进来,抚摸着身上满开的花。虽然嘴上什么都没问到,百枝的身体产生了沉重的预感。
德国童话里男女的命运,她到生命最后一刻没有听到后续。
年龄上没有超出孩童太多的女孩出于近乎纯真的恶意,将绅士送给她的贝合拿来同百舞一起玩拼写游戏。
百舞一心想着那来之不易的信,信上说要带德国教授明天来舞蹈会上捧她的场,玩拼写游戏时毫无求胜欲,不时露出如在梦中的微笑。
大白天造访艺妓楼的奥田同妈妈商谈过后,绕道来了百舞的房间。他在门缝里注视着百舞雨过天晴般的神采,结果听到了百枝奚落百舞梳成京都风的发髻是为了在中意的外交官新秀和德国绅士前留下好印象吗。
纸门被猛地推开。
“啊……”
百舞连忙站起来,裙带不小心带起了几片华美的贝壳。奥田抓住了她的手臂,命令她坐回原地。百枝也行了礼,准备收起贝合回自己房间。奥田冷峻地瞪了她一眼,她便不敢再回话。
“百舞的头发很漂亮不是吗?”
百枝不解其意地点头附和。
“在我的故乡萨摩,对丈夫不忠的女人,会被抓住剃光头发。”奥田半俯下身子将浓艳的发放到嘴边。“毕竟是这么美丽的头发,我也不是小气的人,让别人多看一眼都舍不得。”
“姐姐她没有做背叛大人的事……”
“外头的流言蜚语一旦出现苗头,就得立刻压下去。喂,但那什么时候同意你向耍嘴皮勾搭外国人的文官眉来眼去了!”
奥田是陆军中的高级参谋,同想方设法挤进外务省的新秀也见过好几面。
被扯痛发髻的百舞转过了肩膀,努力想要辩白。
“别动。”奥田解开腰带,抓起精心打理的头发摩擦膨胀的阳物。“你的浑身上下,包括头发都是属于我的。”
“不!”
百舞抬起双手,凄厉地喊叫起来。百枝本来该捂住眼睛回避不看,然而她脸色苍白地盯着浓稠的体液溅湿了美发,洒到姐姐的脸上。
头发沙沙作响的声音和粘糊糊的声音涌入耳中,一股奇妙的兴奋充斥了她的心灵。
施虐和受虐的种子正是堕落成**的生母接二连三地用烟管烫伤她时播种下的。
“这样不是更好吗。” 奥田笑了起来,“你不用那么辛苦地提高才艺,呆在我身边当美丽的装饰物就够了。”
客人的嘴唇压在艺妓同心扉一起紧闭的红唇上,舌头深入口腔用力搅动,咬出了血腥味。
百舞仍作无谓的挣扎,恨不得抽出军人的佩刀砍断发丝,奥田先一步用皮带把她的手捆紧,横抱了起来。
“如果不赶紧洗掉的话,这副容貌就掉价了,一块去洗吧。”
别的艺妓看见百舞衣衫不整地大白天被但那抱在怀里,不禁感到脸红。妈妈倒胸有成竹,“百舞越是犟着,奥田大人越不会放手。”
至于百舞在床笫间吃多少苦头,艺妓们只要能分到惠及鸡犬的一部分钱,她们对镜梳妆时又能埋怨些什么呢。
百枝让梳头师傅将她的头发梳成更成熟的大发髻,在心里比较着,同只知道向女人身上索取欢愉的陆军军官相比,还是帝国大学毕业的绅士具有让人迷恋的风度。
因为奥田大人的嫉妒心,她如愿取代了百舞在舞蹈会上的位置,向陪坐在德国学者一边的绅士抛出如丝媚眼。
绅士避开眼目,将手放到她的胸前,“你又长大了一些。不过百舞是身体不舒服,才没登台吗。”
百枝不自觉地皱起眉头,因为心底抓挠的嫉妒感,对客人还是对自己都感到生气。男人继续轻快地说道:“下周我就要去德国了。会有很长一段时间见不到。”
百枝抬起头,犹豫着要不要撒撒娇。对方的声音同小秋日和一样温暖。她便大胆地将小手抬到细条纹西装的领子上,想把靠近胸口的纽扣摘下来作为短暂相处的纪念。
“别乱碰。这可是很贵的衣服。”
百枝心底忽然明白了身为艺妓的分寸,她后退了一步行了礼,“我会向百舞姐姐传达您的关心。她这会正陪着奥田大人在秋津温泉小住。”
绅士略微不快摸了摸胡子,随后,露出了不甚在意的微笑。
连无情的时刻都不减英俊潇洒的风度。何况,他知道放低姿态,温柔地诱惑道,“等我回国的时候,你会坐上艺妓的首位吗。”百枝便飘飘然地将艺妓楼的规矩抛诸脑后,在凌晨偷溜出来去了上野。
最后一夜离别时,他留下了编号五百二十的和歌。
百枝在好几天后才将那枫叶染的字条拿给百舞看。
520 在这世间,不禁怀想起 那无与伦比之人,仿佛已隔云烟。
“去德国的船已经出发了。”
随着红叶落下,百枝看到姐姐的眼角湿润了嫣红。百舞攥得掌心几乎出血,总算没有让眼泪倾泻而下毁掉登场前的化妆。
“你也迷恋着那个人吗。”
百枝撩了一下额发,“我不会忘记先生,但什么都不做,他一定会忘记在浅草的事。不,肯定先忘记只知道练舞的姐姐。”
百舞认为同是艺妓没必要说残酷的话伤害彼此,只是在合舞时,她不小心用带刺的秋蔷薇划伤了百枝的脸。事后艺妓楼妈妈用藤条抽得她两腿出血,百舞紧咬着牙,不吐露同百枝切断姐妹关系的缘由。
而斩不断的迷恋通常会以艺妓的怀孕告终。
不知说是幸运还是不幸,并非继承人百舞怀上孩子。万玉楼妈妈再生气,还是没直接用藤条抽打百枝的腹部。
“把百枝送去做澡堂的汤女吧,干干粗活重活便会自然而然地流产。”
如果让更多人听说怀孕的消息,身价大跌又没有一技之长的百京迟早沦落到最差的窑子里去。恐惧这一结局的少女拼命恳求万玉楼里唯一愿帮助她的百京打听更有效的堕胎药方,以为打掉孩子便能重新回到万玉楼。百舞顺着妈妈的意思让百枝灰头土脸地在澡堂做着粗话,实际把百京每回送去的药换成了有利于胎儿发育的补药。
静待生命力顽强的胚胎夺走母体的生命力,百舞在神前献上独创的舞蹈,谁都难以从她身上移开目光。连奥田都无法忽视舞蹈间骇人的魔力,半认真地说要将百舞纳为小妾:“你为我生个孩子吧。受到神明眷顾而出生的美丽的孩子。”
“妾这样卑贱的人怎么配搅乱高贵的血脉。”
买下的女人一直在服用避子药,但那到最后不知有无发觉。他即将调任为半岛上邻国的驻外武官,走前仍要刺激一番百舞的神经:“让你生气的妹妹既然还没找到合适的但那,要不也同别的女人一起去大陆上为祖国做点贡献吧。”
洒下的烟灰故意烫了百舞的脖子,她驯服地含住伸来的烫烟头,保持艳丽的笑:“她得了重病,活不了几天。”
“你终于成了个心狠的女人啊。不管怎么耕耘,如果女人不希望让孩子生下来,男人就没办法。”
即使像无生命的更衣人偶一样剥得赤条条地被压在四方格子的床榻之间,百舞注视着窗外浅草寺在月光下庄严的影子,在心底许下既可以杀人又可以活人的愿望。
听取她愿望的实际是佛祖都难以感化的鬼子母神。
百舞抱回来了沾着母亲的血和体液显得脏兮兮的新生儿,威胁艺妓楼妈妈,如果不收留这孤儿,她便同孩子一起坠楼。幼儿睁着深黑透绿的眼睛,伸出手去抓染透香粉的袖子。百舞不在乎血污,把孩子紧紧抱在怀里,几乎让幼儿窒息。
接下来几十年发生的苦果恶果都脱不开这一天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