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黑洞一般的发问,这样没有原因的结果,实际上不仅限于《变形记》。《审判》里的约瑟夫·K犯了什么罪?为什么莫名其妙就被抓了、审了、死了?《城堡》的K为什么就是进不去呢?这样的疑问实际上构成了全作品的核心,以至于读者和评论家甚至不怎么在乎《城堡》等许多作品其实根本没写完(而如果是全因果作品,没写完肯定是一个巨大的减分项,会严重损害因果链条)——与全因果完整的起承转合相比,在《城堡》这里,K进不进得去,结局怎么样,根本就无所谓,甚至卡夫卡自己可能也不知道结局该怎么安排(所以才没写完)。无论作者还是读者,大家关心的是:他为什么全书中兜来兜去,却总是进不去呢?对这个问题,每一个读者都有自己的答案,因为每一个人的学识不一样,阅历不一样,思维不一样,过往不一样,于是他们凝视着那个“因”的黑洞,看到的自然也是不同的景色、不同的解释。而这种可以吸纳无尽遐想、无尽解答的黑洞,加上另一侧依然复杂精彩的现实之“果”,才是维持零因果中因果平衡的奥秘:
土地测量员要走进城堡这一简单的目的愈是无法达到,愈是付出执著而坚忍不拔的努力,而那城堡就愈是神秘莫测、云雾缭绕,而又愈发沉重、郁闷地堵塞在读者的胸口。直到小说的最后,读者也无法准确地弄清土地测量员真正走不进城堡的根本原因——这是小说意义的最大黑洞。至于有人从那黑洞中看到了官僚机构的腐败,有人看到了机关社会的无意义,有人看到城堡迷宫对人的生命的消耗,还有人面对城堡无法走进的路径,看到了“一定要进去”和“一定无法进去”矛盾纠葛的巨大荒诞,也都是零因果所呈现的黑洞意义的不同注解,如同每个人都爬在一眼深不见底的枯井中向下探望,都可以借助井口的光明,看到井内模糊、黑暗的不同的景像和镜像。
是的,零因果和现实世界及人之世俗经验一旦完美结合,就必然会呈现出小说的黑洞意义。
我们说格里高尔之所以要变成甲虫,是因为社会对人的“异化”和工业社会对人的挤压——这样的理解,使《变形记》有了深刻、广泛的现实意义。但我想,倘是卡夫卡可以再生,他看到这样的解说文字,不知会不会有些愕然。可是,从另一方面,也许卡夫卡不仅不会愕然,而且会有会心一笑的欣然。说到底,他的零因果给小说创造了黑洞意义。作家没有权力不让读者面对模糊的黑洞做出自己的思考、判断和猜测。为什么零因果叙述天平会让故事保持着阅读的平衡?就在于这故事的一端是现实的世界,另一端是黑洞的重量。现实愈大、愈复杂、愈是摄人心魄,那一端看不见的黑洞,就愈有与之相应的意义和重量。
……
十九世纪之前,作家往往因为人物的生命力而获取名声和生命力。二十世纪,人物往往因作家的生命力而被人提及和讨论。这一切的扭转与变化,多缘于卡夫卡和他的零因果。因为零因果故事天平一端的现实和另一端看不见的黑洞,让我们在阅读中感受外部世界的故事、人物、事件与行为,在思考中凝聚与现实对应的黑洞意义。黑洞的意义,决定故事中的现实呈现。现实的描写,又诱导读者对黑洞意义的推测。……这种种带有他国时代和本国文化参与的对《城堡》的解读,都是对的,也都是错的。因为黑洞意义的存在,每个读者都可以有自己对黑洞的窥探权与理解权;而每个读者看到的,就只能是他个人通过阅读感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