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东京很燥热。
夏天午后，透过烤热的空气看到的的扭曲街景，给人的印象只剩下燥热这点最强烈。汽车呼啸着碾过路面带起的灰尘吸入肺中，斑透翅蝉的叫声犹如晶体振荡一般顺着严格的周期不变地啸叫着。八月中是它们数量最多，状态最好的时候。这一切都总压得人喘不过气。
在这样令人眩晕的聒叫声中，时间总像默默加速一般，让人神志模糊之中，转眼就天空就只剩残阳一朵，血红色的光晕笼罩在远处地平线的树林的外缘之上，本应象征着生命的植被也显得吓人起来。
她在艺术馆看过这样油画，那时她被母亲抱在怀中，明亮的橘黄色吊灯之下，人流不断，又恬静平缓。那时颜料的浓郁味道和微量的粉尘充溢她的鼻腔，油画中的远景树林强烈又明亮的轮廓映进她的脑海中...数年之后的她甚至已经不敢确定这记忆究竟属不属于她，就像其他的幼年回忆一样，也许其实是某个电影的情结，也可能是在某些暗示之下梦中才出现的景象...已经自己也分不清了。
但是她记得，那时她无言地枕在母亲的红色针织围巾上，屋外下着雪。
大概不是梦中出现的景象吧。因为她每天辗转着睡着后，梦中像血一样瘆人的场景往往只会伴随着扭曲又难以理解的人鬼难辨的剪影，耳边满是破坏人神志的不明呓语...
她入迷地盯着这片街景，已经过去了数个小时。
她也经常会重复做好多遍自己名字被呼唤的梦，没有任何景象，也分辨不出究竟是谁的声音。
“toumori...”
“灯...”
“灯...”
“灯！”
...
“没有”的那片景象，灯突然从回想着的那片漆黑的空间中被抽走。
脸前的是熟悉的母亲的笑容。
母亲来接她回家了。
“好了，那么我们班的小朋友便全部顺利离班了”
老师合了合手掌，笑盈盈地对灯的母亲说。
“真对不起，今天路上的车果然会比平时多呢”
这是实话，同样开车接孩子的家长中，高松家绝对是最吃亏的。
“别这么说，高松同学夏学期也是班里最省心的孩子呢...”
若不是因为幼儿园马上闭园，她们大概还能说上一段时间吧。
高松灯坐在母亲车的后座上，默默等待家的大门来到眼前。
像这样略有不同的归途，日后还会有十余次。
高松灯一直是班里最让人省心的孩子，老师并没有骗人。
无论是对玩具分配的争执，孩子间难以避免的口角冲突，高松灯都和这些事情像是绝缘一般。无论交代什么，高松灯也都会安静地慢慢听老师讲完。虽然执行起来总是会出各种问题，但是这样乖巧的女孩子，在大人们看来实在难得。
2009年，八月中，日本已经一只脚跨出了泡沫经济的泥潭，庞大的世界总是有条不紊地继续他们的步伐。这一年，东南亚高热和偶发的洪水给一些人留下了深刻的影响。但逝者如斯，没过多久大家就忘了属于这一年的很多事。时间总是不等人。每天太阳的炙烤下，行人和柏油路都混上了对方的气味，没过多久，路上的裂纹又会新添几道。但原因更多是行道树根系缓慢但显著的延伸。
时间总是不等人，而人们并没有等高松灯。
“夫人，您的孩子可能存在一些注意力问题，我建议...”
...
“从表格来看，灯同学可能没有达到同为小学二年级大多数人的标准”
“不...她向来这样安静”
......
有一天灯发现自己总被称赞的一些特质让母亲变得烦恼起来。某一天起，母亲会时不时带自己去一些气氛完全不同的场所，空旷，空气中满是让人不自在的味道。她总是会坐在一扇门后面，惯例般地等待母亲和陌生人谈完话。就在这好像暗示着什么的氛围下，灯隐隐约约的感受到一些不属于自己的紧张，然后默默的听着蝉鸣，望着窗外投射进来的树影，等待下一步决定。
蝉的样子总是会吓哭很多孩子，它们那形态远异于人类，但是分布方式又类似的复眼，口器，总是会激发懵懂的孩子异样的联想。附着于皮肤上瘙痒又微妙的压力，透过皮肤传递过来的令人头皮发麻的振动，也令人不自觉的想要甩掉它们。
高松灯在那年夏天发出了一声惊叫，但没有急于将蝉甩下去。也许是出于害怕被它咬一口，也许是并没有迫切地想与这只虫子划分界限，高松灯抬起胳膊，观察起了这只与自己截然不同的生命。
...
“灯同学，你可以分辨这两个面孔的区别吗？”
...
灯又捡起了一枚蝉蜕，完整，端正，大小适中，她将这枚蝉蜕放到抽屉角落，上一枚日渐风化的蝉蜕终于可以被心安理得的扔掉，灯暂时不必再受每次开合抽屉都要破坏它一点的压力了。
...
“看样子初步步入青春期常见的心理问题和生理问题都没有在您家的孩子身上出现，恭喜了”
...
数年过去，这片熟悉的墙壁也慢慢斑驳起来，同样的那一位陌生人头发也肉眼可变的变少，变白。
门开了，不同的是，这一次母亲脸上不像以前挂着愁容，她牵起灯的手，告诉灯以后大概不用来了。
走出医院的大门后，灯回头又看了一眼那堵墙壁，后悔没有更细心的记住它的样子。
灯从小就习惯将一些消耗品的残骸收集起来。即使是放到发霉，也总是舍不得扔。这是母亲最开始察觉到异样的事情。后来，灯总是不能回答老师的问题，响应老师的点名，乃至对题目的感知都会出现明显障碍时，母亲才下定决心面对灯似乎有一些精神问题的事实。
随着年龄的增长，灯开始有了隐藏或解决这些问题的意识，事态才慢慢好转起来。此时，灯已经十五岁了。她已经有了自己的记住人名，理解题目的方法，房间也不再总是堆积一些支离破碎的杂物，在跨越了八年后，高松灯的母亲认为，灯应该已经摆脱这些问题了。
但实际上，灯的房间只是变得整齐了起来，她并没有和这些做出了断。
“用尽于二零一八年四月十六日” ——灯用铅笔芯盒中的最后一根笔芯给铅笔芯盒写上了标签，将它放在了书架专为铅笔芯盒留出的第四个位置。
......
每天街道上，为了生活人们川流不息。但是不像大人的世界，矛盾往往都建立在客观的利益和物质需求上，孩子们之间展示出的恶意，是没有来由和动机的纯粹的恶意。
新学期，仅一个照面的空隙，谁的气势能压一头，谁在走廊上低头走过时会伴随别人的嬉笑声，便已经决定好了。
但是有个女孩，在面对喜欢让步的同学眼神下意识的闪躲时，绝不会选择日后恶意相向。
2009年，千早爱音，她在公园第一次接触到了大量没有任何直接或间接关系的同龄人。她一改了平时的开朗，周围熙熙攘攘的人流，嘈杂的对话声让她一阵眩晕，耳鸣声充斥着大脑，甚至连方向都颠倒了起来。
三分钟前，爱音决意让父母只用在数米之外看着，她向来能如此自信，从容地将陌生人变成朋友。但此时，她置身户外，其他孩子们早已占据了各个场地，并且基本已经三三两两的组成了小群体，爱音的小秘诀——先入为主的态度此时已略显乏力。强烈的不安麻木了爱音尚幼小的感官，三分钟后，爱音终于决心挪动知觉已变得的双腿，慢慢地走向两个看着和自己一样大的孩子之间。
已经初步熟络的两个人正讲到气氛最高涨的话题，而爱音会选择和他们攀谈，仅仅是因为他们的衣着和自己比较相似而已。
当其中一个孩子发现有一个影子落到眼前的聊天对象身上，耳边也隐隐传来另一个人的吐息时，他便明显意识到了有人想加入进来。
对话声戛然而止。
两个人的视线落到了爱音身上。
爱音第一次知道自己成为焦点时，压力会那么恐怖，自己身上落下的两道视线，好像变成了承载整个世界重量的聚光灯。
心脏如擂鼓般剧烈跳动，压迫着不敢呼气的肺部，血往上涌，却没让爱音的意识清醒一些，爱音已经不记得她开口的第一句话究竟是什么，而在心脏再次剧烈的跳动三下之后，一阵风吹过，再加上持续不断的耳鸣声，爱音没能听见对方的答复是什么，泪水模糊了视线，让爱音看不清对方的表情，甚至连自己是否被欢迎都没能分辨出来。
搞砸了。 爱音脑海中只剩下了这三个字。 她摇了摇头，想要终结这次失败的攀谈，踉跄着后退了一步，刹那间，不知是不是紧绷的神经终于断裂，眼前的世界突然旋转了起来，那双几乎失去知觉的腿绊倒了自己。
什么嘛，我根本就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厉害嘛。那一瞬间，爱音好像想要放弃思考一样。
那时就像是地面自己旋转着贴了上来。就让父母来替我收场吧。爱音如此想着。
但是后脑并没有传来自己想象中的震动，她感觉有什么东西托住了自己。
震惊之余，泪水从眼眶中滑落，刚刚没看清楚的对方的面孔此刻明晰了起来。
...
世界选择了以善意对待爱音。在此之后的数年里，爱音都不会忘记这天下午发生的事。
爱音跑回去想要把此事汇报给父母。欣喜之余，爱音再摔了一次，但是她立马爬了起来，激动之中，略有些语无伦次但完整的复述了全过程。而那不安的三分钟，在讲述中也变得甜美了起来。
在父母的肯定和赞扬之中，爱音慢慢整理着思绪。突然，她感觉嘴中有什么有棱角但并没有异样触感的东西在舌间滚动着。
爱音慢慢将它吐出来，捧在手心中，那是一颗带着一丝血的臼齿...爱音这才意识到，刚刚摔倒后自己的上颚牙齿缺了一颗。这是她掉落的第一颗乳牙。
回家的路上，爱音脑海中多次复盘今天短暂又深刻的美好回忆，最后，她攥着那颗乳牙，隐隐的感觉好像有什么自此变得不一样了。
车门打开，爱音像以前一样急不可待地蹦下车，一阵微风吹来，引得还有些激动的她打了个哆嗦。一片边缘略微枯黄的树叶随着风落在了身上。这天晚上的风不同于前些日子。
燥热的夏天好像结束了。
爱音喜欢秋天。干燥凉爽的风总是托着她在各个地方灵活地穿梭，在家里，小巷里，学校里，永远不会感到累。秋天是爱音的季节。
她同样攥起了这片叶子，攀上自己的房间，她要将这两样东西一起放在自己的柜子中。望着自己女儿掠过的那抹粉色的身影，爱音的父亲笑了。
千早爱音一如既往。

我去，是没有翅膀的猫头鹰（指镇楼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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