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菜鸟报到波折多
早上七点半，龙华街派出所。
所长付胜顶着半张脸大的黑眼圈，推开值班室的门，那张坑坑洼洼像被炸弹炸过的黑脸，直接顶在了睡得正香的辅警李华面前，他还拍着手里的笔录，鞭炮一样嘛里啪啦响，破铜锣嗓子更是发出震天的响声：“还睡呢！你睁开眼睛好好看看，你这笔录当事人最后是怎么签字确认的。”
一个面相稚嫩胡子拉碴的辅警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接过来笔录，凑近一看，有点懒散地说：“所长，没错，以上笔录我看过，说得跟真的一样。”
所长姓付，大家不称呼他为付所，而直接称他为所长。
所长气得差点背过气去，嗓门更大了：“说得跟真的一样。你是菜市场的大妈吗?你是公园里的大爷吗?我强调多少次了，签字必须写：以上笔录我看过，与事实相符。”
犯了这么大的错误!
李华瞬间醒了，整个人一激灵，赶紧起床，拿着笔录就要往外冲：“我现在就去找当事人重新签字，我昨天晚上弄完就一点半了，着急睡觉，就没仔细看……”
所长揪着他的领子，把他拉回来：“还找理由?我昨晚处理另一起事件，结束以后四点半，你去翻翻我的笔录有没有问题。以后移送公检法，材料必须规范!不然他们笑话你是个二傻子不要紧，当事人跟着你耗半年才丢人!”
李华还是有点不服：“不就是醉酒闹事的小案子，当事人就在隔壁睡着呢，我找他们签一下，下次我就记住了。”
所长有些恨铁不成钢：“我已经去看过了，那两个醉鬼醒了就溜了，我上哪儿找人去?把街面上商铺的监控视频都调过来，一帧一帧找吗?”
面对领导的训斥，李华垂头丧气，根本不敢抬头。
所里不到十个人，一天处理十几起警情，一年处理上千起，压力特别大，每天都在用九个锅盖盖十口锅，比隔壁那条街上的消防员还忙。
特别不走运的是，现在所里还退休了两个人，本来打报告招了四个辅警，但是工作强度太大，年轻人受不了，辞职了三个，还有一个在辞职报告上写：我现在觉得去电子厂一点也不累!
那个辞职的拍照发了朋友圈，被其他所和分局的人看见了，那段时间大家和所长打招呼都说：“听说你们所比电子厂还累?”
这么一看，坚持到现在的李华，还算是不错的。
想到这事，所长的态度不由得和缓了些：“行了，去吃点早饭，然后写个检查，这种低级错误别再犯了。”
话音刚落，这个低着头的小家伙，居然瞬间两眼放光：“那我去吃饭了，所长。”
得，骂了也是白骂，下回肯定不长记性，只记得吃。
李华有点散漫，但是好歹是省警官职业学校毕业的，就算是混了三年，也有点基础。
马上要来一个更嫩的毕业生，名字很有趣，叫周六一，比李华小几岁，东华理工大学计算机专业毕业，省考第一名的成绩尤为亮眼，笔试面试都是第一，总成绩比第二名高了将近十分。
这完全是个学霸中的“战斗机”。
但是，对派出所这种注重实践的单位来说，特别会考试但一天的警务工作都没有做过的人没啥大用。
所长连翻档案的兴趣都没有，一再拒绝在文件上签字，可最终还是没法拒绝上级的命令。今天这个新人就要来所里实习了。
想到这里，所长血压又升高了，他忙不迭地打电话给负责人事调动的市局梁培禾处长，想让梁培禾把新人安排到别处：“老同学，我可求求你了，别再往我这儿扔饭桶了，我这儿已经火烧眉毛了。你是了解的，龙华街的情况太特殊太复杂了，我之前的那几任，宁可提前退休都不干了，我和老姜都搭档了这么多年，像是天天坐在火药桶上。现在人这么少，你给我安排一个啥也不会的新人，你让我怎么工作?我需要的是精兵强将，来了就能战斗。你把刚毕业的警校尖子生给我调一个，我要那种身体素质和心理素质都很好的，跑五公里不喘气的，能和离婚夫妻都唠上的，在基层实习过半年的优先。其他人，我可不认!”
周一的早晨，梁培禾也很忙。他端着冒着热气的保温杯，里头泡着枸杞。他头发已经白了一半，眉头皱成川字，脸上皱纹密布，神情极其凝重。
他面前的桌子上摆着厚厚一沓案卷，全是各个派出所和治安大队报上来的案子，刚打印出来，纸张还是热的。
看着这些案卷，他根本没心思喝水。
杀人放火的案子少，但是这些案子比杀人放火还可怕。
基本上全是网络诈骗案，全都汇总到了一起，打印出来放在他的办公桌上。
他翻了翻，随随便便一个案子就是六七十万的金额，受害者大多数是搞网络贷款的。
梁培禾在心里盘算了一下，他工作这么多年，也拿不出这么多钱来。
旁边新来的年轻小警察正在拖地，他是公安大学的研究生，人特勤快，给办公室换饮用水、打印材料他都全部揽下，还把案卷里涉及的外文词翻译成中文。
梁培禾顺口问他：“你一个月到手多少?”
年轻警察有点不好意思：“我还没转正，不到三千，不过住在宿舍，吃在食堂，也花不了什么钱。”
一个月不到三千?
六七十万，这么优秀的年轻人得工作多少年才能攒下来?
梁培禾一直在想这件事，接通电话半天没有回应，所长在那边急切地问：“老同学，我说了半天，你有没有听到?”
梁培禾回过神来。基层的派出所领导天天直接和犯罪分子打交道，大部分都是炮仗性格，一点就着，他早就习惯了，他这个老同学，是炮仗中的炮仗。他安抚道：“我就是因为体谅到了你们派出所的难处，所以才开会研究过，专门把最优秀的人才拨给了你。”
所长一听就急眼了：“你别忽悠我，我知道公安联考有些岗位不好，特优秀的会专门等省考国考，你手里有不少好苗子，赶紧给我送过来一个!我保证好好培养，将来让他成为坐镇一方的名将!”
梁培禾手上确实有一份名单，上面周六一的成绩一骑绝尘，高出第二名将近10分，只是这孩子年纪很小。
可这分数看着就是让人喜欢。
原本他也以为，这人就是个迎合应试教育的完美机器，小镇来的做题家，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但是打过交道以后，他认为自己错了，这个年轻人身上，有锐利发光的品质……
梁培禾笑着摇了摇头：“不要让经验限制了你的眼光，不要急着做决定，我先去开会了，你好好带新人。”
所长拒绝：“我是派出所所长，又不是警校校长!”
同样早上七点半，拥挤匆忙的十字路口。
一个浑身泥土，走路有些佝偻的老汉把一个黑色塑料袋紧紧地夹在腋下，穿着开了胶的旧塑料凉鞋急匆匆往前走。
老汉手里拿着一个破旧的老人机，手机用脏脏的塑料布裹了好几层。他打着电话，声音沙哑：“别怕，爷爷来给你送钱了!你听医生的话，好好吃药。”
但是老汉没注意，装钱的袋子破了，里面一沓扎紧的红色钞票露出来。
这时候，一个男人紧随其后，他两眼放光，贼眉鼠眼地环顾四周。路口只有一个戴着降噪耳机，背着登山包和滑板，正在玩手机的小年轻，估计是附近哪个学校的学生，不像是个会管闲事的人。
那就是周六一，他看到绿灯已经在闪烁，就停下来等待下一个绿灯。
他抬眼看了一眼前面的男人，倒不是觉得有什么问题，而是这个男人长得实在是太丑了，一张脸坑坑洼洼的，像月球表面，眼睛是斗鸡眼，一看就是个不好惹的人。
男人确定后面没人注意，就戴上口罩，赶紧往前走了几步，装作不经意靠近老汉。这时候，老汉的钱掉出来了，男人一弯腰就捡了起来。
这个男人并没有把钱还给老汉，而是动作麻利地把钱往自己裤子后面的口袋里塞，然后准备溜之大吉。
小偷!
老汉还在电话里嘱咐：“乖孙子，你的病一定会好的，相信爷爷，等做完了手术，爷爷带你去吃你一直想吃的火锅!”
周六一立刻把手机塞回口袋，把滑板放下，赶在绿灯灭之前踩着滑板冲过去，在小偷把钱塞进口袋之前撞上了他。
小偷摔了一个狗啃泥，钱脱手而飞。
听到动静，老汉低头一看，发现自己的钱不见了。这时小偷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捡起钱又要往自己口袋里塞，操着一口流利的方言骂道：“你瞎呀!在马路上玩滑板是违法的，你看你把我撞成什么样了，得赔钱!我现在走路都不利索了，先赔两百块钱，让我去拍个片子看看!”
老汉十分着急：“那是我孙子的救命钱!”
小偷翻个白眼，还很嚣张地拿钱在老汉眼前晃了晃：“什么你的钱，就你这一身的膏药臭味，老子就算是沾一手屎也不会摸你的钱!还好意思说钱是你的。”
老汉气得直跺脚，拿出手机要报警，但是他的老人机这时候打不了电话。小偷说着风凉话：“老头，你看你诬陷好人，老天都看不下去了吧?手机坏了就回去买一个，老年痴呆了就回去吃药!”
老汉眼泪都快要落下来了，对着周六一哀求道：“孩子，能不能帮我报个警?那钱是救命钱!医院打电话催了好几次，我好不容易才凑齐的!今天如果不去交钱，我孙子可怎么办!”
小偷表情凶恶，手指快要戳到老汉的鼻子上：“我今天是不是出门没看皇历，遇上你们这一老一小在街上讹诈我。我现在就应该报警，让派出所把你们两个抓起来!”
这个小偷是个地痞流氓，彻头彻尾的烂人，居然反咬一口，诬陷老汉和周六一讹诈。
老汉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现在已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半天才颤巍地说：“你怎么能颠倒黑白呢?”
如果是象牙塔里的学生，面对这小偷的咄咄相逼，现在肯定会手足无措，但是这小偷不走运，他碰到的是周六一。
周六一毫不畏惧，胸有成竹地笑道：“请你把钱还给老人家，并且赔礼道歉，这样我还能放你一马，否则后果自负。”
小偷一下子就乐了，朝着周六一逼近，痞里痞气地说：“后果自负?你个小屁孩，能把我怎么样?”
周六一往前走了一步：“我能让你出名!”
小偷感觉在听笑话：“你什么意思?”
周六一把手机掏出来，调出来一段视频，晃了一下手机：“我是东华大学新闻系的，专业拍视频的，现在在电视台实习，有随手记录素材的习惯。刚才我拍下了你偷东西的视频，而且我手机质量特别好，拍下来的都是高清素材，你脸上的痘都清清楚楚的，你说你今天晚上会不会出名?你觉得一个出了名的小偷，警察会怎么收拾你?”
小偷气得脸直抽搐，威胁道：“老子弄死你!”
周六一手握杀招，表现得特别淡定：“你把钱还给老人家，我把视频删除，否则，就凭你偷了钱还讹诈我，我就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小偷将信将疑，瞬间觉得手里的钱特别烫手，周围的人越来越多，大家指指点点的，他害怕眼前这个小年轻直接报警。
那么厚一沓钱，起码要蹲半年。
小偷不情不愿地和周六一做交换，他把钱拿出来，丢给了老汉，然后点开周六一手机里的视频，烦躁地说：“快点删了，没备份吧?你要是敢报警，我就把你打出屎来!”
小偷瞪大了眼睛，一帧一帧看过去，越看越觉得不对劲。他这才发现这根本不是他偷钱的视频，而是一个短发女孩牵着狗过马路的视频，画面里那女孩一回头笑得十分灿烂，只是因为封面也是红绿灯，和这个路口差不多，他才看错了。
这哪是犯罪证据?
因为他心虚，所以被周六一耍了。
小偷一回想，自己刚才用身体掩护，从周六一的角度，根本就拍不到他的小动作。
但是这小子信誓旦旦，一脸真诚地说拍了，他居然信了!
谁能想到，这年头的大学生，骗起人来，居然比他还专业!
小偷气得不行：“你这是诈骗!”
周六一一脸无辜：“什么诈骗?明明是善意的谎言!”
小偷气不打一处来，恨恨地看着周六一：“我今天非好好教训你一顿不可!”
周六一指了指道路监控，气定神闲道：“你刚才已经承认了偷钱，现在还想打我，你是真的想去坐牢吗?那你快点打我一拳，还赶得上去局子里吃早饭!”
小偷恼羞成怒，拍着大腿骂：“妈的，还没见过比老子不要脸的!”
周六一露出狡黠的表情：“我还以为你是要助人为乐，提醒大爷钱掉了呢，我哪知道你是个扒手!你到底滚不滚，再不滚我现在报警还来得及!”
眼看着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小偷不敢提自己刚才偷钱的事情，一时词穷，只得骂道：“妈的，没见过比老子还‘渣’的‘渣男’!”
周六一做个鬼脸：“我又没欺骗你的感情!”
小偷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我今天是屎壳郎出门遇到拉稀的，白来一趟!”
周六一的嘴皮子可比小偷的利索：“不不不，我看你是武大郎放风筝，出手就不高!”
小偷指着周六一：“给老子等着!”
话是这么说，但是他不敢继续纠缠，赶紧跑了，跑的时候还挡着脸，生怕被人认出来。
老汉对周六一千恩万谢，下了很大决心，从这一沓钱里面抽出一张：“年轻人，太感谢你了，你拿去买瓶饮料。”
周六一再三推辞，他看到老汉装钱的黑色塑料袋破得不成样子，就从登山包侧边口袋里掏出一个装零食的结实的袋子，帮老汉把钱给装进去：“不用谢，您拿好去医院吧。”
老汉有些为难地问：“年轻人，你能不能陪我去医院，我活到七十多岁，头一回来省城，我都快转晕了，也不知道路怎么走。早上刚下火车，有人非要拉着我去男科医院，我好不容易才摆脱他们……”
周六一看了看腕上的表。
他今天要去派出所报到开始实习，梁处千叮咛万嘱咐，这个派出所非常特殊，要严格遵守各项规章制度，今天绝对不能迟到，否则很可能会影响他的考核分。考核分不够的话，他很可能没机会留在警察队伍里了，这不是危言耸听，之前有人实习期没过就走了……
周六一还专门搜集了这个派出所的资料，龙华街派出所，被三江市公安局的警察们戏称为“地表最强派出所”。
其辖区的流动人口最多最杂，八万人口，流动人口将近四万，光听口音分不清人是哪儿的；案件最多最杂，从黄赌毒到老太太当街碰瓷、骂架应有尽有。
一般的新警察被丢到龙华街派出所历练三个月，差不多就能胜任警务单位的所有职务了。
如果历练不出来，差不多就可以滚蛋了。
龙华街派出所的编制一直都不多，正式民警几乎从来不超过十个人，平均下来就是一个警察管两万的群众。
据说，龙华街第一任派出所所长是南下的干部，当年打过解放战争，又是会计又能拿枪，后来还能剿匪，特别擅长人员的精细安排。
到了这一任的所长付胜，也是个挺有能力的人，派出所就那么几个人，可辖区从来没有因为治安问题闹过大新闻。
在警务单位，尤其是日理万机的派出所，不闹大新闻，就是最大的成就。
周六一要去报到，紧张了一晚上，为了不迟到才早早过来，但是现在已经耽误了四十多分钟，再迟到下去，他真的担心第一天就被赶出门。
但是眼前的老人，眼神恳切，步履蹒跚，他在这个城市孤立无援。
所长专门换上了新警服，坐在办公室里。
桌上堆着不少需要处理的文件，全都很紧急，手机信息不断，一直有人催，但是他无心处理那些事，一直拿起手机看时间，还时不时地朝窗外张望。
新人怎么还不来?
虽然嘴上嫌弃得不行，但是他心里其实还是有些期待的，这个OO后的高才生，到底能给这个基层警务单位带来什么样的惊喜呢。
老同学梁培禾的眼光向来毒辣，他往往能在一群新兵蛋子里挑出个金凤凰来。一般来说，最好的人才他都会放到尖刀单位，用来处理最难的案子，比如刑侦大队、缉毒大队，还有这几年专门抓逃到境外的贪官的猎狐办。
这些金凤凰，接连办了不少大案。
付胜看着那些令人惊艳的新人，心里馋得不行，希望能有一个分到自己所里来，但是之前来的几个不错的，都只是实习一段时间，就被调去了其他单位补充警力，因为其他单位像治安大队、反诈大队，都缺乏骨干力量。
白白给别的单位做了几年的嫁衣，所长付胜非常期盼自己单位能有好苗子。
等了好久，没有等到新人过来，却等到了另一个人。
一辆大摩托车轰鸣着进了院子，原本休假的彭志远回来了，连续干了半个月，他好不容易才休一天。
他是军体院出身的军转干部，特别能打，全身结实的肌肉，让人看一眼就觉得有震慑力。
所里没人打得过他，在抓捕中，只要他出马，犯罪分子能被当成小鸡崽给拎回来。
彭志远三步并作两步奔上楼，直冲所长办公室而来，脚步声特别响。进门后，他着急地问：“新人来了吗?”
所长岿然不动，虽然他的体格比彭志远小了许多，但是彭志远看到所长，立刻像是士兵见到了将军，稳重了许多。
所长看了看表，黑着脸，惜字如金地从口中吐出两个字：“没来!”
两个字，带着三分嫌弃、三分轻蔑、四分不耐烦，所长就差直接把“这人进门我就让他滚”这句话说出来了。
彭志远也赶紧看了看表，有点着急，这新人心里怎么一点数都没有，上班第一天居然敢迟到，他是没打听过所长付胜是什么人吗?
不过，他还是为新人辩解：“我还是很期待来一个年轻同事的，毕竟现在用手机犯罪的案子越来越多，我连扫码都搞不明白，现在的年轻人玩这些可比我们厉害多了，兄弟单位里的技侦、图侦，对着电脑屏幕瞪眼看监控，一个个的都近视了。我听说现在都开始用软件识别了，哪怕是把女人化装成男人，都能识别出来，现在这些技术，年轻人学得比较快。他是不是堵在路上了，起凤街那里堵起来，可是要命的!新人是不是不知道?”
所长冷哼了一声。
彭志远手一直在摸他的大头，看起来特别滑稽，看所长这反应，他露出讨好的笑容：“才八点半。”
所长喝口水看文件，白了他一眼：“钢盆，你当年相亲都没这么积极!不就来个半大小子，你至于这么开心吗?”
叫彭志远钢盆，是因为刚来那会儿，有一次出警，彭志远在停电的大厦里，上上下下爬了六十多层楼，才把一个曾是国家二级运动员的嫌疑人给逮了回来。回来在食堂吃面，他直接用最大号的不锈钢盆，一个人吃了全所人一顿的量，因此得了这么个外号。
所长一般不喜欢叫人外号，现在老顾老贺都退休了，所里也就他够格叫彭志远的外号了，其他人都得叫彭哥。
彭志远挠了挠头，有点不太好意思，带着期待说：“咱们所之前好不容易来两个新人，才培养出来，就被上面调走了。招了四个辅警，就留下一个，现在难得来个人，而且我听说这是梁处挑中的尖子，可不是比相亲找对象还激动吗!”
所长看起来不在乎，随口道：“什么尖子?当自己还在上学呢，居然迟到，等他进门我先给他个处分，让他和小李一起写检查去。”
写检查?
那说明人还是能留下的，彭志远松了口气，但还是担心写检查影响新人的心态，万一和之前几个辅警一样，直接走了怎么办?
但是他不好意思继续说话，看到楼道里有个女警路过，赶紧挥手朝着外面示意。
多年的同事，大家早已十分默契，女警看到彭志远着急的表情，再结合新人迟到的事，就明白了七八分。
片刻之后，那名女警张桂兰拿着一份文件过来让所长签字，她四十多岁，管内勤，脸胖胖的，看起来十分和蔼，处理起事情来麻利干练，特别靠谱，是所长的得力帮手。
张桂兰一开口先转移大家的注意力：“大彭你那时候处对象可有意思了，短信发得冷冰冰的：刘明月，晚上我骑摩托车接你下班吃饭。明月受不了了，给你发信息：你就不能加个宝贝吗?你倒好，居然重新发了一条：刘明月，晚上我骑我的宝贝摩托车去接你下班吃饭。因为这事，明月和你差点黄了，要不是我和所长说和，你现在还打光棍呢。工作和相亲一样，谁能不犯错误?”
彭志远嘿嘿笑着，张桂兰的话让氛围变得松弛起来，所长不再揪着新人迟到的事不放，顺着台阶下了：“行吧。”
张桂兰稍微松了口气，但也不时瞟向窗外，等着新人来。
随着基层警务单位需要对接的单位越来越多，要写的报告和台账就越来越多，杂事也越来越多……总之就是一个字，多，多到一周单休也忙不完。
内勤有几个文职辅警，但是数量远远不够。
张桂兰等着来新人，不是为了看“小鲜肉”，而是着急抓壮丁。既然是通过省考的，申论肯定写得不错，是个笔杆子，抓过来就能直接用。
张桂兰比较期待把新人放在她的内勤岗上，试探道：“所长，粤省的同志来办案，需要我们配合，这几份文件需要您签一下。对了，新人来了让他先熟悉哪块业务?”
所长两条大黑眉毛皱起来，脸黑得像锅底：“放在窗口查户口吧，上涌村刚来一群外地人，天天骑着摩托车去工地，经常来咱们这儿开加油的批准。让他盯着村里开出来的证明，核对身份信息。”
张桂兰心里窃喜，但是胖脸上略带怀疑：“可是这原本是小黄和娟子的事，男生不办案放在窗口上，是不是不大合适?”
小黄和娟子是所里的另外两个辅警，都是女的，承担的是综合岗和户政的工作，也可以说是打杂的，不能说这样的岗位不重要，但是和忙得风风火火的需要办案出警的岗位相比，根本不是一个级别。
派出所最关键的业务，就是接处警和配合其他单位办案!
所长拿着文件，来回翻看，拿起铅笔把其中好几处圈起来，又看了一眼时间，发火了：“就为了抓一个人，他们来这么多人?是来公费旅游的还是办案的，吃、喝、住宿、加油得花多少钱，我这师兄就是不会过日子，他们经费太多烧得慌?下半年还办不办案了?”
大家都是警校毕业的，办案一联系，发现都是师兄师弟，所以所长一看名单，脑子里就浮现几张熟悉的脸。
不过，以前拿到配合办案的文件，所长不是这么说的，他说的是：“还是发达城市的经费高，瞧瞧人家办案的这规格配置，咱们也应该跟着学学！”
这次所长这么说，是因为新人迟到的时间太长了，他发火了。
这个新人忙什么去了?怎么能迟到这么久?
彭志远和张桂兰对视一眼，都为这个新人捏了一把汗，刚来第一天就撞枪口上，还能顺利留下来吗?
别看所里这么忙，这么缺人，但不是什么人都能进，所长要求极高，看不中的人，他会想办法把人给调走。
彭志远和张桂兰两个人又是失望，又是惋惜，省厅一年可不会往派出所多放几个人，现在各个单位都在压缩编制，节省开支，隔壁镇上的派出所，也是多年没有招过人了，副所长退休了，上面再没派下去一个副所长……
这时候，李华满头大汗，急匆匆地跑过来，气都没有喘匀，进来见了人他也不打招呼，几乎是对着所长扯着嗓子在放鞭炮，生怕落下一个字：“所长，起凤街有重要警情，有个力大无穷的武疯子拿着两把菜刀在街上发疯呢，见人就砍，场面十分混乱，徐哥和亮哥都过去了，他们说他们顶不住了，请求增援!请求快点增援!”
李华转头看到了彭志远，像是看到了救星一样，就差跪下了：“彭哥，你在真的是太好了，那个武疯子比你还壮实，完全不认人!亮哥说，你可能也拿不下来!”
现在过了早上八点半，起凤街附近有两个幼儿园、一个小学、一个中学，好多去工厂和单位上班的人都会路过这里，早高峰会持续到九点多。不少人把这里戏称为血栓路。
这条路上有个手持两把菜刀的武疯子?
徐海是立过个人二等功的专业刑警，格斗抓捕侦查，样样拿得出手；胡亮是徐海的徒弟，公安大学毕业，以前是经侦大队的，是所长当年专门要来的优秀青年警察。他们两人合作破了多起案件，接处警很少让人失望。这样两个人，居然会说自己顶不住?
所长听完，感觉自己血压都要高了，他腾地站起来，一脸严肃，立刻下令：“桂兰留下看家，剩下的人全都跟我走，带齐装备，开楼下的七座车，同时呼叫附近的交警和警务室支援……”
彭志远心中疑惑：“还有我拿不下的嫌疑人?”
他可是在军体院练过的，参加过作战任务，立下过赫赫战功。
不过，彭志远向来不会轻敌，立刻把头盔戴上往外走，大步流星地走到了楼道口，只剩下声音飘向身后的人：“我先骑摩托车过去，肯定不堵，还能穿巷子过去，能稍微快点!”
整个派出所瞬间行动起来。
有人早餐没吃完，嘴里叼着一个包子，手里提着防暴钢叉往楼下跑；有人从宿舍出来，一边跑一边披警服，不走楼梯，直接从三楼楼梯口抓着钢管往下溜，三秒就能到楼下，直奔警车而去；有人把正在充电的执法记录仪拔下来，别在蓝衬衫的肩章上，往外跑的时候拉开抽屉拿了警棍，顾不上把抽屉合上……
此刻，他们朝着最危险的地方，拼了命地狂奔。
周六一从医院出来，时间已经不早了，肯定会迟到，按照龙华街派出所的惯例，他肯定会被开除。
不过他还是打了一辆车：“快，我去龙华街派出所。”
出租车司机见周六一干净体面，年纪还小，以为他是只好宰的肥羊，心中大喜，但是脸上露出犹豫的表情，准备换一条赚钱的路走：“起凤街那一片太堵了，咱们绕另一条路吧?”
早上七点半，龙华街派出所。
所长付胜顶着半张脸大的黑眼圈，推开值班室的门，那张坑坑洼洼像被炸弹炸过的黑脸，直接顶在了睡得正香的辅警李华面前，他还拍着手里的笔录，鞭炮一样嘛里啪啦响，破铜锣嗓子更是发出震天的响声：“还睡呢！你睁开眼睛好好看看，你这笔录当事人最后是怎么签字确认的。”
一个面相稚嫩胡子拉碴的辅警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接过来笔录，凑近一看，有点懒散地说：“所长，没错，以上笔录我看过，说得跟真的一样。”
所长姓付，大家不称呼他为付所，而直接称他为所长。
所长气得差点背过气去，嗓门更大了：“说得跟真的一样。你是菜市场的大妈吗?你是公园里的大爷吗?我强调多少次了，签字必须写：以上笔录我看过，与事实相符。”
犯了这么大的错误!
李华瞬间醒了，整个人一激灵，赶紧起床，拿着笔录就要往外冲：“我现在就去找当事人重新签字，我昨天晚上弄完就一点半了，着急睡觉，就没仔细看……”
所长揪着他的领子，把他拉回来：“还找理由?我昨晚处理另一起事件，结束以后四点半，你去翻翻我的笔录有没有问题。以后移送公检法，材料必须规范!不然他们笑话你是个二傻子不要紧，当事人跟着你耗半年才丢人!”
李华还是有点不服：“不就是醉酒闹事的小案子，当事人就在隔壁睡着呢，我找他们签一下，下次我就记住了。”
所长有些恨铁不成钢：“我已经去看过了，那两个醉鬼醒了就溜了，我上哪儿找人去?把街面上商铺的监控视频都调过来，一帧一帧找吗?”
面对领导的训斥，李华垂头丧气，根本不敢抬头。
所里不到十个人，一天处理十几起警情，一年处理上千起，压力特别大，每天都在用九个锅盖盖十口锅，比隔壁那条街上的消防员还忙。
特别不走运的是，现在所里还退休了两个人，本来打报告招了四个辅警，但是工作强度太大，年轻人受不了，辞职了三个，还有一个在辞职报告上写：我现在觉得去电子厂一点也不累!
那个辞职的拍照发了朋友圈，被其他所和分局的人看见了，那段时间大家和所长打招呼都说：“听说你们所比电子厂还累?”
这么一看，坚持到现在的李华，还算是不错的。
想到这事，所长的态度不由得和缓了些：“行了，去吃点早饭，然后写个检查，这种低级错误别再犯了。”
话音刚落，这个低着头的小家伙，居然瞬间两眼放光：“那我去吃饭了，所长。”
得，骂了也是白骂，下回肯定不长记性，只记得吃。
李华有点散漫，但是好歹是省警官职业学校毕业的，就算是混了三年，也有点基础。
马上要来一个更嫩的毕业生，名字很有趣，叫周六一，比李华小几岁，东华理工大学计算机专业毕业，省考第一名的成绩尤为亮眼，笔试面试都是第一，总成绩比第二名高了将近十分。
这完全是个学霸中的“战斗机”。
但是，对派出所这种注重实践的单位来说，特别会考试但一天的警务工作都没有做过的人没啥大用。
所长连翻档案的兴趣都没有，一再拒绝在文件上签字，可最终还是没法拒绝上级的命令。今天这个新人就要来所里实习了。
想到这里，所长血压又升高了，他忙不迭地打电话给负责人事调动的市局梁培禾处长，想让梁培禾把新人安排到别处：“老同学，我可求求你了，别再往我这儿扔饭桶了，我这儿已经火烧眉毛了。你是了解的，龙华街的情况太特殊太复杂了，我之前的那几任，宁可提前退休都不干了，我和老姜都搭档了这么多年，像是天天坐在火药桶上。现在人这么少，你给我安排一个啥也不会的新人，你让我怎么工作?我需要的是精兵强将，来了就能战斗。你把刚毕业的警校尖子生给我调一个，我要那种身体素质和心理素质都很好的，跑五公里不喘气的，能和离婚夫妻都唠上的，在基层实习过半年的优先。其他人，我可不认!”
周一的早晨，梁培禾也很忙。他端着冒着热气的保温杯，里头泡着枸杞。他头发已经白了一半，眉头皱成川字，脸上皱纹密布，神情极其凝重。
他面前的桌子上摆着厚厚一沓案卷，全是各个派出所和治安大队报上来的案子，刚打印出来，纸张还是热的。
看着这些案卷，他根本没心思喝水。
杀人放火的案子少，但是这些案子比杀人放火还可怕。
基本上全是网络诈骗案，全都汇总到了一起，打印出来放在他的办公桌上。
他翻了翻，随随便便一个案子就是六七十万的金额，受害者大多数是搞网络贷款的。
梁培禾在心里盘算了一下，他工作这么多年，也拿不出这么多钱来。
旁边新来的年轻小警察正在拖地，他是公安大学的研究生，人特勤快，给办公室换饮用水、打印材料他都全部揽下，还把案卷里涉及的外文词翻译成中文。
梁培禾顺口问他：“你一个月到手多少?”
年轻警察有点不好意思：“我还没转正，不到三千，不过住在宿舍，吃在食堂，也花不了什么钱。”
一个月不到三千?
六七十万，这么优秀的年轻人得工作多少年才能攒下来?
梁培禾一直在想这件事，接通电话半天没有回应，所长在那边急切地问：“老同学，我说了半天，你有没有听到?”
梁培禾回过神来。基层的派出所领导天天直接和犯罪分子打交道，大部分都是炮仗性格，一点就着，他早就习惯了，他这个老同学，是炮仗中的炮仗。他安抚道：“我就是因为体谅到了你们派出所的难处，所以才开会研究过，专门把最优秀的人才拨给了你。”
所长一听就急眼了：“你别忽悠我，我知道公安联考有些岗位不好，特优秀的会专门等省考国考，你手里有不少好苗子，赶紧给我送过来一个!我保证好好培养，将来让他成为坐镇一方的名将!”
梁培禾手上确实有一份名单，上面周六一的成绩一骑绝尘，高出第二名将近10分，只是这孩子年纪很小。
可这分数看着就是让人喜欢。
原本他也以为，这人就是个迎合应试教育的完美机器，小镇来的做题家，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但是打过交道以后，他认为自己错了，这个年轻人身上，有锐利发光的品质……
梁培禾笑着摇了摇头：“不要让经验限制了你的眼光，不要急着做决定，我先去开会了，你好好带新人。”
所长拒绝：“我是派出所所长，又不是警校校长!”
同样早上七点半，拥挤匆忙的十字路口。
一个浑身泥土，走路有些佝偻的老汉把一个黑色塑料袋紧紧地夹在腋下，穿着开了胶的旧塑料凉鞋急匆匆往前走。
老汉手里拿着一个破旧的老人机，手机用脏脏的塑料布裹了好几层。他打着电话，声音沙哑：“别怕，爷爷来给你送钱了!你听医生的话，好好吃药。”
但是老汉没注意，装钱的袋子破了，里面一沓扎紧的红色钞票露出来。
这时候，一个男人紧随其后，他两眼放光，贼眉鼠眼地环顾四周。路口只有一个戴着降噪耳机，背着登山包和滑板，正在玩手机的小年轻，估计是附近哪个学校的学生，不像是个会管闲事的人。
那就是周六一，他看到绿灯已经在闪烁，就停下来等待下一个绿灯。
他抬眼看了一眼前面的男人，倒不是觉得有什么问题，而是这个男人长得实在是太丑了，一张脸坑坑洼洼的，像月球表面，眼睛是斗鸡眼，一看就是个不好惹的人。
男人确定后面没人注意，就戴上口罩，赶紧往前走了几步，装作不经意靠近老汉。这时候，老汉的钱掉出来了，男人一弯腰就捡了起来。
这个男人并没有把钱还给老汉，而是动作麻利地把钱往自己裤子后面的口袋里塞，然后准备溜之大吉。
小偷!
老汉还在电话里嘱咐：“乖孙子，你的病一定会好的，相信爷爷，等做完了手术，爷爷带你去吃你一直想吃的火锅!”
周六一立刻把手机塞回口袋，把滑板放下，赶在绿灯灭之前踩着滑板冲过去，在小偷把钱塞进口袋之前撞上了他。
小偷摔了一个狗啃泥，钱脱手而飞。
听到动静，老汉低头一看，发现自己的钱不见了。这时小偷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捡起钱又要往自己口袋里塞，操着一口流利的方言骂道：“你瞎呀!在马路上玩滑板是违法的，你看你把我撞成什么样了，得赔钱!我现在走路都不利索了，先赔两百块钱，让我去拍个片子看看!”
老汉十分着急：“那是我孙子的救命钱!”
小偷翻个白眼，还很嚣张地拿钱在老汉眼前晃了晃：“什么你的钱，就你这一身的膏药臭味，老子就算是沾一手屎也不会摸你的钱!还好意思说钱是你的。”
老汉气得直跺脚，拿出手机要报警，但是他的老人机这时候打不了电话。小偷说着风凉话：“老头，你看你诬陷好人，老天都看不下去了吧?手机坏了就回去买一个，老年痴呆了就回去吃药!”
老汉眼泪都快要落下来了，对着周六一哀求道：“孩子，能不能帮我报个警?那钱是救命钱!医院打电话催了好几次，我好不容易才凑齐的!今天如果不去交钱，我孙子可怎么办!”
小偷表情凶恶，手指快要戳到老汉的鼻子上：“我今天是不是出门没看皇历，遇上你们这一老一小在街上讹诈我。我现在就应该报警，让派出所把你们两个抓起来!”
这个小偷是个地痞流氓，彻头彻尾的烂人，居然反咬一口，诬陷老汉和周六一讹诈。
老汉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现在已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半天才颤巍地说：“你怎么能颠倒黑白呢?”
如果是象牙塔里的学生，面对这小偷的咄咄相逼，现在肯定会手足无措，但是这小偷不走运，他碰到的是周六一。
周六一毫不畏惧，胸有成竹地笑道：“请你把钱还给老人家，并且赔礼道歉，这样我还能放你一马，否则后果自负。”
小偷一下子就乐了，朝着周六一逼近，痞里痞气地说：“后果自负?你个小屁孩，能把我怎么样?”
周六一往前走了一步：“我能让你出名!”
小偷感觉在听笑话：“你什么意思?”
周六一把手机掏出来，调出来一段视频，晃了一下手机：“我是东华大学新闻系的，专业拍视频的，现在在电视台实习，有随手记录素材的习惯。刚才我拍下了你偷东西的视频，而且我手机质量特别好，拍下来的都是高清素材，你脸上的痘都清清楚楚的，你说你今天晚上会不会出名?你觉得一个出了名的小偷，警察会怎么收拾你?”
小偷气得脸直抽搐，威胁道：“老子弄死你!”
周六一手握杀招，表现得特别淡定：“你把钱还给老人家，我把视频删除，否则，就凭你偷了钱还讹诈我，我就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小偷将信将疑，瞬间觉得手里的钱特别烫手，周围的人越来越多，大家指指点点的，他害怕眼前这个小年轻直接报警。
那么厚一沓钱，起码要蹲半年。
小偷不情不愿地和周六一做交换，他把钱拿出来，丢给了老汉，然后点开周六一手机里的视频，烦躁地说：“快点删了，没备份吧?你要是敢报警，我就把你打出屎来!”
小偷瞪大了眼睛，一帧一帧看过去，越看越觉得不对劲。他这才发现这根本不是他偷钱的视频，而是一个短发女孩牵着狗过马路的视频，画面里那女孩一回头笑得十分灿烂，只是因为封面也是红绿灯，和这个路口差不多，他才看错了。
这哪是犯罪证据?
因为他心虚，所以被周六一耍了。
小偷一回想，自己刚才用身体掩护，从周六一的角度，根本就拍不到他的小动作。
但是这小子信誓旦旦，一脸真诚地说拍了，他居然信了!
谁能想到，这年头的大学生，骗起人来，居然比他还专业!
小偷气得不行：“你这是诈骗!”
周六一一脸无辜：“什么诈骗?明明是善意的谎言!”
小偷气不打一处来，恨恨地看着周六一：“我今天非好好教训你一顿不可!”
周六一指了指道路监控，气定神闲道：“你刚才已经承认了偷钱，现在还想打我，你是真的想去坐牢吗?那你快点打我一拳，还赶得上去局子里吃早饭!”
小偷恼羞成怒，拍着大腿骂：“妈的，还没见过比老子不要脸的!”
周六一露出狡黠的表情：“我还以为你是要助人为乐，提醒大爷钱掉了呢，我哪知道你是个扒手!你到底滚不滚，再不滚我现在报警还来得及!”
眼看着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小偷不敢提自己刚才偷钱的事情，一时词穷，只得骂道：“妈的，没见过比老子还‘渣’的‘渣男’!”
周六一做个鬼脸：“我又没欺骗你的感情!”
小偷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我今天是屎壳郎出门遇到拉稀的，白来一趟!”
周六一的嘴皮子可比小偷的利索：“不不不，我看你是武大郎放风筝，出手就不高!”
小偷指着周六一：“给老子等着!”
话是这么说，但是他不敢继续纠缠，赶紧跑了，跑的时候还挡着脸，生怕被人认出来。
老汉对周六一千恩万谢，下了很大决心，从这一沓钱里面抽出一张：“年轻人，太感谢你了，你拿去买瓶饮料。”
周六一再三推辞，他看到老汉装钱的黑色塑料袋破得不成样子，就从登山包侧边口袋里掏出一个装零食的结实的袋子，帮老汉把钱给装进去：“不用谢，您拿好去医院吧。”
老汉有些为难地问：“年轻人，你能不能陪我去医院，我活到七十多岁，头一回来省城，我都快转晕了，也不知道路怎么走。早上刚下火车，有人非要拉着我去男科医院，我好不容易才摆脱他们……”
周六一看了看腕上的表。
他今天要去派出所报到开始实习，梁处千叮咛万嘱咐，这个派出所非常特殊，要严格遵守各项规章制度，今天绝对不能迟到，否则很可能会影响他的考核分。考核分不够的话，他很可能没机会留在警察队伍里了，这不是危言耸听，之前有人实习期没过就走了……
周六一还专门搜集了这个派出所的资料，龙华街派出所，被三江市公安局的警察们戏称为“地表最强派出所”。
其辖区的流动人口最多最杂，八万人口，流动人口将近四万，光听口音分不清人是哪儿的；案件最多最杂，从黄赌毒到老太太当街碰瓷、骂架应有尽有。
一般的新警察被丢到龙华街派出所历练三个月，差不多就能胜任警务单位的所有职务了。
如果历练不出来，差不多就可以滚蛋了。
龙华街派出所的编制一直都不多，正式民警几乎从来不超过十个人，平均下来就是一个警察管两万的群众。
据说，龙华街第一任派出所所长是南下的干部，当年打过解放战争，又是会计又能拿枪，后来还能剿匪，特别擅长人员的精细安排。
到了这一任的所长付胜，也是个挺有能力的人，派出所就那么几个人，可辖区从来没有因为治安问题闹过大新闻。
在警务单位，尤其是日理万机的派出所，不闹大新闻，就是最大的成就。
周六一要去报到，紧张了一晚上，为了不迟到才早早过来，但是现在已经耽误了四十多分钟，再迟到下去，他真的担心第一天就被赶出门。
但是眼前的老人，眼神恳切，步履蹒跚，他在这个城市孤立无援。
所长专门换上了新警服，坐在办公室里。
桌上堆着不少需要处理的文件，全都很紧急，手机信息不断，一直有人催，但是他无心处理那些事，一直拿起手机看时间，还时不时地朝窗外张望。
新人怎么还不来?
虽然嘴上嫌弃得不行，但是他心里其实还是有些期待的，这个OO后的高才生，到底能给这个基层警务单位带来什么样的惊喜呢。
老同学梁培禾的眼光向来毒辣，他往往能在一群新兵蛋子里挑出个金凤凰来。一般来说，最好的人才他都会放到尖刀单位，用来处理最难的案子，比如刑侦大队、缉毒大队，还有这几年专门抓逃到境外的贪官的猎狐办。
这些金凤凰，接连办了不少大案。
付胜看着那些令人惊艳的新人，心里馋得不行，希望能有一个分到自己所里来，但是之前来的几个不错的，都只是实习一段时间，就被调去了其他单位补充警力，因为其他单位像治安大队、反诈大队，都缺乏骨干力量。
白白给别的单位做了几年的嫁衣，所长付胜非常期盼自己单位能有好苗子。
等了好久，没有等到新人过来，却等到了另一个人。
一辆大摩托车轰鸣着进了院子，原本休假的彭志远回来了，连续干了半个月，他好不容易才休一天。
他是军体院出身的军转干部，特别能打，全身结实的肌肉，让人看一眼就觉得有震慑力。
所里没人打得过他，在抓捕中，只要他出马，犯罪分子能被当成小鸡崽给拎回来。
彭志远三步并作两步奔上楼，直冲所长办公室而来，脚步声特别响。进门后，他着急地问：“新人来了吗?”
所长岿然不动，虽然他的体格比彭志远小了许多，但是彭志远看到所长，立刻像是士兵见到了将军，稳重了许多。
所长看了看表，黑着脸，惜字如金地从口中吐出两个字：“没来!”
两个字，带着三分嫌弃、三分轻蔑、四分不耐烦，所长就差直接把“这人进门我就让他滚”这句话说出来了。
彭志远也赶紧看了看表，有点着急，这新人心里怎么一点数都没有，上班第一天居然敢迟到，他是没打听过所长付胜是什么人吗?
不过，他还是为新人辩解：“我还是很期待来一个年轻同事的，毕竟现在用手机犯罪的案子越来越多，我连扫码都搞不明白，现在的年轻人玩这些可比我们厉害多了，兄弟单位里的技侦、图侦，对着电脑屏幕瞪眼看监控，一个个的都近视了。我听说现在都开始用软件识别了，哪怕是把女人化装成男人，都能识别出来，现在这些技术，年轻人学得比较快。他是不是堵在路上了，起凤街那里堵起来，可是要命的!新人是不是不知道?”
所长冷哼了一声。
彭志远手一直在摸他的大头，看起来特别滑稽，看所长这反应，他露出讨好的笑容：“才八点半。”
所长喝口水看文件，白了他一眼：“钢盆，你当年相亲都没这么积极!不就来个半大小子，你至于这么开心吗?”
叫彭志远钢盆，是因为刚来那会儿，有一次出警，彭志远在停电的大厦里，上上下下爬了六十多层楼，才把一个曾是国家二级运动员的嫌疑人给逮了回来。回来在食堂吃面，他直接用最大号的不锈钢盆，一个人吃了全所人一顿的量，因此得了这么个外号。
所长一般不喜欢叫人外号，现在老顾老贺都退休了，所里也就他够格叫彭志远的外号了，其他人都得叫彭哥。
彭志远挠了挠头，有点不太好意思，带着期待说：“咱们所之前好不容易来两个新人，才培养出来，就被上面调走了。招了四个辅警，就留下一个，现在难得来个人，而且我听说这是梁处挑中的尖子，可不是比相亲找对象还激动吗!”
所长看起来不在乎，随口道：“什么尖子?当自己还在上学呢，居然迟到，等他进门我先给他个处分，让他和小李一起写检查去。”
写检查?
那说明人还是能留下的，彭志远松了口气，但还是担心写检查影响新人的心态，万一和之前几个辅警一样，直接走了怎么办?
但是他不好意思继续说话，看到楼道里有个女警路过，赶紧挥手朝着外面示意。
多年的同事，大家早已十分默契，女警看到彭志远着急的表情，再结合新人迟到的事，就明白了七八分。
片刻之后，那名女警张桂兰拿着一份文件过来让所长签字，她四十多岁，管内勤，脸胖胖的，看起来十分和蔼，处理起事情来麻利干练，特别靠谱，是所长的得力帮手。
张桂兰一开口先转移大家的注意力：“大彭你那时候处对象可有意思了，短信发得冷冰冰的：刘明月，晚上我骑摩托车接你下班吃饭。明月受不了了，给你发信息：你就不能加个宝贝吗?你倒好，居然重新发了一条：刘明月，晚上我骑我的宝贝摩托车去接你下班吃饭。因为这事，明月和你差点黄了，要不是我和所长说和，你现在还打光棍呢。工作和相亲一样，谁能不犯错误?”
彭志远嘿嘿笑着，张桂兰的话让氛围变得松弛起来，所长不再揪着新人迟到的事不放，顺着台阶下了：“行吧。”
张桂兰稍微松了口气，但也不时瞟向窗外，等着新人来。
随着基层警务单位需要对接的单位越来越多，要写的报告和台账就越来越多，杂事也越来越多……总之就是一个字，多，多到一周单休也忙不完。
内勤有几个文职辅警，但是数量远远不够。
张桂兰等着来新人，不是为了看“小鲜肉”，而是着急抓壮丁。既然是通过省考的，申论肯定写得不错，是个笔杆子，抓过来就能直接用。
张桂兰比较期待把新人放在她的内勤岗上，试探道：“所长，粤省的同志来办案，需要我们配合，这几份文件需要您签一下。对了，新人来了让他先熟悉哪块业务?”
所长两条大黑眉毛皱起来，脸黑得像锅底：“放在窗口查户口吧，上涌村刚来一群外地人，天天骑着摩托车去工地，经常来咱们这儿开加油的批准。让他盯着村里开出来的证明，核对身份信息。”
张桂兰心里窃喜，但是胖脸上略带怀疑：“可是这原本是小黄和娟子的事，男生不办案放在窗口上，是不是不大合适?”
小黄和娟子是所里的另外两个辅警，都是女的，承担的是综合岗和户政的工作，也可以说是打杂的，不能说这样的岗位不重要，但是和忙得风风火火的需要办案出警的岗位相比，根本不是一个级别。
派出所最关键的业务，就是接处警和配合其他单位办案!
所长拿着文件，来回翻看，拿起铅笔把其中好几处圈起来，又看了一眼时间，发火了：“就为了抓一个人，他们来这么多人?是来公费旅游的还是办案的，吃、喝、住宿、加油得花多少钱，我这师兄就是不会过日子，他们经费太多烧得慌?下半年还办不办案了?”
大家都是警校毕业的，办案一联系，发现都是师兄师弟，所以所长一看名单，脑子里就浮现几张熟悉的脸。
不过，以前拿到配合办案的文件，所长不是这么说的，他说的是：“还是发达城市的经费高，瞧瞧人家办案的这规格配置，咱们也应该跟着学学！”
这次所长这么说，是因为新人迟到的时间太长了，他发火了。
这个新人忙什么去了?怎么能迟到这么久?
彭志远和张桂兰对视一眼，都为这个新人捏了一把汗，刚来第一天就撞枪口上，还能顺利留下来吗?
别看所里这么忙，这么缺人，但不是什么人都能进，所长要求极高，看不中的人，他会想办法把人给调走。
彭志远和张桂兰两个人又是失望，又是惋惜，省厅一年可不会往派出所多放几个人，现在各个单位都在压缩编制，节省开支，隔壁镇上的派出所，也是多年没有招过人了，副所长退休了，上面再没派下去一个副所长……
这时候，李华满头大汗，急匆匆地跑过来，气都没有喘匀，进来见了人他也不打招呼，几乎是对着所长扯着嗓子在放鞭炮，生怕落下一个字：“所长，起凤街有重要警情，有个力大无穷的武疯子拿着两把菜刀在街上发疯呢，见人就砍，场面十分混乱，徐哥和亮哥都过去了，他们说他们顶不住了，请求增援!请求快点增援!”
李华转头看到了彭志远，像是看到了救星一样，就差跪下了：“彭哥，你在真的是太好了，那个武疯子比你还壮实，完全不认人!亮哥说，你可能也拿不下来!”
现在过了早上八点半，起凤街附近有两个幼儿园、一个小学、一个中学，好多去工厂和单位上班的人都会路过这里，早高峰会持续到九点多。不少人把这里戏称为血栓路。
这条路上有个手持两把菜刀的武疯子?
徐海是立过个人二等功的专业刑警，格斗抓捕侦查，样样拿得出手；胡亮是徐海的徒弟，公安大学毕业，以前是经侦大队的，是所长当年专门要来的优秀青年警察。他们两人合作破了多起案件，接处警很少让人失望。这样两个人，居然会说自己顶不住?
所长听完，感觉自己血压都要高了，他腾地站起来，一脸严肃，立刻下令：“桂兰留下看家，剩下的人全都跟我走，带齐装备，开楼下的七座车，同时呼叫附近的交警和警务室支援……”
彭志远心中疑惑：“还有我拿不下的嫌疑人?”
他可是在军体院练过的，参加过作战任务，立下过赫赫战功。
不过，彭志远向来不会轻敌，立刻把头盔戴上往外走，大步流星地走到了楼道口，只剩下声音飘向身后的人：“我先骑摩托车过去，肯定不堵，还能穿巷子过去，能稍微快点!”
整个派出所瞬间行动起来。
有人早餐没吃完，嘴里叼着一个包子，手里提着防暴钢叉往楼下跑；有人从宿舍出来，一边跑一边披警服，不走楼梯，直接从三楼楼梯口抓着钢管往下溜，三秒就能到楼下，直奔警车而去；有人把正在充电的执法记录仪拔下来，别在蓝衬衫的肩章上，往外跑的时候拉开抽屉拿了警棍，顾不上把抽屉合上……
此刻，他们朝着最危险的地方，拼了命地狂奔。
周六一从医院出来，时间已经不早了，肯定会迟到，按照龙华街派出所的惯例，他肯定会被开除。
不过他还是打了一辆车：“快，我去龙华街派出所。”
出租车司机见周六一干净体面，年纪还小，以为他是只好宰的肥羊，心中大喜，但是脸上露出犹豫的表情，准备换一条赚钱的路走：“起凤街那一片太堵了，咱们绕另一条路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