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辽沙见老马）他未满二十岁来到父亲家，踏进了这个不折不扣的淫秽垃圾坑，每当景象不堪入目时，这个纯洁的童男只是默默地走开，却绝无半点鄙夷的表情，也决不指责任何人。做父亲的曾是惯于看别人脸色的食客，因而颇为敏感，动辄以为受辱，起初对阿辽沙抱着不相信和不欢迎的态度（按他的说法，阿辽沙是“话少心眼多”），然而结果却很快表现出来：才过了大约两个星期，老子就频频拥抱和亲吻这个儿子，而且次数多得可怕，虽然是一双醉眼闪着泪花，情感冲动带着酒意，但显然他打心眼里深深地爱上了阿辽沙，当然，像他这号人还从来没有这样爱过任何人……
在这以前他有很长一段时间不住在我们城里。续弦死了三四年之后，他动身前往南俄，辗转来到敖德萨，在那里一连住了好些年。用他自己的话说，他先是结识了“许多老犹太、中犹太、小犹太和犹太崽子”，到后来不光是普通犹太佬，“连犹太大财主也接待”他。估计他正是在一生的这个时期练就了一套积攒和榨取钱财的特殊本领。
阿辽沙的来临对未老先衰的父亲似乎在精神上产生了影响，早已在他心中归于死寂的感情好像有些萌动了。
“你可知道，”近来他常常注视着阿辽沙，对他说，“你像她，像那个鬼号婆娘，你知道吗？”
自那以后，也许有一年之久，阿辽沙没有去过公墓。然而这一小小的插曲对费奥多尔·巴甫洛维奇也起了作用，而且是非常奇特的作用。他突然拿了一千卢布，送到我们城郊的修道院去为妻子追荐亡魂，但不是为第二个妻子即阿辽沙的母亲、那个“鬼号婆娘”，而是为第一个妻子、那位曾经揍他的阿黛拉伊达·伊万诺夫娜。当天晚上，他喝醉了酒，却冲阿辽沙大骂那些修道士。他自己远非笃信宗教之辈，大概连五戈比一支的蜡烛也从未在神像前点过。这号人就是会突然之间心血来潮，发生如此奇怪的感情冲动。
“[插图]，其实我已经预感到你早晚会走到这一步，你信不信？你是一心想往那儿去。那好吧，反正你自己有两千卢布，这就算是给你的陪嫁；我也决不会对你撒手不管，我的天使，现在我就愿意为你向那边缴必要的费用，如果他们要的话。可如果他们不要，咱们何必硬去巴结人家，你说是不？反正你花钱简直像金丝雀啄食，一星期才吃两小颗……。[插图]。告诉你吧，有一座修道院在城外搞了一处小村庄，那儿人人都知道村里住的全是‘修士的婆娘’（那儿就是这么称呼她们的），我想大概有三十个这样的婆娘……。我到过那里，说真的，挺有意思，当然不是一般的有意思，可以换换口味。可就有一桩太煞风景，那股俄国味儿太冲了，法国娘们一个也没有，其实完全可以搞一些个，他们有的是钱。等猫儿闻到了腥味，会去的。不过这儿没有这档子事，这儿没有修士的婆娘，修士有二百来人。挺正派。守清规。我承认……。[插图]。这么说，你是想当修士？我倒是舍不得你，阿辽沙，真的，你信不？我已经喜欢上你了……。不过，这倒也方便：你可以为我们这些罪孽深重的人多多祈祷，我们待在这儿造的孽太多了。我老是在寻思：将来谁能为我祈祷哇？亲爱的孩子，要知道在这方面我笨得要命，你也许不信吧？确实要命。是这么回事：我在这方面尽管很笨，可我还是寻思着，还是寻思着，当然只是有时候这样，而不是整天这样。我寻思着：等我咽气的时候，魔鬼们总不可能忘了用钩子把我拖去吧。于是我就纳这个闷儿：钩子？他们哪来的钩子？用什么做的？铁钩？在哪儿打的？难道他们那儿有工场？修道院里的出家人想必认为，比方说，地狱是有顶的。我倒是愿意相信有地狱，可不要带顶的，这样好像雅致些、文明些，也就是说，比较接近新教路德宗的风格。其实，有顶无顶还不是一回事儿？可是该死的问题恰恰就在这里！要是没有顶，也就不会有钩子。要是没有钩子，那就什么都不在话下，不是没有谁会用钩子来拖我了吗？可这又是不大可能的，因为要是不用钩子把我拖走，那还成什么样子？世上哪儿还有天理正义？如果上帝不存在，必须把它们造出来[插图]，专门为我一个人也得把钩子造出来，因为，阿辽沙，你不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混蛋！……”
“那里没有钩子。”阿辽沙注视着父亲，轻声而又认真地说了这么一句。
“是啊，是啊，只有钩子的影子。我知道，我知道。有一个法国人曾经这样描述地狱：‘我见到一个车夫的影子用一把刷子的影子刷一辆马车的影子。’亲爱的，你怎么知道没有钩子呢？你在修士们中间待上一段时间，就会唱另一种调子了。不过，你去吧，上那儿去找到了真理，就来告诉我。离开人世去另一个世界的时候，如果确实知道那里是怎么个样子，心里终归要好受些。再说，到修士们那儿去也比在这儿跟一个老酒鬼和小娘们待在一起体面些……尽管你是个天使，什么也不能使你动心。想必，那儿也没有什么能使你动心，我之所以允许你去，就指望着这一点。你的智慧没让魔鬼吃掉。你像一团火，烧上一阵子也就熄灭了，等治好了病会回来的。我将等着你，因为我觉得你是世上唯一不责骂我的人，我亲爱的孩子，这一点我感觉得到，我不可能感觉不到这一点！……”

他甚至抽抽搭搭哭了起来。他容易动感情。他心地邪恶，感情脆弱。

老马个人分析：
01 老马a 一名虚无主义者
费奥多尔 巴普洛维奇 卡拉马佐夫，简称老马。作为本身第一位出场的重要人物，他代表着陀思妥耶夫斯基着重想要批评的虚无主义群体。

陀爷曾在书信中写到“因为虚无主义的根子不仅在父辈，而且父辈比后辈更加虚无主义。我们那些见不得人的坏蛋至少还有某种卑劣的热情，而他们的父辈虽然本质相同，可是更加卑鄙无耻，更加冷漠无情……”。很明显老马就是这个虚无主义父辈的代表，他是一个纯粹的利益驱动者，声色犬马，醉生梦死是他生活的唯一意义。他有婚姻，但是没有爱情。他有家庭，但是没有亲情。他有聪明的头脑，但是没有任何的智慧。他鄙视一切道德价值，所有的信仰，道德，尊严在他看来都是用于兑换钱财的工具，所以他可以恬不知耻的欺骗妻子，抛弃孩子，任人嘲笑，甚至主动去扮演小丑，引起大家的轻视。这一切的根源都在于他认为上帝不存在了，那么就无所不可了。唯一真实的东西就是肉体的享受。唯一有用的东西就是维持享受的钱财，所以只有利益才是唯一动力。

甚至由于老马只看重利益的攫取，为此他可以完全的舍弃尊严，利用所能利用的一切。就结果而言他确实赚得盘满钵满。在这种结果下，他甚至产生了优越。正可谓，你嘲笑我没有尊严，我嘲笑你月薪3000累死累活。你嘲笑我没有爱情，我笑你根本没见过酒池肉林。你嘲笑我没有信仰，我笑你终其一生也享受不到我的生活。这样的虚无主义者，我们怎么能用现实的内容指责他呢？难道能用信仰道德去指责一个放弃他们的人吗？

陀爷针对这样的人，这样的现象，他的答案是什么呢？他选择塑造一个对立面的角色。一个真正拥有道德拥有信仰的俄罗斯修士，至于读者能从这样的对照中，理解多少，就看读者自身了！

02 老马b 对自由主义的蔑视
在老马的第一段“发家”故事中。他娶了充满幻想的女性——阿黛拉伊达·伊万诺夫娜·米乌索娃。我们简称她为米妈吧。

老马虽然是一个典型的虚无主义者，但是其程度是逐渐加剧的。书中并没提到老马家庭，从结果来看，他似乎并无长辈教导，规劝，帮扶。这给了他彻底追求思想“自由”的条件，和不得不为自己生存而倾尽所有的环境。老马“一无所长”，是个食客，但是从种种端倪可以看出，老马是颇有学识的。不然紧靠一无是处，是不可能和米妈结婚的。

米妈是大家闺秀，但思想前卫充满幻想，也深受自由主义思潮影响。自由主义和虚无主义似乎是孪生兄弟，二者最大的差距仅仅在于自由主义还保有“自由”这一崇高价值。但是从书中自由主义者的做法来看，他们只是纯粹的利己罢了。以米妈举例，为了“自由”恋爱，选择私奔，背离家庭，背离传统；结婚后，婚姻不幸，又再一次为了“自由”，选择逃离家庭，抛弃丈夫与孩子。最后再被丈夫骗走嫁妆后，在彼得堡贫病交加中去世。这样的自由主义者，追求的“自由”只是纯粹的幻觉，一旦幻觉消散，他们的理想，他们的人生就会崩塌。

老马很聪明他应该是早早的就明白这些自由主义者的通病，追寻的自由与现实往往是相违背的。要么自我欺骗，忽视现实。就像德里（大儿子）的舅舅——也是一位自由主义者，嘴上说要成为德里的监护人扶养他，一转眼就又忘了。但是他还是自诩为自由的捍卫者与追求者，他沉浸在法国二月革命的印象，完全忘记了德里。要么直面惨淡的现实，超越它或者被现实打倒。米妈就属于是被现实打倒了。这些自由主义者的境况无疑会加重老马的虚无主义倾向。

03 老马c 虚无主义的成因
老马这个人物，虽然作者一直用“恶心”，“下流”的事实描述他，但是如果你去掉上帝视角。
你会发现，他居然是一个守法公民，白手起家的企业家，一个颇有资产的体面人！有好几任妻子，好几个孩子。甚至他还很聪明，对于世界的认识是精准的，实际的。很多时候，他脑海中那个放荡，虚伪的世界，居然更接近真实的世界！

老马很喜欢扮演小丑，“他似乎乐于在所有的人面前扮演受气丈夫这么一个可笑的角色，还要添油加醋地着意渲染自己如何受尽委屈，这样做甚至使他感到满足”。这样性格，应该是他从小到大的食客生活造就的。他寄人篱下，以供他人取乐为生活的依托。由于缺乏谋生手段，贱卖尊严求生早已是家常便饭。我时常批评一个人时，会完全忽略一个人的优点，认为他只有缺点，似乎他的诞生就是为了犯罪，犯错成为一个反面案例。可事实上，人是很复杂。任何一个人，都是如此。哪怕一个文盲，他在生活中，内心经历过的翻江倒海，他的思想的种种转变与被震撼，都是不会少于任何人的。只是书本是知识分子表达的特权，而表达又确实存在门槛，所以这世上绝大部分人的心理活动，都被埋藏了，无人可知无人可言。

老马毫无疑问是个复杂的角色。虽然他十分可耻，但是批评他并不能更好的理解他。他的人生经历十分丰富，贫穷过富有过，后面看来简直生财有道。在人生体验上，甚至走到了许多极端。关于色情，他简直成了专家。他也思考宗教，害怕死后无人为他祈祷，虽然只是偶尔这样想。他处事极有原则，甚少触犯法律。对于“法无禁止即自由”，他简直完全践行了这句话。他十分擅长对人下菜碟，对于三个性格迥异的儿子，他也采用完全不同的对待方式。大儿子，情感丰沛，处事鲁莽，容易意气用事，他就用一些琐碎手段迷惑他。当他抓住他的弱点，毫不留情的算计他。认为他只是来要钱的，而钱是万万不能全给的；对于二儿子，这个博学多才的无神论者，在理解到他们并无利益冲突后——即伊万放弃自己的利益后，乐于跟这位“无神论者”通道聊聊天，听听他“博学”儿子的建议；最后的小儿子，阿辽沙这位小耶稣，他也乐于享受他的宽恕，他的尊重甚至他的理解。极其圆滑的处事原则应该也是来源于小时候不得不察言观色的凄凉处境。“钱”应该是老马唯一在意的东西了，可能是从前很长时间的贫穷，让他对于钱财简直有了病态的追求。

还有一点容易忽视的是，老马似乎很喜欢践踏或者说测试人类的道德极限。他扮演的小丑的原因也有这个原因吧，可以肆无忌惮的说出一些毫无底线的话语来检验他人的信仰。对于因为充满幻想而选择与他私奔的米妈，他选择以彻底不堪的自我，彻底无能的表现来彻底粉碎米妈的幻想，似乎在说“这就是你追求的自由！”。甚至变本加厉的用生活的琐碎来烦恼她，用赤裸的金钱利益的欺骗来嘲笑她，扮演一个可笑的丈夫，来让这段婚姻显得更加可笑与滑稽。最后对于米妈的再次私奔，他显得毫不意外。甚至沾沾自喜——“你看，你的自由是多么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