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1.
戚少商进门的时候顾惜朝和铁手都已在了，紧随其后迈进来的便是息红泪和穆鸠平，把傅晚晴的灵堂塞得堪称拥挤。而当穆鸠平毫不犹豫地��挺枪当胸刺向抱着妻子尸体的顾惜朝时，这灵堂里就不但只是拥挤了，且还混乱不堪。
他顾不及许多便去阻挡，连衣襟挥灭了一片灵堂的蜡烛都没注意到。被刺的顾惜朝看起来清减极了，可他表现得浑然不像是个被刺中的人，连痛苦都像是不知道——他迎着那往他胸口猛刺的枪头，像是若有所思地低头望望，转瞬又笑笑，便随着穆鸠平收枪的势头倒了下去。
傅晚晴的尸首随着他失去平衡跌倒而一并自他怀抱里滚落在地上。
戚少商急上两步，蹲身下去，对上的却是一双笑着的眼。顾惜朝眯着眼睛，笑得双眼都弯了，双腿发力，不知是从哪来的力气，竟又自地下挣扎起来，跪行几步，复又抱起妻子的尸体往灵堂外走去。
他走的不快，戚少商的心思却快，穆鸠平的剑却比他大当家的心思还快。戚少商一眼照看不到，顾惜朝的后腰已再次中剑，且这次刺得更深，用力更重，给那鹅黄的薄衫上又添了一个血糊糊的窟窿。顾惜朝被这一冲之力再次顶翻，这次伤得非但更深，且摔得还比上次更重，脸都险些着了地。若不是灵堂地面洁净，他定是已被摔得满面尘灰。
——顾惜朝！
戚少商猛地向着那人栽倒的方向纵去，他见了血，这对一个行走江湖的剑客而言没什么惊奇，可他没来由地想大喊，这种冲动近乎冲破了他的胸膛，可又不知道该喊什么好，那喊他的名字总不会出错——
未出口的喊声被自背后袭来的一阵大力给生生截断在喉头，险些变成一声沙哑的咳嗽。余光里的顾惜朝只留给他一个喘息着，哽咽着挣扎起身来的背影，身后随着那股大力而一并近身的铁手却更不容他忽视，于是他忍无可忍地盯着铁手的脚道：“铁二捕头，戚少商知道你是当世的英雄，也由衷地敬佩你……”
铁手没教他把话说完，这端正汉子只幽幽地向后退了半步，松开了踩着他外衫后大襟的那只脚，露出半个脚底染遍的烟灰和被燃得残缺的衣角。
“你的衣裳引了烛火，方才着了。”
戚少商一刹竟有些滑稽地在顾惜朝和自己的衣襟间顾此失彼，可在下一息犹疑就变得坚定，他又一步步地走向染血的顾惜朝。
拖着被他妻子灵堂里的烛火烧得短了半截的后大襟。
2.
顾惜朝显得不大清醒。
这是件既正常又反常的事，但在戚少商自己看来却是十足的反常。他总是听见人叫顾惜朝疯子，这说法多半不怀好意，且轻蔑的成分居多。顾惜朝自一路风雨谩骂之中走过来，风雨是腥风血雨，谩骂是层出不穷的叫他疯子。
时至今日他当真疯了，戚少商却还在想他大概是不怎么清醒的。
顾惜朝的确不大清醒。
他这次起身有些费力了，穆鸠平刺他的两下每一下都是全力以赴货真价实，于是他半身血染，随着他动弹胸前的血洞就不住地渗血出来，腰上的血洞也不止地在冒血泡。他挣扎着、咳喘着，狼狈着，连俊秀的鼻梁上都染了血，但他还是咯咯地灿烂笑着，不知道疼使得挣扎着支起身子来。
伤得这么重，起身做什么呢？天下之大，他便是抱上妻子的尸身离去，又能去哪里呢？戚少商凑近了，对上那双快活的眼睛，一时间竟不知道是该助他还是该杀他——他既不知道这杀意从何而来，又不知道自己方才为何拦下穆鸠平，可当他看到那双盛满了笑的眼时，满心的酸楚累得他疼痛，他竟只想杀了顾惜朝了。
“晚晴……”
他立刻又后悔了，后悔自己凑得离顾惜朝太近，听得见且能听清楚他的每一声呓语和喘息。
息红泪和铁手一并抢上几步来，前者朝着戚少商，后者朝着被顾惜朝滚翻在地时摔落在地的傅晚晴尸身。如此这般顾惜朝身前竟围了三个人，且戚少商和铁手在男子中都算得上是格外魁梧的那一类，一时间竟有些相互掣肘，挪移不开。
穆鸠平尚在粗重地呼吸，那是激烈的哭泣嚎啕之后的结果。只有他未抢上来，只在顾惜朝身后用袖子擦着剑刃上顾惜朝的鲜血，悲愤把他的眼眶熏得通红，却已不下泪。红袍姐、红袍姐，他一叠声地叫，老八没用，没法杀了顾惜朝给你报仇……
哀哭声让戚少商回神，他动了动左臂，碰到了身旁的息红泪，又挪了挪右腿，脚尖就踢到了蹲在傅晚晴尸身身旁的铁手。他不自在透了，心里更难受得要命，他不想看这样的顾惜朝，尤其不想看那双笑着的眼睛，于是僵硬地挪动着脚步。
一败涂地、一事无成，连新婚不久的妻子都为你送了命，你怎么还能笑出来？你的豪情壮志、你的意气风发都去了哪里？他酸楚得不像话，顾惜朝的眼神他见得多了，有明亮灿烂而欢欣的，也有阴鸷怨毒而狡诈的，可更多的时候总是事欲达功欲就的热烈。
如今热烈没有了，欢欣没有了，阴鸷也没有了。
顾惜朝在笑，只是在笑。
双目一酸，戚少商的一颗心垂垂地沉下去。
腰间一紧，戚少商的双脚忽地极突然地升起来。
“晚晴，”顾惜朝含血的声音变得寸寸清晰起来，响起在戚少商身侧：“我带你回家，回我们的家，我们再也不分开……”
不待戚少商弄清楚当下的境况，坚硬的地面就比顾惜朝更快地冲在他当额，他头下脚上地自顾惜朝肩膀上滑脱到他身后去，在满目缭乱的金星之中，视线里只有顾惜朝的黑靴甚是清晰。
“我没事。”被猛地摔了个倒栽葱的戚少商爬起身来同众人道：“我倒要看看顾惜朝——”
他话说了一半双脚便再次腾空，这次顾惜朝似是用足了力气，竟歪歪斜斜地带着他走了。
“——有什么打算。”他被顾惜朝吃吃笑着用不知道哪里来的蛮力生生抱起走出门去，一惊之下连舌头都打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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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少商进门的时候顾惜朝和铁手都已在了，紧随其后迈进来的便是息红泪和穆鸠平，把傅晚晴的灵堂塞得堪称拥挤。而当穆鸠平毫不犹豫地��挺枪当胸刺向抱着妻子尸体的顾惜朝时，这灵堂里就不但只是拥挤了，且还混乱不堪。
他顾不及许多便去阻挡，连衣襟挥灭了一片灵堂的蜡烛都没注意到。被刺的顾惜朝看起来清减极了，可他表现得浑然不像是个被刺中的人，连痛苦都像是不知道——他迎着那往他胸口猛刺的枪头，像是若有所思地低头望望，转瞬又笑笑，便随着穆鸠平收枪的势头倒了下去。
傅晚晴的尸首随着他失去平衡跌倒而一并自他怀抱里滚落在地上。
戚少商急上两步，蹲身下去，对上的却是一双笑着的眼。顾惜朝眯着眼睛，笑得双眼都弯了，双腿发力，不知是从哪来的力气，竟又自地下挣扎起来，跪行几步，复又抱起妻子的尸体往灵堂外走去。
他走的不快，戚少商的心思却快，穆鸠平的剑却比他大当家的心思还快。戚少商一眼照看不到，顾惜朝的后腰已再次中剑，且这次刺得更深，用力更重，给那鹅黄的薄衫上又添了一个血糊糊的窟窿。顾惜朝被这一冲之力再次顶翻，这次伤得非但更深，且摔得还比上次更重，脸都险些着了地。若不是灵堂地面洁净，他定是已被摔得满面尘灰。
——顾惜朝！
戚少商猛地向着那人栽倒的方向纵去，他见了血，这对一个行走江湖的剑客而言没什么惊奇，可他没来由地想大喊，这种冲动近乎冲破了他的胸膛，可又不知道该喊什么好，那喊他的名字总不会出错——
未出口的喊声被自背后袭来的一阵大力给生生截断在喉头，险些变成一声沙哑的咳嗽。余光里的顾惜朝只留给他一个喘息着，哽咽着挣扎起身来的背影，身后随着那股大力而一并近身的铁手却更不容他忽视，于是他忍无可忍地盯着铁手的脚道：“铁二捕头，戚少商知道你是当世的英雄，也由衷地敬佩你……”
铁手没教他把话说完，这端正汉子只幽幽地向后退了半步，松开了踩着他外衫后大襟的那只脚，露出半个脚底染遍的烟灰和被燃得残缺的衣角。
“你的衣裳引了烛火，方才着了。”
戚少商一刹竟有些滑稽地在顾惜朝和自己的衣襟间顾此失彼，可在下一息犹疑就变得坚定，他又一步步地走向染血的顾惜朝。
拖着被他妻子灵堂里的烛火烧得短了半截的后大襟。
2.
顾惜朝显得不大清醒。
这是件既正常又反常的事，但在戚少商自己看来却是十足的反常。他总是听见人叫顾惜朝疯子，这说法多半不怀好意，且轻蔑的成分居多。顾惜朝自一路风雨谩骂之中走过来，风雨是腥风血雨，谩骂是层出不穷的叫他疯子。
时至今日他当真疯了，戚少商却还在想他大概是不怎么清醒的。
顾惜朝的确不大清醒。
他这次起身有些费力了，穆鸠平刺他的两下每一下都是全力以赴货真价实，于是他半身血染，随着他动弹胸前的血洞就不住地渗血出来，腰上的血洞也不止地在冒血泡。他挣扎着、咳喘着，狼狈着，连俊秀的鼻梁上都染了血，但他还是咯咯地灿烂笑着，不知道疼使得挣扎着支起身子来。
伤得这么重，起身做什么呢？天下之大，他便是抱上妻子的尸身离去，又能去哪里呢？戚少商凑近了，对上那双快活的眼睛，一时间竟不知道是该助他还是该杀他——他既不知道这杀意从何而来，又不知道自己方才为何拦下穆鸠平，可当他看到那双盛满了笑的眼时，满心的酸楚累得他疼痛，他竟只想杀了顾惜朝了。
“晚晴……”
他立刻又后悔了，后悔自己凑得离顾惜朝太近，听得见且能听清楚他的每一声呓语和喘息。
息红泪和铁手一并抢上几步来，前者朝着戚少商，后者朝着被顾惜朝滚翻在地时摔落在地的傅晚晴尸身。如此这般顾惜朝身前竟围了三个人，且戚少商和铁手在男子中都算得上是格外魁梧的那一类，一时间竟有些相互掣肘，挪移不开。
穆鸠平尚在粗重地呼吸，那是激烈的哭泣嚎啕之后的结果。只有他未抢上来，只在顾惜朝身后用袖子擦着剑刃上顾惜朝的鲜血，悲愤把他的眼眶熏得通红，却已不下泪。红袍姐、红袍姐，他一叠声地叫，老八没用，没法杀了顾惜朝给你报仇……
哀哭声让戚少商回神，他动了动左臂，碰到了身旁的息红泪，又挪了挪右腿，脚尖就踢到了蹲在傅晚晴尸身身旁的铁手。他不自在透了，心里更难受得要命，他不想看这样的顾惜朝，尤其不想看那双笑着的眼睛，于是僵硬地挪动着脚步。
一败涂地、一事无成，连新婚不久的妻子都为你送了命，你怎么还能笑出来？你的豪情壮志、你的意气风发都去了哪里？他酸楚得不像话，顾惜朝的眼神他见得多了，有明亮灿烂而欢欣的，也有阴鸷怨毒而狡诈的，可更多的时候总是事欲达功欲就的热烈。
如今热烈没有了，欢欣没有了，阴鸷也没有了。
顾惜朝在笑，只是在笑。
双目一酸，戚少商的一颗心垂垂地沉下去。
腰间一紧，戚少商的双脚忽地极突然地升起来。
“晚晴，”顾惜朝含血的声音变得寸寸清晰起来，响起在戚少商身侧：“我带你回家，回我们的家，我们再也不分开……”
不待戚少商弄清楚当下的境况，坚硬的地面就比顾惜朝更快地冲在他当额，他头下脚上地自顾惜朝肩膀上滑脱到他身后去，在满目缭乱的金星之中，视线里只有顾惜朝的黑靴甚是清晰。
“我没事。”被猛地摔了个倒栽葱的戚少商爬起身来同众人道：“我倒要看看顾惜朝——”
他话说了一半双脚便再次腾空，这次顾惜朝似是用足了力气，竟歪歪斜斜地带着他走了。
“——有什么打算。”他被顾惜朝吃吃笑着用不知道哪里来的蛮力生生抱起走出门去，一惊之下连舌头都打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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