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文搬运/13庚】山行

清明时候，微雨纷纷。
山林里的树木给洗刷地很干净，青苔恣意地在台阶间石缝里生长。长长的山路上，有一人独行。
若大的斗笠，遮不住细雨，青白长衫已经被打湿了。雨天行路，还背着个书箱，一直不停地往山上走，大约是赶去半山腰的寺庙去的。好在，已经可以看到一角的院墙了。
赶路人抬头看到了寺院，便赶紧加快了脚步。
院门口早有打着黄油伞的小沙弥侯着。
见到来人，微微一鞠躬：“施主辛苦，今日不料有雨，此一路多湿滑石道，施主受累了。我家住持今日虽不在山上，却已吩咐停当。施主且先随小僧进院歇息吧。”
他略一欠身回礼，就随小沙弥走进院子里去。
寺院大门台阶颇高，两扇木门有些斑驳模样，似是有些时日没有打理了。走进大门后，忽然视野开阔，只见一个开阔院子，只种了一棵松一棵柏。
小沙弥关上大门之后，隔绝了寺院外的声响，忽地有空空若然的感觉。他正恍惚间，看见小沙弥已走到十步之外，连忙收拾起心绪跟了上去。
小沙弥将他领至一间厢房，就退了出去。留他一人收拾自己的行李。
这其实是一间不大的禅房，一床、一橱、一桌、一凳，墙上两幅字：一“静”，一“悟”。他心中想，原来那么多人喜欢在寺院里复习是因为这般地安静和洗脱了尘世的烦扰。
他的书箱是找人加工过的，内壁贴了两层油布，水渗不进去。所以，经过这一路的雨打，里面的衣物和书籍都还干净整洁。他把东西都从书箱里拾掇出来，除了几本常看的书外，统统都搁进橱里。斗笠刚就靠在了墙边沥水，这回，已经有水流顺着地势往门外淌去。趁着没有人打扰，他换了身衣裳，拿了卷《尚书》就开始看起来。
忽地，思绪从书本中飘了出去，想起幼年时候的自己和这寺院的住持，还有其他一干少年。似乎那时的音容笑貌，都还在眼前，在耳边。如今有人高升大官，有人出家为僧，有人失踪无息，还有像自己这样为功名奔忙。一张张脸晃地他有些眩晕，于是便胡乱翻了几页书，就睡下了。
他在寺院里住了好几日，也不见自己认识的那住持回来。整日看几页书，吃饭时候有小沙弥送到禅房。日子是很悠闲，可其实心并不平静。这寺院里静的出尘，反倒让他有些不习惯。

这日早晨，看那住持还没回来，就和小沙弥打了招呼，自己独自一人去山中转悠转悠。
不过他还是高估了自己的能力，眼看着快中午了，他发现自己已经找不到回寺院的路了。真是百无一用是书生啊。
正慨叹中，居然远远看到了寺院里的小沙弥，背着什么东西在远远地斜前方走。他心中一喜，连忙追着那个身影，只是离得较远，一时看到一时又看不到了。他自己估计了大概的方向，就顺着似乎有人走过的山道，走了一会。终于看到了房子，竟然不是寺院，像是个私人的宅院。
他走到跟前，这院子大门开着，可以直接走进去。屋子的廊下放着一筐东西，框子里似是有些新鲜的蔬菜，他大着胆子叫了声：“请问，有人没。”
山里寂静，只他一人的声音，见半天没有人回答，他有点怕自己来到了什么鬼屋之类的地方。心想即便是有狐狸精，自己也是无福消受的。于是，在准备要走的时候，门就被拉开了。
一个似是刚从床上起来的瘦削男子，头发有些乱，面色有些苍白，衣服是胡乱披在身上的，没有穿鞋子，一双雪白的足，生生地扎人的眼。
“丽旭，小旭么？”男子的口中叫着他的名字。这是谁？这深山中住着的人，竟然可以叫出自己的名字。
一个不可能的名字蹦到他嘴边：“韩庚兄？”他说完，忙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巴，这名字对于他，对于很多人来说都等于一个禁忌。这是真的么？眼前的单薄的人，看上去陌生地熟悉着的面孔，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庚，不是不让你出来么？”他还没将眼前的人看个真切，身后又传来一个声音。他连忙掉转身，只见大门口一个男孩子，一只手里拎了两条鱼的样子，另一只手中又是瓶子又是纸包。这是谁？他在脑海中寻找对应这面孔的名字，直至这样三个字蹦了出来——曺圭贤。
记忆中，这个比大家都小的孩子开始是很不合群的，后来不知怎的和韩庚混熟了，就越发地不可爱起来。当然，后来知道了许多的事情后，便犹如失了控的狮子，暴力地想要把另外的当事人揍成残废。那时候，他才知道原来小孩子也是有这份心思的。如今，看他和庚在一起，那么，这些年是都在一起么？到底还是给他找到了。可也算是他的运气了。不过摆个扑克脸，确实还是那么地不可爱啊。

正当他胡思乱想间，圭贤走过他身边。先把手里的东西扔进了框里，再抽出腰间的汗巾擦了擦手，然后脱了鞋，走进房间去。很生气地瞪了韩庚一眼，微蹲下身，把这人打横地抱了起来往屋里走去。
丽旭看着这样的情景，不由地脸红了红。圭贤把韩庚抱起来的时候，韩庚没有挣扎，就这么安静地看着他的眼睛，安抚了一下有点生气的小兽。而后，回过头来给丽旭一个稍候的暗示，任凭圭贤把他抱了进去。
春天是多雨的季节，这么一会又下了起来，丽旭赶紧往屋檐下凑了凑。
“还愣着干嘛，”从屋里出来的奎贤对着他道：“进去吧。”说完，就抱起门前一筐的东西往西边走去。
他脱了鞋，走了进去，是一间客厅，右侧有一道半开的门，里面一间卧室。
“进来啊。”韩庚看他有点犹豫，就招呼他进卧房。而刚出去的圭贤这时候也端了茶盘过来，他就和圭贤一起进了卧室。
韩庚斜卧在榻上，刚才胡乱扎起的发辫这会儿又解了，仍柔软地细丝乱乱地搭在肩上，贴在脸上。榻前有个方几，上面本来有几本书，圭贤把书挪了下来，把茶盘放上去。丽旭对着方几坐在韩庚的正对面，圭贤则挨着韩庚坐在侧面。
三人一时语塞。
“三四年不见呢，小旭过得还好吧。”韩庚先打破僵局。
“韩庚哥哥，恩，挺好，正在准备科举呢，上次没考上。这回特地住在基范的寺院里复习，希望能金榜题名。”丽旭答道。
“你刚到没多久吧，范范常来的，哦，如今该叫做念空住持了。倒还没听他说起你的事情。”韩庚继续。
“嗯，是的，才来几天，还没有见到他呢。今天是迷了路了，误打误撞才来到这里的。”
圭贤坐在边上看两人一问一答，他有点紧张，所以坐地很直。韩庚见他这样，伸出只手来，拍了拍他的背，又倒了三杯茶，一人一杯。算是尽了主人的礼仪，又安抚了圭贤。
又谈了一会儿，丽旭见韩庚有些疲态，就告辞了。韩庚让圭贤送他回寺院，一路上两人没有什么话说。直到可以看到寺院的时候，圭贤就告辞了，临走的时候说道：“庚说了，你若是书上有什么不明白就来问他好了。”说完，一扭头，赶紧跑掉。
丽旭站在路上看着已经不是小孩子的圭贤，忽然觉得很安心。总该有一个人在他身边照顾他的，小十三么，是个不错的好孩子啊。可是，为什么心中仍有隐痛呢？

回来的路上已经没有雨了，可这会儿似乎又要下的样子，他收拾了心中的那一点没有由来的痛，赶紧回到寺院自己的禅房里。
屋里有一僧人正坐在自己的桌边，翻看着他带来的书。
“基范么？”他小心问道。
那人抬起头来见是他，就站了起来，双手合十，躬身道：“阿弥陀佛，贫僧法名念空。这几日不在寺中，多有怠慢。”
丽旭赶忙也回礼，只是觉得很不习惯。眼前之人，虽然身着袈裟，口中有佛，脚蹬四空，可那样一张俊秀伶俐的面庞，怎么都不太像想象中的得道高僧。再加上一双桃花般的水目，怎么都像是随时准备还俗一般。这忽然来了声“阿弥陀佛”，丽旭觉得似是哪里不太对一番。
大约是丽旭回礼的姿式比较匆忙笨拙，当基范，也就是念空起身时候，可以看到脸上是挂着笑容的。一如记忆中一般抿着嘴唇，翘起的嘴角，荡漾的眸子，如沐春风般地微笑。
“圭贤，有对你凶么？”基范忽然道。
丽旭他心中一惊，满脸不解：“基范，呃，念空，呃，主持师傅……”连着几个名字，怎么都不太合适的样子。
“还是叫基范吧，念空是寺里和其他施主、香客们叫的。你刚和圭贤分手的时候，我刚好在寺院门口张望你什么时候回来，就看到了。回来时见你不在，还当你受不了这清净，下山去了呢。不过看你东西都还在，想来又不是了。不过，你怎么找到那里去了。”基范对他解释道，而手中则不停地一颗一颗拨着念珠。
“嗯，是有些受不住这清净。莫笑话我啊。然后，今日早先出去的时候，呃，出去转转，之后又糊里糊涂看到了他们住的院子，结果胡乱走地找不到回来的路。然后就见着了。其实……”他还是有些不习惯对着拨着念珠的基范，当年最是心气高的基范，和另外几个都是书院里响当当的才子。后来知道他出家和此时真真面对着剃了度的真人，毕竟还是不一样的。此时，他还没能接受眼前这个僧人就是当年的基范。所以，话说得不免有些颠倒。
“看来，小贤没有对你怎样。”基范忽略了他结结巴巴地答话，自己继续说道，“我第一次见到他们的时候，是小贤背着韩庚来找我。要我给他们安排个地方，明明是要我帮忙，可口气硬的跟命令似的。好在，我佛慈悲，出家人不应于生人计较这些睚眦小事。”

丽旭安静地听着基范慢慢地回忆，清朗的声音有种穿越的感觉。大约这样的样貌，这样的声音做了和尚，才能更好地吸引菩萨地普度吧。丽旭没能听进去故事，反倒想些有的没的东西起来。
基范和丽旭说了一阵，见他似乎有点困顿的样子，也就起身告退了。
丽旭揉了揉眼睛，摇摇晃晃地要送基范。他忽然想起件事情来：“韩庚哥说你常去他那里的，下次你什么时候去？”
基范怔了一会，道：“明日就去。这几日在山下做了些佛事，没能过去看看。正好带了点他要的东西，明日就会过去。”
“明日带我一起去吧，韩庚哥答应帮我温书。”基范正要跨出房间就听得丽旭这样一句话，紧接着，“哗”他缠在手中的念珠串断裂，佛珠落了一地。大部分都落在了丽旭住的禅房中，不过还有一些，滚落跳跃去了屋外。
丽旭“啊”地叫了一声，赶忙蹲下身要将散落地佛珠都收拾起来。
“罢了，缘起缘灭。随他去吧，这物是到了与我无缘的时候了。早该参透的道理，直至今日才恍然明白。善哉善哉。旭，这些你就不要管了。明日我会与你一起去他那里的，且早些歇息吧。”

第二天，基范来到丽旭屋里的时候，丽旭早已经起床了。桌子上摊着一个布包，里面搁了两三本书，还有笔墨纸砚之类的。
“你不带些衣服之类的么？”基范问。
“为什么？我只是过去温书，又不是过去住。”丽旭他答道。
“他那意思其实是你可以住过去的。”基范继续。
“韩庚哥看上去身体不太好的样子，我过去会打扰到他休息吧。韩庚哥哥总是为别人考虑周到的，如果我住在那里也会让圭贤困扰的样子呢。”丽旭笑笑说道，“反正两个地方又不是很远。我每天早晨去晚上回，既可爬山玩水强健身体，又有老师请教功课。何乐而不为呢。”
基范见他这么说，心中原本压抑着的情绪稍稍缓解了一些。便招呼他吃了早饭，二人就轻装出发了。
两人一路无甚话说，丽旭就跟在基范后面，一路仔细观察周边环境。好在昨天圭贤送他回来时候，就已经留心注意了，这一次基本都可以熟记在心了。
快到目的地的时候，基范忽然停住了。低着头，蓦地碰出几个字来：“过去的事情，你不要在他面前提。他身体不太好，不要让他累着。”
“过去的事情么？其实我是不太记得的。好像没有过去的样子。”
基范听到这个，便回过头来，只见丽旭歪着头，有点天真摸样的笑容。
于是二人又继续沉默地路程，韩庚和圭贤住的屋子就在眼前了。大门开着，可以看见主人已经在院落中候着了。圭贤抱胸站在门的内侧，而韩庚则坐在院子中的长几上一边看书一边等着。

“范范、小旭，你俩来了啊。”韩庚听到门前有声响，便抬头看见他俩，“昨日里圭贤回来后跟我说，和小旭分别的时候，正好看见你站在寺前。我想你定是刚回院里，今日大约会过来。”
“怎么不在屋子里呢？早晨外面湿气还是很重的。”基范不敢对韩庚使什么颜色，只埋怨地瞪了圭贤一眼。
“又不是我劝就有用的。”圭贤咕囔了一声，就去西屋厨房间端茶点去了。
韩庚看着圭贤委屈的样子，笑道：“今早有些太阳的，整日关在屋子里，也该出来晒晒。何况那里屋着实不太大，四个人就有些拥挤了。”
“四个？韩庚哥是早知道我也会过来的了？”丽旭有点兴奋地插话道。
韩庚冲他点了点头：“昨日让圭贤和你说的话，他若是带到了，你今日必定回来的。”
“说的好像我经常使性子，不听你吩咐，不帮你带话似的。”刚端了茶点出来的圭贤听到这话，冷不丁冒了一句。韩庚见他有些生气，只好在伸出手去结果茶点的时候，冲他摇摇头，再又稍稍捏了捏他的手。
圭贤见他今日气色很好，心情不错，也就不再顶嘴。只一脸郁闷地拖了丽旭到一边早已安置好的小书桌边落座。桌上已摆好了笔墨纸砚。圭贤打开砚台，加了点水，慢慢磨着墨。
韩庚见丽旭还没反应过来愣愣地样子着实很可爱，就笑出声来。丽旭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看了身边的圭贤，然后转向在坐在韩庚身边的基范，都没有答复，最后只得又望向正笑得开心的韩庚：“韩庚哥，这是？”
韩庚笑够了后说：“这是让你先写篇文章来看看的。让你过来温书，总该让我知道你现在是个什么水平吧。嗯，丽旭你先以南方蛮夷的问题写篇策，让我来看看。先思后写，琢磨好了一鼓作气，另要注意书法。”
丽旭心中有难，就表现在了脸上，一脸苦相。他又看了一眼带自己来的基范，正一面低头摆弄他面前的棋盘，一面偷偷地低笑。又看到韩庚不可违抗的眼神，最后只得拿起笔来，在圭贤磨好墨地砚台上舔了舔墨，开始作文。

看到丽旭开始进入状态，韩庚回转头和基范面对面坐好。从桌边拿起他带来的几本书，翻了几页后说道：“辛苦你了。出去做佛事的间歇还要帮我寻这几本棋谱。”
基范听到这话，抬起头：“没什么，顺便了。我过几天还有一趟大的佛事，是去大的镇子。这次没有买到的书我会再帮你看看，你若还有些什么需要再写张条来。”
然后两人都没再说什么，而是开始了一如既往的对弈。
嗒嗒地，是两人落子无悔的声响。边上的丽旭正奋笔疾书，而圭贤则抱着双膝，冲瞌睡。日头逐渐升到当空，天就要热起来了。

这之后的日子，韩庚给丽旭订了个温书的计划，常常布置些作业给他。丽旭也每天都按时报道。倒是基范因为有寺院里的杂事要管，只能间隔几天来一次。来的时候就和韩庚对上半日围棋，下午又回去了。碰上有佛事要做，基范一个星期不在山上也很经常。寺院里的事情其实他原本管的就不太多，而韩庚这院子里的大部分都是韩庚发话，而圭贤动手操持。
话说刚开始的几天，一天来回两趟的路程让丽旭腰酸悲痛地厉害。被圭贤和韩庚好生嘲笑了一番。韩庚丽旭不敢触弄，圭贤么，倒是可以调戏一番。于是，每次圭贤午后打瞌睡的时候，丽旭总是乘着机会好好捉弄他一番。韩庚倒也乐意看丽旭折腾圭贤，并不阻止。无奈，最后圭贤只能自己爬到院子里的大榕树顶去睡觉。原本清净地院子，因为多了一个人，而显得更加有生气起来。
这一日，丽旭也早早起来赶往韩庚那里。不过路上心血来潮，看到溪边生的几株兰草看着喜欢，就动手挖了出来。结果便迟到了。
他兴冲冲地走进院子地时候，明显地感觉到了压抑地气氛。
“你可知现在什么时辰了？”韩庚面色严峻地看着满身又是泥又是水的继续问道。
“师傅，我知道错了。”自当韩庚指点起丽旭作文看书起来，丽旭就自动把对他的称呼改成了“师傅”。丽旭几乎没有见过韩庚这么凶地模样，登时知道自己犯了大忌，连忙认错。
“守时守信，切记莫忘。伸出手掌来。”韩庚抽出背在身后的右手，手里是一把竹制戒尺。
丽旭讨好地看着韩庚道：“师傅，我知道错了，下次不犯了。可不可以不打啊。”其实丽旭已经挨了韩庚好几尺了，开始是韩庚吩咐的作业没有做完，还有就是犯了已经纠正过三次的错误。其实疼倒不是很疼，只是被打过后，圭贤总拿来笑话他。让他觉得颇为丢面子。
“下次不犯是下次不打，这回绕你不得。”韩庚坚持。
终于，丽旭伸出自己满身泥巴的右手，闭着眼睛等着戒尺落下。
果然，不疼。
不过，紧接着就是躲在一边的圭贤笑出来的声音：“每次都像很怕疼的样子。哼，谁叫你搅我好梦。”
于是，院子里就变成了丽旭张着自己黑乎乎地手，满院子追着圭贤跑的样子。一声“不要啊，这么脏，别往我身上弄”，间或一声“叫你幸灾乐祸，看你往哪里跑”，抑或同时两声“师傅（庚），你看他”，欢乐嬉笑的声音在小院子的上空飘荡。
幸福的时光，从春到夏，直至秋天来临。

虽说夏天已经过去了，可秋老虎的厉害才刚刚开始。
这日韩庚觉得很不舒服，就没让丽旭作文，只简单布置了点背诵和两篇抄写。中午吃了饭，韩庚在圭贤和丽旭的“注目”下，把苦苦的药给完全喝掉，然后便睡下了。
于是，圭贤拉着丽旭去半山腰的潭边摸鱼，顺便在水里凉快凉快。两人闹了一会，捉了两尾鲈鱼乘在带去的小木桶里。圭贤爬上潭水中的一块石头上，潭边一棵大树的树荫刚好可以覆盖到这石头上，甚是阴凉。圭贤放下自己的脚，刚好可以浸到潭水里，便有一下没一下地踢着水玩。丽旭则站在水里，手里抓了个水瓢，看能不能逮到在鹅卵石间穿梭的小虾。
“你小心点，小心滑到。还有不要往里面走，水深。淹死了，我可不来救你。”圭贤看丽旭笨手笨脚的样子，有气无力地提醒着。这秋天实在是热，他现在就想躺在石头上好好睡一觉。想着，就势四肢摊开地趴倒在大石头上。
“知道了。”丽旭正集中精神和小青虾们奋斗着。
“唉，丽旭。你若考上了功名，是不是会当大官啊。”圭贤继续懒散地声调问着。和丽旭相处的这些日子，他话多了不少。面对一个在很多地方都比自己“白痴”的人的时候，话多是很正常的反应。
“考上了还需人引荐，才有官做的。其实我自己不想考的。只是我娘说了，她只要求我这一件事情，再考一年，考上了之后就不再管我。无论我是想干什么，都随我了。”丽旭老实答道。
“她那是骗你的，肯定等你考上了，会拖人给你找个大肥缺。”圭贤在石头上翻了个身，斜斜地快要掉下来了。
“管她呢，其实我挺谢谢她这次的要求的。要不是她坚持，我怎么会来到这里遇见你和师傅呢。”丽旭弯着腰，一边找小虾一边和圭贤搭腔。
“如果在参加科举考试和陪在庚身边，让你做个选择，你会选什么呢？”圭贤忽地又坐了起来，正经问丽旭。
“考试完了再回来不就好了，为什么一定要选择呢？”丽旭站起身，看着圭贤的方向不解地说，“你今天是不是脑子烧坏掉了，怎么尽问这些问题。来来，看你丽旭哥哥给你来点清凉，让你清醒一下。”丽旭拿着手中的水瓢努力地向圭贤的方向泼水。
无奈一是有些距离，二是水瓢太小，泼出来小小的水花还没到半路就又落到潭里了。圭贤呵呵地端坐在石头上，看丽旭在水里折腾。丽旭心里一横，就向圭贤这边走来，他要给圭贤一个教训。
“丽旭，小心。”坐在石头上看笑话的圭贤，就眼看着本来兴冲冲要给自己教训的丽旭，忽然向后直直地倒下去。

而丽旭只觉得自己脚底一滑，像是踩到了青苔之类的，就仰望着面前的奎贤，还有蓝蓝的天空，直至清凉的潭水覆盖了整个的自己。
水从四面八方往耳朵、鼻子里灌进来，压迫的感觉，窒息的难受。他想呼喊，可一张嘴，水又进到嘴巴里。
很冷，他记得他回学堂去拿东西，然后看到门前有两三个家丁模样的人看着，于是就绕到了后面。从窗子里看见了下身是血的韩庚，双脚被别成可怕的角度。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把昏迷的韩庚从窗子里拖了出来，他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背着他跑了好久。有人在后面追赶，大雨没有预兆地从天上倒了下来，脚底泥泞，视线模糊。
面前是一条小河，淌过去就是一座山，他咬着牙下到河里，河水冰凉浑浊。平时只到大腿的河水，涨到了腰际，背着个人的他走得分外艰难。还没走到一半，后面追赶的人也下到河里来了。
心急，于是步子乱了。然后，跌倒在水里。他紧紧要抓住韩庚的手，他要托住他的头，他要带他游过河去。
河水里卷带着木桩结结实实地招呼上了他的头。在失去意识之前，他感觉到自己的手软了下去，松开了他一直抓住的人。他要呼喊，他要抓紧他，可是他只能无力地陷入黑暗之中。
不要，不要，不要。

“丽旭，你没事吧。”睁开眼的丽旭面对着圭贤焦急关切地目光，只觉得恍如隔世一般。那些曾经在梦中零零碎碎出现的片段，完整地在脑海中过滤了一番。现在睁着眼睛，还觉得那些东西都在眼前晃动。
为什么会忘记呢？又为什么会想起来。
“丽旭，你不要吓唬我。那水没多深的，你不是吓傻了吧。”圭贤见丽旭没有反应，有点慌张，“你等等，我回家去喊庚过来。”说罢，飞跑了起来，边跑边说：“你不要怕，我们马上回来。”
丽旭被圭贤从水里捞起来后，给平放在一处树荫下。他就这么躺着，想着那被遗忘的画面：如果自己当时抓紧了韩庚，那么当自己被人救上来的时候，韩庚也可以获救。那么，他就不会被水冲走，就不会失踪，就会得到大夫很好的治疗就不会身体不好。
如果，可以让如果实现的话，自己也就不会在这里了。既然没有如果，那么自己应该做些什么呢。四年前是自己小，没有力气也没有能力，那么现在的自己又应当如何呢？
当圭贤拉着韩庚匆匆赶到潭水边的时候，只看到丽旭依旧平躺在地上。平稳的呼吸，表示着这位刚刚溺水的年轻人，此刻正在梦乡之中。

之后的日子，似乎和之前没什么区别。
丽旭像比之前更加努力，更加听韩庚的话，只是不再叫他“师傅”，而是随了圭贤开始叫上“庚”了。不念书的时候，依旧会和圭贤打打闹闹，只是在看韩庚没有阻止意味的时候，加倍地和圭贤树上、院前、河边地闹腾。
丽旭和圭贤越发地默契起来。他们会一起看着韩庚不让他熬夜看书，会一起研究今天做个什么好吃的，会一起下河摸鱼。
离科考的日子越来越近，丽旭收拾了东西，准备要下山了。
韩庚差了圭贤上基范的寺院里，去看看有什么可以帮上丽旭的忙。他自己身体不好，不便行动，也就不来添麻烦了。而圭贤到了寺院的时候，丽旭正在他的禅房里将衣物书籍都放进自己的书箱中。一边的基范拿了些寺院的素食干粮，让他路上充饥。见圭贤来了，便合十俯身一下，算是打了招呼，就退了出去。
“你这回真的要去赶考，做大官去了。”圭贤走进屋里，斜睨着丽旭说道。
“你来了啊”丽旭抬头见是圭贤，便又低下头去继续整理，“嗯，考上考不上还是个待定呢。大官，还不知道在哪里呢。”
圭贤自坐在丽旭的床上，然后看着他收拾，忽地又问道：“你还记得我问过你的问题么？”
“哪个？”丽旭没停歇。
“就是在潭边，我问你参加科举和留在庚身边。”圭贤接着道。
“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丽旭停下手里的活，看着满脸认真的圭贤，“庚说过，要守时守信。我答应过娘亲会去参加考试，就一定会去。而对于庚，我想起一些事情，所以必须考中个官来做我要做的事情。”
停了会儿，丽旭接着道：“你可信我不？”
“你……”
“你若是信我，我便今日给你立一个誓言，待我做完要做的事情，我定当来找你们。和你一起陪在庚的身边。”丽旭神情严肃，没有什么开玩笑的意思。
“好。”圭贤看丽旭收拾好了东西，便从怀里取出一本薄册出来，“庚让带给你的，里面他写了好十来篇的策，你且做最后复习用吧。”
丽旭点点头，小心地接过收好。便背了书箱，和圭贤一起走到了寺院门口。和众人一一道别之后，朝着韩庚居住的院子凝望了片刻，便下山去了。

一月之后，金丽旭殿试中二甲榜眼。
二月之后，金丽旭入当朝宰相门下，举荐刑部侍郎。
半年之后，金丽旭得御赐钦差一职，督察两江两广一带。所到之处，明察秋毫，翻案无数。多年沉冤均可昭雪，百姓惊呼青天在世。行至江宁一处，破数年前一韩姓少年失踪案，参与人员全部捉拿押解，主犯重责四十大板，刺青发配南海郡。
又数月，于两广间修筑堤坝，防潮防风，颇得百姓赞誉。
后其母病逝，辞官丁忧，再无音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