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和三年（公元1113年）。
赵佶自从见到朱贵本人，等不得天色大明，也不顾什么元宵节了。连同那城里房屋被烧、鳌山彩灯受损，并军士死伤……等事一率不问，召蔡京来商议。
蔡京凝神听了原委，道，“官家既知他原是御弟大王，老臣斗胆动问圣意。”
赵佶道，“朕要亲自去蓟州，拜望罗真人，备细问清当年之事。老神仙若是仍不肯说……”微笑，“朕已拟旨，拨黄金一万两修缮他那里二仙山紫虚观；赐尊号‘顺天护国大真人’。朕听闻，那二仙山下住着一位公孙老娘，多年来深受老神仙看顾，必定是老神仙着意之人，（不是着意她儿子吗哈哈哈哈）许是三株树之道友也未可知。朕就赐她金银一千两，锦锻十表里，教她修缮家园。谅那老神仙也会动容。嗯……朕要下旨，将那神宗朝嫔妃林氏褫夺封号，棺椁移出皇室陵园，重以庶民之礼草葬，夷三族；贬谪越王为庶人。朕要为我的阿僓起造王府，咦，太师以为用何字赐他才好啊……”
蔡京一边听着，应接不暇，目瞪口呆。
赵佶又问，“如何？”
蔡京未及答话，黄门来报（看成了黄山门），“有蓟州二仙山罗真人书札，呈递御前。”
赵佶听了，大喜道，“朕昨夜才见到阿僓，今日老神仙便有信至，必定是吉兆。”忙命取来，拆开细读。
果是有关“赵僓”之事，信中只说罗真人已知诸般状况，但他已闭关修行，望请赵佶不要枉道再往。另有谆谆规劝之语，前缘已了，勿可执念。附记那赵僓自被民间收养到如今的生平轨迹，再三劝诫赵佶，疑团既解，就此作罢，以免愈演愈烈，不可收拾。
赵佶数遍通读，“‘旱地忽律’朱贵？”忱思道，“他果然做了强人……还是梁山贼寇。”因与夜来闹东京诸事相合，又连连点头。已然尽知，搁好了信，净手焚香，望空拜谢真人，遣退了蔡京，思量再三，赵佶召来杨太尉，先问他的伤。
杨戬拜谢道，“微臣敢烦官家俯问，感激涕零。臣已无碍了。”
赵佶听了，高兴道，“那就好。爱卿即刻去准备，随朕微服前往济州梁山泊。”
杨戬听了，大骇道，“这……这……官家，那贼人恁地狂暴凶势，天子脚下，皇宫内庭，尚且胡作非为。今官家却要深入他的巢穴。臣赤心为官家计，此事万万不可！”
赵佶道，“他是朕的亲弟弟，一母同胞，世间仅朕与阿僓二人而已。他若知真相，绝不会害朕的。朕意已决，此行必定要接他回宫。”
杨戬苦谏，赵佶那里肯听。杨戬没奈何，未免胆战心惊，去精选殿前司高手数十人，暗暗相随保护。
这里赵佶起身，执那象管狐毫，蘸了蘸朱砂龙墨，在那“山河社稷图”屏风背面的白色锦帛上，写下，“水泊梁山 旱地忽律朱贵”。他运笔灵动敏捷，笔迹至瘦而不失其神；结体疏朗，纤细绰约；天骨遒美，逸趣霭然，很见得这字里之人的风采。

那时朱贵正倚在水亭的槛窗前出神。
自众人返山，晁盖早率留守头领过泊远迎，做接风筵席，备述前事，皆大笑……都不必说。
虽然临行仓促，且喜扈三娘、木莲，并那些一般的家眷，以及黄信，孙立等人把大家各自备下的礼物诸般物事，都尽数打点了，并不曾丢失，完好带回山寨。
以此人人称意、个个欢欣，每日价舒心畅怀。
众人也有津津乐道那赵佶与朱贵竟参差相似，不过既有朱仝与关胜、朱武与吴为，董平与黄信……各个样貌相类，渐渐地也以为凑巧而已，引为常事。
小绵在旁喊，“哥哥。”
朱贵回过神，向她转过脸来，“小绵。”抱起她，逗哄作耍。
八月在外面道，“军师这早晚来逛逛？”
朱贵听了，抱着小绵踱出来。
吴用才向他转过脸来，微笑道，“贤弟。”又拍手来逗小绵，“小绵。”从朱贵怀中接过孩子。
小绵笑嘻嘻地，挽住他的颈项，“军师哥哥。”
朱贵道，“军师请坐。”
吴用和他对坐，由得小绵在座位之间跳来跳去，自己玩耍。
朱贵问，“军师来逛逛，还是有事？”
吴用望着他。
他是很喜欢朱贵的。相处至今，吴用早已了然他决绝残忍，心思纯正。沉静内敛的心性，镇定机敏的处事之风，都完美统一在他温和端秀的品貌之下。以此除是兄弟之义，吴用钦赞他的人格，怜宥他的身世，真心真意地要关怀他，也有诸多不舍之情……
吴用握住朱贵的双手，只是道，“贤弟，今次……去东京逛，还高兴吧？”
朱贵道，“自是高兴。不过到底为是小七我们闯祸，连累大家。”
吴用微笑道，“什么话！既是逛东京，那你们逛皇宫，又有何不可，正当其行。这番正好儿教官家也见识见识俺们梁山好汉！贤弟难道没见大家痛快恁样儿？”
朱贵听了，笑道，“军师说的，自然都是好的。”
两个相对笑了。
吴用微笑道，“贤弟，自从那年我们在山寨来聚，到如今也有五六年过去，日子虽浅，但小生以为，缘份却深。贤弟，但凡遇到作难的事，莫要有所顾忌，就请直言告诉。小生惭愧，计拙才疏，但众家兄弟都是家人。我们众人一体，任事都不需忧念。”
朱贵点点头，“但请军师放心，小弟理会得。”
吴用伸过手去……抚了抚他鬓边没有扎束起的几许散发。
两人低低叙了许多衷肠话儿，吴用才起身，踱出水亭，见公孙胜将船等待。

朱贵温和笑道，“道长亲自过来接军师了，显得俺们照顾不周。”
公孙胜浅笑，“那里，贫道也是闲来无事。”
不防左近“哗啦”一声，阮小七从水里冒出头来，大笑道，“要么唤作‘天闲星’呢。”
公孙胜笑道，“小七也直是嘈。”
小绵闻声颠颠儿奔出来，笑喊，“小七！”也一个猛子扎下水。
公孙胜与吴用都略吃一惊。吴用甚而已伸出手去……“喂。”
阮小七就水里捧起小绵。两个浑似一大一小两个孩子，只管在水中嬉戏，乐不可支。
吴用慰然地微笑了。他与朱贵并肩而立，闲赏阮小七与小绵作耍取乐，一时相顾而笑。
吴用道，“这就是最好的日子吧。”
朱贵向他笑点点头。
至晚吴用与公孙胜告辞离去。
吴用与公孙胜相对而坐。
公孙胜荡着双桨（让我们荡起双桨~~），与他一同鉴赏那一派天水混合一体的幽蓝色。点点繁星撒布，分不清那里是本体、那里是它们的影子，一起在他们周遭微微摇曳。
吴用轻轻叹了口气。
公孙胜道，“怎么学究有心事啊？”
吴用道，“为是忧念朱贵的事。”
公孙胜放下一支桨，伸过手去……抚了抚他的肩，“一切自有天数。若依贫道看，朱贵兄弟应是个毫不混沌的人。学究且看看这件，早做主张。”一边递给吴用一封信。
吴用见了，问，“这是……”
公孙胜道，“老母来信，也提到兹事。”
吴用接过，拆信从头读了一遍。原来信中提到赵佶的一万两黄金并赐罗真人尊号，以及那一千两金银，锦缎十表里等物事……告诉赵佶已知朱贵底细，敢是不听劝导，近日将往梁山云云。末尾另有关怀吴用之语。
吴用折好信，微微低头思索。
公孙胜问，“学究打算如何？”
吴用先道，“多谢老娘。”一边握紧了信。
公孙胜略怔了怔，就浅笑了。
吴用抬起头来，“此事……那得看朱贵兄弟之意。我才好措置。一清先莫要伸张。”
公孙胜点点头，又笑道，“贫道是恁般贸然伸张的人么？”
吴用闻言微笑，抬起一支手臂……推了推他的肩。
公孙胜笑道，“学究慢来。贫道还得划船呢。”
吴用听了，越是近前，叠了双臂，倚在他的一只肩头，微笑道，“那小生偏要见识见识一清的能耐。”
公孙胜笑着点点头。

好

那边水亭里已掌了灯。
朱贵教八月等人自去散淡，亲为端上酒菜，与阮小七、小绵坐了，宛然一家三口儿。
阮小七望着朱贵为小绵盛粥拈菜，照顾妥当。
小绵笑嘻嘻道，“谢谢哥哥。”
朱贵向他转过脸来，“小七。”又为他斟酒，“来。”
阮小七笑点点头，却凑近……吻一吻朱贵的额角，“谢谢哥哥！”
朱贵温和地向他笑一笑。
小绵眼见，“格格”直笑，跳起身、踮起两只小脚儿，从另一边凑近朱贵，尖起樱唇，“叭唧”一下亲在朱贵的额角，好不响亮。
朱贵抱过她，笑道，“这边啦！”
小绵点点头，毫不含糊，向朱贵的面颊，左右两边，“叭唧叭唧”连亲几大口。
阮小七看着，笑道，“阿也！哥哥、小绵，你们两个都好偏心！”
三人都笑起来。

一日晌后，小绵正在槛窗外的窄廊边蹲地，用一根长长的柳枝儿划水玩耍。
朱贵倚卧在槛窗内的横榻里小憩来着。
他恍惚听到外面响动，睁开眸，起身踱过去，隔帘窥望，微微一惊。
正是赵佶，由杨戬并几个人随行，占住一副座头。赵佶坐在上首，解下绵帽兜并斗篷，递与旁侧的杨戬，一边读那粉壁上的诗，“‘仗义是林冲，为人最朴忠’……林冲？林冲……这个名字朕似在那里听说过……”
杨戬那里敢答话。
朱贵踱出来，以眼神示意柜台后的八月。
八月带了人自去行事。
朱贵道，“我来回答你。他原是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受奸臣高俅陷害，几番险丧性命，逼上梁山，在店里写下这首诗。”
赵佶向他转过脸，“阿僓！”即刻喜道，“原来你在这里。朕才见四面环水，正要询问上山的路径。”
杨戬惊得起身。
其余随从立刻拔刀。
朱贵问，“官家，你就带了恁地几个人，来剿匪？御驾亲征？”一边冷笑，“你也太小看俺们梁山好汉了。”
赵佶喝住他们，“都给朕退下。”一边向朱贵笑道，“阿僓，为是朕专程来找你。”
朱贵问，“哦？”仍微微笑着，“为是小人曾经擅闯你的睿思殿，以此官家不肯善罢干休，兴师问罪？那么，小人很有兴趣得闻，官家竟不辞辛劳地御驾追踪到这里来，到底要怎生处置小人呢。”
赵佶打量他，因见朱贵一如既往的冷漠态度。他换了家常的茜色过膝细布短袍，稍许挽着袖口，用一根骨簪束发，有如一枝月里丹桂，端秀的风姿，似觉幽香乃近；但清傲的格调，却人以远。
赵佶既怀满眷深的手足之情，又实爱他卓绝的品貌，正不知怎样称许，笑道，“阿僓，你有所不知……哦，必定从来没人告诉你，你是朕的弟弟。一母同胞，只有朕与你二人。你不曾见，朕同你一般的相貌么。”
朱贵听了，有些敛住笑容。

赵佶起身上前，拥住他，温存的低语道，“阿僓，回到朕的身边来。朕可以赦免你以往的一切罪过。为是那都并非真正的你。你根本不是什么‘旱地忽律’朱贵，你是朕的同胞弟弟赵僓。阿僓，朕一直在找你……”
不料朱贵立刻推开他，“你疯了！”端秀的面孔，冷冰冰的颜色，仿佛罩上一片残虐的阴影，越是艳绝越是寒气森森，悚然可怖，“我不懂你在说什么。但我对你的胡言乱语没有半分兴趣！我也告诉你吧。你来这里教我欢喜。为是……恁地我就可以放心大胆的——宰你了！”不由分说，揪住赵佶的前襟，推搡他重重坐下身，一手执出尖刀在他脸上轻轻逼了逼。
杨戬等人见状，惊得齐齐发一声喊，正要如何呢……说时迟、那时快，众喽啰拥入。杨戬一般人措手不及，慌忙抵挡，一阵乱斗。
朱贵把赵佶推在一边，轻捷跳将过去，平过刀刃，向杨戬直碾过去。
鲜血一似激流分向两边飙射。
杨戬发出无比凄厉的嘶叫，跌倒在地，才回过神，他的一只手臂背面，连皮带肉，都被尽行削去，白骨翻出，其状苦楚，几不欲生。下剩的随从骇异地四散退远，被小喽啰一阵砍杀。
与此同时，外面传来一片声的惨叫。
赵佶惊得脸色骤变。
朱贵向赵佶转回脸来，他的面庞与身上都溅满血污，露出妖邪样阴森森的笑意，“我的……皇帝哥哥，教你自己看看，你的鬼蜮伎俩。”持着血淋淋的尖刀，把赵佶拖到店外。
外面那数十个暗卫，横七竖八，尽倒在血泊中。
八月道，“果然不出掌柜的所料。这个皇帝老儿还有后手！都被俺们解决了。”
赵佶面色发白，向朱贵扭过脸来，“阿僓，并非恁地！你听朕解释！他们都是为了保护朕才……”
朱贵打断他，“我从来不问缘故。凡从这里过的，只要有尴尬，都是恁地下场。”又笑道，“你既知我是做什么的。可你还不知的是，这个店是做什么的。”一边吩咐八月，“把他们都拖入去料理了。”
八月应喏。

朱贵又道，“放这个厮回去，”用目光示意倒在地上抽搐不止的杨戬，“报个信，就说……皇帝老儿被俺们梁山好汉杀了！”
赵佶震惊，抬起头，“你不可杀我！你要弑君吗！我是你哥哥！”
朱贵拽住他的前襟，迫使赵佶和他抵面。朱贵道，“那你就亲眼看看，我是怎么弑君的。”一边用刀抵住赵佶的心口，自那刃尖溢落的血滴溽湿了赵佶的前襟。
赵佶大喊，“你听我说！我这里有证据。你自己看！”
朱贵在他的示意下，从他的袖中，取出许多信札，并一方婴儿的襁褓。
赵佶道，“这些都是罗真人告诉朕的……阿僓你总该听闻罗真人吧……正是他老人家当年救了你的性命，又救了你的养母……”
朱贵按日期一封一封检看，一直到前番最近的那封信。
赵佶在旁，忙不迭的又道，“阿僓，你总该相信了吧……”
朱贵丢了那些信，向他转过脸来。
赵佶望着他道，“阿僓……我仍可以原谅你犯下的所有罪过。你同朕走吧，回到你本应生于斯长于斯的地方。朕已为你起造王府，拟定封号。阿僓还要什么，只管提。朕要补偿你曾经失去的一切。”
朱贵有些发怔。
赵佶见状，自以为省得他乍闻身世的心情，又道，“阿僓。朕理会得，恁地事体太过突兀。这都无伤。只要阿僓随朕回去，朕从容与阿僓处之，自此弟兄朝夕相伴，来日尽有。”
朱贵徐徐开口了，“我不会跟你走的。”
赵佶听了，即刻问，“为何？”望着朱贵，“难道时隔多年，阿僓对当年之事仍有怨恨。阿僓，确是我们的生母钦慈皇后亏负你。可当初，母亲也是迫不得已。亦且爹爹神宗官家、母亲钦慈皇后，已仙去多年。那时的高太后、林贤妃，也已谢世。当年之事，已烟消云散。朕也知阿僓的屈处，只要阿僓肯回宫，朕就下旨，夷林贤妃三族，褫夺他母子二人封号，贬为庶人。为阿僓出气，以正视听，阿僓绝非不吉的妖孽，而是朕的手足同胞，名正言顺的御弟大王。朕还要将林贤妃棺椁移出……”
朱贵打断他，“你说的恁些，都与我毫不相干！”
赵佶因不解，一时语塞。

朱贵道，“你说的恁些，什么内宫争斗、皇后嫔妃，皇帝老子……只会教人头晕。我从来未知之事，又怎生会有怨恨呢。”
赵佶问，“那阿僓你……”
朱贵道，“我才不会怨恨什么没首尾的身世。我‘旱地忽律’朱贵，勿论前尘往事，如今既身在山寨，便是堂堂梁山好汉！那里有恁多鸟烦可讲！便是怨恨，自有我怨恨的道理。你是官家。正是你重用奸臣、祸害国家，鱼肉百姓，致使世道黑白颠倒、官逼民反，天下大乱！你可看到有多少良民本本分分、辛苦劳作一辈子，却到头来连顿饱饭也吃不上，脚下没有立锥之地，甚而无辜惨死。可你在做什么，你在为了区区元宵张灯结彩、为了你那一小块天子脚下粉饰太平。你的鳌山、你的皇宫、你的地道，你们父子代代养的那些妃子、你为了讨好李师师，荒淫无耻，挥霍无度……你所有花的钱，逼捐逼租、教多少家破人亡！亦且，那些奸臣的权力，不都是你给的吗！原为有了你的庇护，任意欺压忠臣良将，正直之士。你看到那墙上的题诗没有，这就是你身边的奸臣做下的好事！这样的事不可胜数！以此我才怨恨你。不是你的弟弟怎样、是你的弟弟又怎样，只是我省得你的无道、你的荒淫，你的无德……你根本就是一个昏君。人人得而诛之！我告诉你，休说什么鸟御弟、鸟大王，便有利害，俺这里兀自要和大宋皇帝做个对头的！”
赵佶从来未闻这话，惊得呆了。
朱贵道，“俺们水泊梁山，凡为非作歹的污滥厮可杀，为富不仁的大户可杀，害民的奸佞可杀，那么似你这等无道昏君自是可杀了！”一边奋起执刀。
赵佶大叫，“你不可杀我！这是弑兄！弑君！忤逆大罪！你要造反吗！”
朱贵那里还听，正要一刀上去，有人大声喝止，“贤弟，住手。”
赵佶争些儿晕过去，惊魂未定。
吴用踱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