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视门清的日麻
门清并非日本麻将的原创规则，然而这一最初由中国传入日本的役种，在日本麻将中却有着特殊的地位。通常人们会认为，毕竟日本麻将是立直麻将，而只有门清才能立直，当然门清就有特别的价值了。其实在立直普及之前，日本麻将就已经呈现出重视门清的倾向。与其说门清重视是因为立直，倒不如说立直的出现正是源于日麻重视门清的结果。
根据浅见了与福地诚两位学者的研究，“偏爱门清”的观念是在麻将传入日本后才逐渐形成的。在1910年代麻将刚刚传入日本时，门清最初仅仅是一个10符的加符役。不久之后，门清就成为日本麻将的一个中心役种，并由加符役升为一番役。与此同时，随着和了役的普及趋势，原本意味着四顺一对、没有符点的平和也被提升为一番役。
然而，平和的加番引发了平和与自摸的矛盾。由于平和的定义就是不带符，那么荣和时可以计算平和1番，但自摸和牌时，由于自摸符（2符）存在，平和就无法成立。这导致了平和自摸和牌的分数反而比平和荣和更低，显得不太合理。日本麻将最初的解决方式是，门清荣和计为1番，门清自摸计为2番。这样一来，门清平和自摸分数就会高于门清平和荣和。（当时的日本古典麻将还没引入“门清限定番”这样的概念，通过引入门清自摸比荣和多1番来解决平和与自摸的矛盾，这种思路很有意思。）然而，门清自摸2番的设定显然过高，因为当时混一色、全带幺等役种也只有1番，门清与其他役种之间的平衡被打破了。
于是，日本麻将届决定开一次全国性会议来讨论麻将规则的问题。根据《现代麻雀之路》的记载，1929年4月11日，全日本26个主要麻将团体的代表召开了被后来称为“彩虹会议”的讨论会，研究统一麻将规则，其中最重要的议题之一就是门清的处理方式。会议决定了一个基本原则：门清自摸和牌算1番，门清荣和加10符。这个规则至今已经沿用了70多年，成为日麻最主流的计分方式。然而，即便采用这一方式，门清自摸平和的得分仍然低于门清荣和平和。于是会议决定，门清自摸平和时不再加自摸符，也就是门清自摸平和算20符2番。（这是关东地区普遍使用的规则。）
那么，门清自摸1番，究竟是给门清的加分，还是给自摸的加分？答案是，这是给门清的赋分，因为门清荣和也有加符，而非门清的自摸没有额外加分。因此，更准确的表述应当是：自摸时的门清为1番，荣和时的门清为10符。

门清重视背后日本人的审美偏好
从门清在日本麻将赋分的演化过程可以看出，门清对于日本人来说有特殊的意义。而且，日麻对于门清的偏好要远远早于立直（1953年），甚至早于全铳制（1931年）。尽管两位日本学者都阐述了日麻对门清的重视这一现象，但对其背后的深层原因并未进行深入分析。隐隐约约之间，这似乎也与日本的国民性有关。
这里，我试图按照全铳制的逻辑分析一下，算是一家之言。我认为，日本麻将对门清的重视，也与日本人“不给别人添麻烦”的价值观密切。
前一篇比较中日麻将授受制的文章中提到，日本人“不给别人添麻烦”的观念，集中体现在放铳一人付这一规则上。全铳制的引入，使得自摸成为支付体系的一部分，而完全排除了自摸的额外奖励。这种机制使得日麻变成了责任很重，同时收益又少的游戏，整体游戏体验比较压抑，这与日本社会整体内敛与克制国民性倒是颇为相符。
然而，事物往往是两面的，日本人既然看重“不给别人添麻烦”，那么自然也会倾向于褒奖“不给别人添麻烦”的行为。而在麻将中，没有什么比全程不吃不碰不鸣牌，所有手牌都是自己抓牌凑成和牌——即门清自摸——更“不给别人添麻烦”了。由于自摸在日麻中得分与荣和没有区别，那么门清本身就获得了特殊的价值，也因此值得额外的赋分了。
门清，来自于“门前清净”，在英文中被称为Fully private hand（完全自家独立和牌）。相较于通过吃碰形成的牌牌型，门清的牌面更加整洁有序，这也非常符合日本人的审美偏好。
门清最初诞生于中国古典麻将后期，但在中国麻将体系中，他仅仅是一个普通的番值。中国麻将玩家不会觉得吃碰他人的牌有什么不妥，相反，有策略的吃碰牌是积极主动的做牌行为。鸣牌或不鸣牌，只是不同的做牌策略选择。门清仅仅意味着在手牌前没有放置副露的牌组，没有什么“不给别人添麻烦”的价值，没有额外的美感，也没有超出其难度的额外赋分。
然而，从日本古典麻将时代开始，无论自摸还是荣和，门清都是有加番或者加符的，而且其番值甚至与混一色、全带幺等役种相当。因此，从做牌策略来看，坚持门清就是一个有相当回报的路线。尤其是当门清与平和断幺这两个容易做的番值复合时，很容易就能达到120符甚至更高。因此，在立直被引入之前，“门断平”就是已经是日麻造牌的核心路线，“门清“还是”鸣牌“就已经成为日麻的经典问题了。

热衷增加番种的国麻
谈到中国麻将，就不得不面对一个问题——当前国内几乎各省各市都有自己的地方麻将规则，全国范围内至少有几十甚至上百种规则迥异的体系。那么，哪一种才能真正称得上“中国麻将”？
众所周知，麻将在中国大陆被作为赌博工具而封禁了几十年。直到上世纪80年代，各地才重新整理并回复了残存的麻将规则。虽然那时不同地区的番种和规则有所差异，但仍然保留了许多共同特征。1998年国家体育局组织专家综合各地规则，并参考港台及日本麻将，编撰制定了《中国竞技麻将规则》（简称国标麻将）。尽管国标并不完美，但它可以称为中国麻将最具代表性的规则。
国标麻将制定的本意，是规范国内麻将规则，使麻将竞技化无害化，并摆脱其作为赌博工具的传统社会认知。然而，由于国标麻将曲高和寡，始终没有推广开来。同时各地的麻将规则却普遍进行番种简化，而且真正的百花齐放的形成了现在的一地一规则的局面。
这里暂且不去讨论形成地方麻将的原因，但笔者认为，这些简化了番种的规则不能代表中国麻将。真正中国麻将的演化轨迹，应该是从最初算符制+庄家幺二的古典麻将，到算番制+出铳幺二的旧章麻将，再到番种爆发的新章麻将，最终到国标麻将的过程。中国麻将的演进历程，本质上是一个番种逐渐增多，规则更加造牌的过程。
最早的古典麻将，虽然以算符为核心，番种仅为辅助，但清一色、混一色、对对和等最经典的基于花色或牌型一致性美感的番种已然存在。同时，一些和牌概率极低但具备极致美感的番种——如大三元、大四喜、九莲宝灯、十三幺——也已经在规则之中。进入旧章麻将时代，麻将从算符进化到算番后，又增加了混幺九、清幺九、十八罗汉等满贯番种。麻将作为博弈类游戏，其娱乐性要求麻将规则提供足够多样的番种，以满足玩家的造牌乐趣。因此从新章麻将开始，麻将的番种进入爆发性增长阶段。番种的设计理念多种多样，可以根据牌型的美感，牌画的寓意，和牌的方式等等，不断推陈出新。
1980年代出版的麻将书籍记录了当时各地麻将比赛所使用的规则，其中番种数量普遍在几十到上百种。1999年出版的《麻将学》一书收录了391种的麻将番种，而2004年的《麻将百科知识》则列出了超过了700种和牌花样。国标麻将正是从这些民间流传下的麻将番种中，去芜存菁选，精选出81种编制而成的。除了国标，在港台地区广受欢迎的16张牌的港式台麻，番种数量同样达到上百种，可以说是当前流行的地方规则中，番种最丰富的体系了。

番种增长背后中国人的审美偏好
中国的麻将玩家，大多热衷于造牌。他们已经不满足于单纯的推倒和和抢快和，而更倾向于追求更具美感、更高难度的大牌，因为和出大牌不仅更有趣味性，而且更有满足感。大四喜、九莲宝灯、一色四同顺等等满贯番种，虽然难度极高，甚至一辈子也未必能和出一次，但他们的存在本身，就足以激励玩家不断挑战自我，追求更极致的和牌体验。因此对一个麻将规则来说，提供不同系列的番种，增加高分值番种，是自然而然的过程，同时也进一步提高了麻将规则的娱乐性与深度。
为了造出具有美感和难度的番型，吃牌、碰牌、杠牌，就是理所应当的主动进攻、调整牌型的操作。造牌必然需要吃碰，而门清的进张完全依靠运气，无法通过主动操作去做出哪些具有美感的番型。因此，门清从本质上与造牌理念相悖。在中国麻将的视角看来，相比于造那些美感与难度兼具的大牌，门清所带来的美感微乎其微。因此，在中国麻将体系中，门清始终属于最低档的番种。
日本麻将重视门清，且不偏好造牌，其番种体系从未经历过番种暴涨的阶段。尽管日麻在演化过程中也曾增设新的番种，但对于引入新番种始终非常谨慎，走的是精品番种路线。（虽然日麻古役收录了不少番种，但没有证据表明这些古役在日本全国被普遍采用过。）例如，当前日本麻将副露线路的五大主线番种，混一色对对和早在是中国古典时期就已存在，日本古典麻将时代引入了一气通贯和全带幺九两个系列，而三色同顺则是在日本现代麻将规则时期才正式引入。自1950年代立直推广以来，日麻新增的番种基本上都与牌面美感无关，如一发，里宝，满贯流局等。日本麻将之所以不重视增加番种，是因为日麻对门清的偏爱，使得许多役种不副露的情况下也很难做出。正如下一节分析的，日麻基本做牌策略是在门清和鸣牌两条路线之间二选一，新增役种对日麻的打法和策略作用有限。

立直——加强版的门清
上文提到，由于日本人对门清的审美偏好，门清路线在赋分上得到了强化，又可以与平和断幺复合，因此门断平成为日本古典麻将的核心做牌策略。然而，门断平路线的玩法单调乏味，难以满足玩家造大牌的喜好。于是日本现代麻将最具革命性的元素——立直，应运而生。
根据被称为立直之父的天野大三的传记《立直一代》所述，立直的诞生过程是这样的，
在昭和24年秋天（1951年），天野大三为了养家糊口，在从事类似黑市的生意的同时，也经常光顾刚刚开张的麻将俱乐部寻找对手。
在距离滝野川不远的巢鸭车站附近，有一家雀荘，天野是那里的常客。有一次，雀荘的老板向天野提出了一个请求，想让他设计一个新的役种。
“有没有什么能让牌局变得更加刺激的役？按照现在的联盟规则，好像很难增加客人。”
天野抱着胳膊思索着。这时，在他面前的桌子上，有四个人正在对局，其中一个人大声喊道：
“我听牌了！如果你打出奇怪的牌，我就要胡了！”
那个人把牌扔到了牌河上，牌横着放着，显然没有注意到自己的礼仪。就在那一瞬间，天野大三的脑海中灵光一现。
“这个不错！听牌时宣布‘立直’，并且从那一刻起绝对不再改变手牌。如果要胡牌，只能靠自摸或者等别人打出你需要的牌。作为补偿，立直者可以增加一番。为了让立直宣言清晰，立直者要把牌横着放。这个规则怎么样？”
这段历史表明，立直的创立本质上是为了增加牌局的刺激性，更确切的说，是为了增加门清路线的娱乐性。由于门清本质上是反造牌的，其最容易复合的番种是平和断幺，至于其他大番种（如对对和混一色清一色）在门清状态下达成的几率极低。当时，日麻还没有引入宝牌，因此门清做牌模式既单调无聊，有难以和出大牌。
立直的发明，给与门清路线一个分值翻倍的机会，是对门清路线的加强，自然受到门清重视的日本麻将的普遍欢迎，并很快就得以普及。立直之于门清，正如后来的一发和里宝牌之于立直，都是对前者规则的认可和强化。与此同时，日麻的主线役种也有所增加（如三色同顺），番值也有所提升（如混一色1番升为3番）。立直的引入，进一步平衡了门清与副露两条做牌路线的权重。立直成为日本麻将最标志性的元素，并得以冠名这一麻将规则，使日本麻将进入全新的现代立直麻将时代。

立直的背后日本国民的另一种倾向
从竞技和技术角度看，立直有利有弊，《中庸麻雀史观》对此已有详细论述，此处不再赘述。事实上，即使在引入立直的当年，日本麻将届内部也存在反对声音，
昭和23年，日本麻将联盟的重臣古谷德太郎在《麻将时报》上发表了一篇文章，反对引入立直。他写道：“（立直之后）必须强制打出摸到的牌，这极大地减少了麻将中技巧的成分，将麻将退化到如‘翻牌游戏’那样的低层次。”
不仅如此，天野大三还被警视厅传唤，原因是警方怀疑引入立直会让麻将变得更加像赌博。
有的研究表明，立直源自中国麻将中的“起叫”或者“报听”。然而，报听在中国始终只是某些地方的规则，而在日本，立直很快被广泛接受，并成为核心规则之一，这说明立直与日本国民性存在某种契合。下面我试图探讨一下，仅为个人见解。
在笔者看来，立直除了可以强化符合日本审美偏好的门清，也反映了日本人喜欢“梭哈”的赌性。正如古谷德太郎和关兆豪所分析的，立直就是下了一个赌注，一旦立直，之后只能机械性的摸打，没有任何运用技术悔改变更的余地，一切愿赌服输。立直就像麻将桌上的”show hands”，一旦门清听牌后就相当有仪式感的投下立直牌，之后不是和牌就是点炮，一切全凭天命。
“立直”最初被满洲的日本人称为“新体制”或“东亚”，而“双立直”被称为“大东亚”，这都是军国日本时期的流行语。这不禁让人联想到，日本这个国家在历史上几次赌国运，前几次都成功了，最后一次却输的一败涂地。会不会日本国家的赌国运，也正源于其国民偏爱“梭哈”的赌徒心态呢？而这种心态正好体现到麻将中的立直上了呢？
相比之下，中国麻将也有“起叫”或“报听”的说法，但仅仅是众多番种之一，甚至只是某些地方麻将的村规，完全没有在日本麻将中那样居于规则核心的地位。为了和牌与造大牌，中国麻将讲究灵活的策略。在听牌后，玩家可以自由选择改良做大牌，转张防守，甚至完全弃牌。然而，立直之后不能改牌的规则，明显违背了中国麻将行牌自由的理念。

提高起和与造牌
中国麻将引入大量番种，以满足玩家们对造牌的需求。然而，大牌虽然具备美感，但和牌难度也大。麻将是一种竞速游戏，先和者赢，所以大量低番小牌的存在，使得造大牌的玩家经常被小牌抢和。于是，提高起和门槛的规则就顺理成章的诞生了。
最早的起和规则出现在旧章麻将时期，当时，番种的分数刚刚开始增加，例如对对和混一色等番种增加到三番，形成【三三制】。这些主线番种的增值促进了玩家们的造牌意愿，同时也提高了小牌抢和的收益。因此，【起和】规则应运而生，通过限制小番抢和，增加大牌成功的概率。起和的门槛逐渐提高，最初只是禁止鸡和，后来逐渐稳定到三番起和。
此后，随着番种的进一步扩展，起和规则更是成为保证麻将规则造牌性和娱乐性的必要条件。不管是旧章和新章的三番起和，还是国标的8分起和，这一机制已经成为中国麻将的基本规则。不设起和的中庸麻将已经用事实证明了，无论一个麻将规则的番种设定多么科学合理，如果没有起和，规则必然陷入小番抢和的窘境，造牌体系也将无从谈起。
相比之下，日本麻将重视门清，且不在意造牌，其番种表远比中国麻将精简。古典日本麻将不设起和，现代日本立直麻将起和仅为1番，即有役起和。日本麻将从根本上没有必要提高起和，从实际上也无法提高起和。

起和与做牌策略
由于日本麻将重视门清，再加上立直规则的出现，其做牌策略基本上是从“门清立直”与“副露”两条路线中二选一。如果配牌中能够看出副露役种，如番牌和断幺两种小番，或染手、对对、全带、一气、三色等五条主线，玩家就可以选择副露路线。否则，就应该坚持门清，提高牌效，达成听牌后争取立直，便是最优策略。数据统计现实，日麻这两条路线大约各占一半。需要注意的是，这里的讨论还没有涉及表宝牌、赤宝牌、里宝牌、一发等后续加入的番种，但这些规则并未改变日麻“门清vs副露”二选一的基本做牌策略。下一篇将对这些日麻体系内的其他规则进行讨论。
中国麻将更倾向于造牌，追求造大牌，因此发展除了种类繁多的可造的番种，并且提高起和门槛，以确保造牌的成功率。然而，这也带来一个显著的矛盾，即番种越多、起和越高的规则，对新手越不友好，这也是国标麻将饱受诟病的主要原因。81个番种，30多个8分以下的番种带来无数种凑番和牌方式，让国标入门的学习成本很高。此外，起和线的选取以及番种的设置，都对麻将的技战术影响深远。例如，设想将国标的起和线调整到6分或10分，或者去掉平和或者三色三步高，都会对整个游戏的策略产生巨大影响。因此，番种与起和的设定，是造牌麻将最核心的要素。
一个麻将规则的做牌策略主要是由其起和标准决定的，授受制会起到辅助作用。中日两国麻将规则在起和与做牌策略上的差别，反映了两种文化在审美偏好上的根本差异。日本麻将由于“避免给他人添麻烦”的补偿心理，格外偏爱门清，而立直的引入进一步加强了门清路线的价值。门清vs副露二选一，构成了日本麻将的基本做牌思路。中国麻将则推崇做大牌，因此发展出大量具有美感的番种，并且通过提高起和标准，减少小牌抢和的可能，从而提高做大牌的比率。
正如上个贴子所述，价值取向和审美偏好没有优劣之分，只有适合与否。中日麻将各有拥趸，各自成体系。下一章继续讨论，围绕着授受与起和两个基本元素，中日两国麻将还发展了哪些配套规则，形成符合各自价值观的自洽的游戏规则体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