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还是前年，梨子说，七月的姑娘一夜之间就会变成水果，有的甜蜜，有的微酸。不知是不是她通勤路上的观察碰撞出了突发奇想，极妙的形容。
水果这眼感、触感、甚至口感皆具的形象，让我想到张枣的一句诗：“谁是黑暗/水果的里面//谁是灯/开启之前”。梨子并没有读过，越发妙。

张枣读的很少，但其语言韵致，使人难忘，那首小诗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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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麓山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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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山的下面起舞
不再跟其他的手臂牵连
天欲落叶，树欲啼鸟
阳光普照你的胸前
空气新鲜，你不怕
你的另一半会交付谁
谁是黑暗，水果的里面
谁是灯，开启之前
谁去山顶的上面
书未读完，自己入眠？

碰到这首诗也不是看来的，是听歌听来的，程璧唱过这首诗，还挺好听。
程璧说，她选这首来唱，是在其中看到了女性主义意味，应该说她是感觉从中印合了自己一个生活阶段的心态需要。我能够理解这一点，她说的也是我向往的状态。尽管这首诗比这深得多。

仔细玩索《麓山的回忆》，又是关于“水果里面”的另一首诗引起的，不过现在先品味这首。

张枣长沙人，岳麓山是学生时代的故乡温馨，据说他读书时常与一位女同学同爬岳麓山。这《麓山的回忆》中的“你”，似乎指的便是年轻时的同伴。不过细品小诗，说这个“你”，是诗人借回忆对着自己在喃喃自语，未尝不可。而且正像吟唱诗歌的歌手程璧从中读出自己，读者作为“他/她”，同样可以在诗歌的人称“你”中，找到容纳自己的位置。张枣诗歌的这种人称与表意间的错综关系，非常迷人。
而且诗中所写场景、内容，仿佛也有种多层次并置的错综——诗题为回忆，初看应是写过去、青春，但细读全诗，又明明有种过来人的内心沉淀、阶段终结，有着走向另一人生阶段的意味。

两首具体的解读中，都有与朋友讨论所得的启发。

小诗开篇，“你在山的下面起舞/不再跟其他的手臂牵连”,结尾又有“谁去山顶的上面”，则诗中所设场景，是爬山前山脚定格。回忆是青春结伴，这里却说“不再跟其他的手臂牵连”，呼应全诗多处关于独处的表达，场景中注入的心灵感受，其实是不再试图结伴、走入幽独的，一般人生中途之后才会有的感受，回忆者已走出了记忆中旧日热闹氛围的感受。言独处而依山，山在传统语境中与隐相关。

张枣的语言韵致深深嵌入传统美感之中，比如接下来，“天欲落叶，树欲啼鸟”，欲是将要、快要，却把天、树拟人化，这八个字从语感到意象都凝练运化着许多古诗词意境，回响着古老的心跳：思归。时节快要落叶了，当秋；鸟儿啾鸣，到了要投林归巢的时候了，这是写黄昏。秋，黄昏，正如“不再跟其他的手臂牵连”，都意味着一个时序阶段在靠近和领会着某种结束——由放而收，犹如水静入潭——年，日，人生的感受和方向。
在此，互相讨论的朋友坚持、直觉，那八个字最直接的脱化处是“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按时刻《枫桥夜泊》不是黄昏，但说那感受出于此处，仔细想想，树欲啼鸟确实有此印痕，则欲字有惊动之态，令我感觉到诗家语的“无理之妙”，颇觉趣味。

而此刻呢，此刻“阳光普照”——照“你的胸前”，此刻通明而灿烂，并且，“空气新鲜”，“你”——“起舞”，这一切都都如此美好，尽管……尽管，是在黄昏收敛光芒之前，隐伏着下文的“黑暗”“灯”“入眠”。
阳光常有，空气新鲜常有，起舞，则不是人生常态。也许确实只有在夜的潜近与静待中，阳光的美丽能被如此细腻地知觉珍爱，呈现如此独特感触，这是不同阶段、不同以往的感受。

归是什么？纷扰非归。
已主动终结世间纷扰对内心波动的“你”，“不怕/你的另一半会交付谁”,这是一种独自安详的姿态，也呼应“不再与别的手臂牵连”。程璧觉得这首诗可以读出女性主义意味，便提到了这些地方，确实女性进入静水深流期是人生中很良好的状态。然而，程璧是在家庭与孩子那里获得了心灵的承载，一个静、定的支点。这首小诗的目光所望向，则并不如此。
“你的另一半”的提示，从上文“阳光普照你的胸前”，终于引出了下面的“黑暗”，就有了这两句对举：“谁是黑暗，水果的里面/谁是灯，开启之前”。

“水果的里面”，是黑暗，可，难道不是甜蜜？黑暗的夜有“灯”，但“谁是灯？开启之前。”这个不定指的疑问“谁”，乍看似乎还没完全摆脱“跟其他的手臂牵连”。
——最后两行来了，“谁去山顶的上面/书未读完，自己入眠？”人生这座山，只能自己登临才是爬过，尘世这本书，也只有自己去经历品味，正所谓冷暖自知，正所谓唯有自渡。书是读不完的，世界永远奔流向前，任何人生在其间只是一个薄片，我们只拥有自己的此日、此夜、此起舞的黄昏，我们终要独自入眠，独自走进黑暗深处。
孤独总是有痛苦的，领会不尽的是通明灿烂之美，然而人终是必须直面那终极处的、绝对的孤独。
回头再看，“谁是黑暗，水果的里面/谁是灯，开启之前。”——独自面对那终极，就是如此艰难啊，人生、生死，每时每刻的感受累积，岂是容易参透，而在终极面前自己发出光来照亮自己，一样的，岂是容易！

《麓山的回忆》里，“水果里面”并非传统诗词中本有的意象，还颇复杂，而那两行令人困惑、令人着迷。
从听到歌起，像意识里埋了颗小小的种子，这个意象的印象有时被唤醒。不过此前并未超出那两行的美感去注意思索，直到最近看到阿米亥的《苹果内部》。

阿米亥，一色裂诗人，原籍德国，二战时举家逃出，参与二战，后又参与了一色裂立国的数次战争，是个由汰复国主义者，在圣经、希柏来语境与由汰命运里写作。
从第三节看，《苹果内部》的底色，是一首情诗。

《苹果内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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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到苹果内部拜访我。
我们一起听到刀子
削皮，绕啊、绕着我们，小心谨慎，
以免皮被削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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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跟我说话。我信赖你的声音
因为里面有锐疼的肿块
像蜂蜜一般
在蜂巢内凝成蜡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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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手指触摸你的唇：
那也是一个预言的姿态。
你双唇红润，烧荒的田地般
成了黑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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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们全都真实不虚。
你到苹果内部拜访我。
在苹果内部，你和我一直待到
刀子完成它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