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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游记:天下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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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兰】奥尔加·托卡尔丘克《太古和其他的时间》


IP属地:河南1楼2025-03-27 03:01回复
    【波兰】奥尔加·托卡尔丘克《太古和其他的时间》(四川人民出版社,2017年,85章)
    太古是个地方,它位于宇宙的中心。倘若步子迈得快,从北至南走过太古,大概需要一个钟头的时间,从东至西需要的时间也一样。但是,倘若有人迈着徐缓的步子,仔细观察沿途所有的事物,并且动脑筋思考,以这样的速度绕着太古走一圈,此人就得花费一整天的时间。从清晨一直走到傍晚。
    太古北面的边界是条从塔舒夫至凯尔采的公路,交通繁忙、事故频仍,因而产生了行旅的不安宁。这条边界由天使长拉法尔守护。标示南面边界的是小镇耶什科特莱,它有一座教堂、一所养老院,和一个由许多低矮的石头房子围绕的泥泞的市场。太古与小镇接界的方向由天使长加百列守护。
    从南到北,由耶什科特莱至凯尔采的公路是一条通衢官道,太古就位于官道的两边。太古的西面边界是沿河的湿草地、少许林地和一幢地主府邸。这条边界由天使长米迦勒守护。太古东面的边界是白河。白河将太古的土地与塔舒夫分隔开来,然后拐弯流向磨坊,而边界则以草地和灌木丛中的赤杨林继续往前延伸。守护这条边界的是天使长乌列尔。
    上帝在太古的中央堆了一座山,每年夏天都有大群大群的金龟子飞到山上来。于是人们把这山丘称为金龟子山。须知创造是上帝的事,而命名则是凡人的事。由西北向南流淌的是黑河,它与白河在磨坊下边汇合。黑河水深而幽暗。干枯的树叶顺着黑河漂游,微不足道的昆虫在河的深渊里为生存而挣扎。
    黑河常连根拔起大树,冲毁森林。有时黑河幽暗的水面会出现许多旋涡,因为河流也会发怒,并且不可遏止。每年暮春时节,河水泛滥开来,淹没了牧师的牧场,河水滞留在牧场上晒太阳,于是也就繁殖出成千上万的青蛙。整个夏天牧师都得跟黑河较量,要到每年七月末,泛滥的河水才会发善心导入自己的主流。
    白河水浅,流得欢快。在沙砾地上流出广阔的河床,无遮无掩,看上去一览无遗。白河的水清澈得透明,纯净的沙砾河底映照出一轮明月。它仿佛是条巨大而光华灿烂的蜥蜴,在杨树林中闪烁着,顽皮恣肆地蜿蜒前行。它那调皮的游戏是难以预见的,说不定哪一年它会在赤杨林中冲出一座岛屿,然后又在数十年后远远离开树林。白河穿过灌木丛、牧场、草地。沙质的河床闪耀着金色的光。
    两条河在磨坊下边汇合。它们先是并排流淌,犹犹豫豫,怯生生,彼此渴望亲近,然后就交汇在一起,彼此都失去自身的特色。从紧挨着磨坊的那个大喇叭口流出的河,变得既不是白河,也不是黑河。它成了一条大河,毫不费力地推动水磨的轮子,水磨将麦粒磨成粉末,给人们提供每日的食粮。磨坊下边那条由白河和黑河汇合而成的河,干脆就只叫河。它平静地,心满意足地继续向前流去。


    IP属地:河南2楼2025-03-27 03: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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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14年夏天,两名穿浅色制服、骑着马的沙俄士兵来抓米哈乌。米哈乌眼看着他们从耶什科特莱的方向慢慢向他走来。炎热的空气里飘荡着他们的阵阵笑声。米哈乌站立在自家的门槛上,身穿一袭由于沾满了面粉而发白的宽大长袍,等待着——虽说他心知肚明这些大兵所为何来。
      米哈乌从他们手上接过一张纸条,拿去交给了妻子。妻子格诺韦法一整天哭哭啼啼,为米哈乌打理参战的准备工作。由于哭了一整天,她实在太虚弱,身心是那么地疲惫而沉重,以至于没能跨出自家的门槛,目送丈夫过桥。
      格诺韦法肯定自己是怀孕了。她掰着手指头算月份,算出孩子该是五月末割第一批青草的时候怀上的。不错,正该是那个时候。现在令她伤心绝望的是,她没来得及把怀孕的事告诉米哈乌。或许一天天大起来的肚子是某种征兆,说明米哈乌会回来;他必须回来。
      格诺韦法亲自管理磨坊,就像米哈乌在的时候所做的那样。她照管工人们干活儿,给送粮食来的农民开收据。她倾听推动磨石的水的喧腾和机器的轰鸣。面粉落满了她的头发和睫毛,以致她晚上往镜子跟前一站,从镜子里看到的是个老太婆。
      格诺韦法除了太古这个地方,不知还有另外的世界;除了礼拜六在市场上的斗殴,她不知还有另一个模样的战争。常常在礼拜六这一天,那些喝得醉醺醺的男人走出什洛姆的酒馆来到市场,他们彼此揪住对方的长袍下摆,翻倒在地,在泥泞里打滚,滚一身污泥,脏兮兮,一副可怜相。格诺韦法想象的战争,就是这种在泥泞、水洼和垃圾中间的徒手搏斗,在这种搏斗中所有的问题都能一下子解决。所以她感到奇怪,战争竟然会持续这么久。
      就在节日前的某一天,格诺韦法到耶什科特莱去采办过节的用品。她从桥上经过的时候,看到一个沿着河边走路的姑娘。那姑娘衣衫褴褛,赤着足。她那双光脚板勇敢地踩进了雪中,身后留下一串深深的小脚印。她居高临下望着那姑娘,在小手提包里为她找到了一个戈比。
      硬币落到了雪地上。姑娘淡淡一笑,但这微笑里既没有感激的表示,也没有欢喜的迹象。“这是给你的。”格诺韦法说。姑娘蹲下身子,用一根手指头温婉地从雪地里抠出那枚硬币,然后转过身子,默默地向前走去。
      市场上男人三五成群,都在谈论战争。许多城市遭到破坏,居民的财产都散乱地堆放在大街上。人们为躲避炮弹的袭击纷纷逃亡。妻离子散,兄弟分隔。谁也不知究竟是俄国人更坏还是德国人更坏。青黄不接的时候将是普遍的饥饿。战争是第一灾难,其他的灾难将随之而来。


      IP属地:河南3楼2025-03-27 03: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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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太想买点儿什么?”一个肚子挺得老高的年轻孕妇用唱歌似的嗓音问道。她朝格诺韦法的腹部瞥了一眼,笑了起来。“太太是从太古来的,对吗?是从磨坊来的吧?我认识太太。”“现在我们两人已经彼此相识了。太太您的预产期在什么时候?”
        申贝尔特太太开始把一块块灰色的肥皂摆到柜台上。“太太考虑过没有,这儿周围都在打仗,我们这些傻女人干吗还要生孩子?”“一定是上帝……”“上帝,上帝……那是个优秀的账房先生,照管着‘亏欠’和‘盈余’项目,必须保持平衡。既然有人丧命,就得有人降生……太太这么漂亮,准会生个儿子。”
        格诺韦法拎起了篮子。“我想要个女儿,因为丈夫打仗去了,没有父亲的男孩不好养。”申贝尔特太太从柜台后面走了出来,送格诺韦法到门口。“我们压根儿需要的就是女儿。倘若所有的妇女都开始生女儿,世界上就太平了。”两个孕妇都笑了起来。
        米霞降生的景象,在天使的眼中,跟在接生婆库茨梅尔卡的眼里完全不一样。总括来说,天使眼中的一切都与凡人不一样。天使们观察世界不是通过肉体的形式。世界不断地繁殖出肉体形式,又不断地毁灭它们,而众天使则是通过肉体形式的内涵和灵魂来观察世界的。
        天使看到的米霞是这样的:先是一片清新、明亮、一无所有的空间,过了片刻才从这个空间出现一个惊愕的、半清醒的灵魂。他充满了不同凡响的天使的温情,爱的恻隐之心——这是天使们所能拥有的唯一的感情。因为造物主既没有赋予他们许多本能、激情,也没有赋予他们许多需求。
        假若他们得到了那一切,他们就再也不纯粹是精神的创造物了。天使们所拥有的唯一本能是同情。天使们的唯一感情就是无穷无尽的、厚重的、宛如苍穹一样博大无边的恻隐之心。
        天使观察形形色色的事件如同观察流水。事件本身并不使天使感兴趣或好奇,因为天使知道事件的源流和去处,知道事件的开始和结束。天使看到了彼此相像和不相像的事件之流,看到了在时间上彼此接近和疏远的事件之流,看到了从另一些事件里衍生出来的事件和彼此毫无关系的独立事件之流。但这些对于天使一点意义也没有。
        事件对于天使是某种有如梦境或一部没有开头和结尾的影片那样的东西。天使不能参与这些事件,事件对于天使是毫无用处的。人向世界学习,向纷繁的事件学习,学习有关世界和自己本身的知识;人在纷繁的事件中反思,标定自己的界线、可能性,给自己确定名称。


        IP属地:河南4楼2025-03-27 03: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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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使没有像人类这样的智慧,天使不对事物做结论,不进行评判。天使不进行逻辑思维。这是一种涤除了推理的智力,同时也是涤除了与推理相连的错误,以及伴随错误而来的恐惧的智力。这是一种不带成见的智慧,而成见往往是由错误的观察产生的。
          米霞的守护天使——当他不在米霞身边的时候——经常将视线调离人间世界,望着别的天使和别的世界,望着上帝赋予人世间的每样东西,每种动物和每样植物的更高级的和更低级的世界。他也见过缠身于创造中的造物主。天使见过的东西比人多,但天使并非什么都见过。
          格诺韦法给过一个戈比的那个赤脚姑娘便是麦穗儿。麦穗儿是在七月或八月出现在太古的。人们给她取了这么个名字,是因为她经常去拾人们秋收后留在地里的麦穗儿,她将麦穗儿放在火上烤一烤就成了自己每日的食粮。然后,到了秋天,她就去偷田地里的马铃薯,而到了十一月,地里的农作物已然收尽,再也找不到任何吃食的时候,她便经常坐在小酒店赖着不走。
          偶尔有人出钱给她买杯酒,有时她也会得到一片抹了猪油的面包。然而人们并不乐意请她白吃白喝,尤其是在小酒店里。于是麦穗儿开始卖淫。她让酒灌得有了三分醉意,浑身暖融融的,就跟男人走到酒店外面。麦穗儿往往为了一节香肠便能委身于男人。因为在附近这一带,她是唯一一个年轻而又如此容易上手的女子,故而男人们总像狗一样围着她团团转。
          有两种学习方式:从外部学习和从内部学习。前者通常被以为是最好的,或者甚至是唯一的方式。因此人们常常是通过旅行、观察、阅读、上大学、听课来进行学习——他们依赖那些发生在他们身外的事物学习。
          人是愚蠢的生物,所以必须学习。于是人就像贴金似的往自己身上粘贴知识,像蜜蜂似的收集知识,人们有了越来越多的知识,于是便能运用知识,对知识进行加工改造。但是在内里,在那“愚蠢的”需要学习的地方,却没有发生变化。
          如果只是将知识往身上贴,在人的身上什么也改变不了,或者只能在表面上改变人。从外部改变人,就像一件衣服换成另一件衣服那样。而那种通过领会、吸收来学习的人,则会不断发生变化,因为他会把学到的东西转化为自己的素质。
          麦穗儿是通过理解来接受太古和周围一带平庸、肮脏的农民的,而后变成了他们那样的人,跟他们一样喝得醉醺醺,和他们一样让战争吓得半死,跟他们一样冲动。不仅如此,麦穗儿在小酒店后面,在灌木丛中接受他们的同时,也接受了他们的妻子,接受了他们的孩子,接受了他们环绕金龟子山的那些小木头房子。在某种程度上她接受了整个村子,接受了村子里每一种痛苦,每一种希望。


          IP属地:河南5楼2025-03-27 03: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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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就是麦穗儿的大学。日渐隆起的肚子便是她的毕业文凭。地主太太波皮耶尔斯卡得知麦穗儿的命运,吩咐把她带进府邸。她朝那大肚子瞥了一眼。“你近期内就该生产了。你打算怎么过日子?我要教你缝衣、做饭。将来你甚至可以在洗衣房工作。如果一切安排得当,说不定你还能把孩子留在身边哩。”
            可是,当地主太太看到姑娘那双陌生的、肆无忌惮的眼睛大胆地顺着画幅、家具、壁纸滴溜溜地转动的时候,她犹豫了。当她看到姑娘那种放肆的目光移到了她的儿女们无邪的脸上时,她的口气改变了。
            “在别人需要的时候提供帮助是我们的义务。但别人必须希望得到帮助。我正是这样一种提供帮助的人。我在耶什科特莱办了个收养院,你可以把孩子送到那里去,那儿很干净,而且非常舒适。”“收养院”这个词儿吸引了麦穗儿的注意力。她朝地主太太瞥了一眼。
            波皮耶尔斯卡太太增强了自信心。“我在青黄不接的时候分发衣服和食物。人们不希望你留在这里。你带来了混乱和伤风败俗。你的行为有失检点。你应该离开这里。”“难道我无权待在我愿意待的地方?”“这儿一切都是我的,土地和森林都是我的。”
            “你这个**!”弗兰尼奥娃说。她是府邸的清洁工,她的丈夫夏天给麦穗儿搅得发疯发狂,她抬手便扇了麦穗儿一记耳光。麦穗儿踉踉跄跄、摇摇晃晃地走在粗石子铺的车道上,几个在屋顶上干活儿的木匠在她身后吹口哨。她突然撩起裙子,冲他们露出光屁股。她走到园林外面便站住了。她思索了片刻,想想自己该往哪里去。
            她的右边是耶什科特莱,左边是森林。森林吸引了她。她一走进森林里,便立刻感觉到身边的一切所散发出的气味完全不同:更浓烈,更清新。她朝韦德马奇一栋废弃了的房屋的方向走去。她有时在那儿宿夜。房屋是某个被焚毁的残址,如今已是森林环绕,草木丛生。
            她那双由于负重和烤炙而肿胀的脚已感觉不到松球的坚硬。她走到河边就感到第一阵遍及全身的陌生的疼痛。渐渐地,惊慌便笼罩了她。“我要死了,我就要死了,因为这时候没有任何人能帮我一把。”她惊恐地想道。她站立在黑河的中央,不想再向前挪动步子。冷水冲刷着她的双脚和下腹。
            她从水中看到一只野兔,那兔子立刻便藏进了蕨丛中。她羡慕那只野兔。她看到一条鱼在树根之间绕来绕去地游。她羡慕那条鱼。她看到一只蜥蜴爬到了石头下面。她也羡慕那蜥蜴。
            她又感到了疼痛,这一次更加强烈,也更加可怖。“我要死了。”她想,“这会儿我干脆就死。我要生了,没有一个人来帮我。”她想躺倒在河岸上的蕨丛中,因为她需要阴凉。但她不顾身体的不适,继续往前走。麦穗儿第三次感觉到阵痛。她知道,她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IP属地:河南6楼2025-03-27 03: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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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位于韦德马奇的废弃房屋只剩下四堵墙和一小片屋顶。屋子里面是长满了荨麻的瓦砾场。潮气带有一股霉臭味。蜗牛在墙上爬移。麦穗儿撕下一些牛蒡的大叶子,给自己铺个地铺。阵痛反复出现,一阵紧似一阵。有时片刻之间简直无法忍受。麦穗儿明白,她必须做点什么,把那疼痛从自己身上排挤出来,拋到荨麻和牛蒡的叶子上。她咬紧牙关,开始使劲。
              疼痛加剧了,它搅浑了各种感觉。思绪断裂了,犹如腐烂的织物。因生育而发胀的躯体只好听天由命,听其自然。由于人的躯体是靠着各种希望来生存的,因此各种希望就纷至沓来,充满了麦穗儿半清醒的头脑。
              麦穗儿觉得,她似乎是在教堂里生产,在冰冻的地板上,在一幅图画的前面。她觉得自己是强大的、全能的。可后来一只苍蝇,一只紫色的大苍蝇在她耳畔的普通嗡嗡声,立刻就把她这全能摧毁了。疼痛以新的力量撞击麦穗儿。“我要死了,我要死了。”她呻吟道。“我死不了,我死不了。”过了一会儿她又呻吟道。
              汗水粘住了她的眼睑,蜇痛了她的眼睛。她啜泣起来,双手撑在地上,开始绝望地使劲。经过一番努力之后,她感到一阵轻松。有什么东西扑哧一声从她的身子里涌了出来。
              她跌落在牛蒡叶子上,并在牛蒡叶子中寻找孩子,可是那儿什么也没有,只有一摊温热的水。于是麦穗儿再次积蓄力量,重新使劲。她闭起眼睛,拼命使劲。她吸了口气,再使劲。她哭喊着,睁开眼睛望着上方。在腐朽的木板之间她看到了纯净无云的蓝天。又在那儿看到了自己的孩子。
              孩子望着她,从来不曾有人像这样望过她:饱含着莫大的无法形容的爱。那是个男孩。麦穗儿是幸福的。她躺在牛蒡叶子上,坠入了一口幽暗的深井之中。思绪回来了,平静地,袅袅而至,通过她的头脑源源不断地涌来。她睁开眼睛,吓了一大跳,原来时间停滞了,原来没有任何孩子。
              当她惊醒过来的时候,她看到自己身边的孩子:已经蜷缩成一团,没有了生命!苍蝇在她的头顶上方盘旋。黄昏时分再次阵痛,麦穗儿产下了胎盘。然后她又睡着了。在梦中她喂孩子,但不是用奶,而是用黑河的水。
              一个响雷打碎了她的梦,她突然发现自己仍然躺在破屋里,躺在牛蒡叶子上。周围灰蒙蒙的一片。她不知道是黎明,还是黄昏。第二次,在很近的地方又响起了一阵雷。顷刻之间,滂沱大雨从天而降,雨声淹没了接下来的雷声。水从屋顶稀稀落落的木板缝里灌下来,冲刷着麦穗儿身上的血和汗,让她那滚烫的躯体降一降温,给她提供了饮用的水和食物。麦穗儿喝着直接从天上来的水。
              太阳出来的时候,她已爬到了破屋的前面。她开始挖坑,然后从泥土里拔出缠绕的树根。泥土松软,容易摆布,似乎是想帮助她举行葬礼。她把新生儿的尸体放进了不平整的坑中。


              IP属地:河南7楼2025-03-27 03: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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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久久地抚平坟墓上的泥土。当她抬起眼睛环顾周围的时候,一切都已变成了另一种样子。这已经不是那个由彼此相挨着存在的物体、东西和现象组成的世界。现在麦穗儿看到的东西成了一大团,一大块,一个硕大无朋的野兽,或者是一个巨人,为了生长、死亡和再生,它有许多形态。
                麦穗儿周围的一切是一个大躯干,她的躯体是这个大躯干的一部分。这个大躯干硕大无朋,能力无边,无法想象地强大,在每个动作、每个声响中都显现出它的威力。它能按自己的意志从空无一物中创造出某种东西,也能把某种东西化为乌有。
                麦穗儿头昏脑涨,她背靠着一堵颓垣断壁观看。看起来似乎一切都跟往常一样:一块不大的绿色牧场,穿过牧场的是一条多砂的路,牧场外边长着松树林,松林边缘长满了榛树。微风吹拂着青草和树叶。她看到一种渗透万物的力量,她理解这股力量的作用。她看到铺陈在我们世界上方和下方的其他世界和其他时代的轮廓。她还看到许多无法化成语言的东西。
                早在发生战争以前,恶人就出现在太古的森林里,虽说很难理解人怎能永远生活在森林里。先是有一年的春天,有人在沃德尼察找到了布罗内克·马拉克半腐烂的尸体。本来大家都以为他到美洲去了。警察从塔舒夫过来,验过出事地点,然后便把尸体搬到大车上带走。警察们还来过太古好几次,但是没有得出任何结论,没有找到凶手。
                恶人在成为恶人之前,是个普通的庄稼汉,他犯下了可怕的罪行,不过谁也不清楚他犯下的是什么罪行。他究竟犯了什么罪行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他的良心受到了谴责,使他食不知味,寝不安席,而且总是有个声音在折磨他,使他不得不逃避自己。直到有一天,他终于在森林里找到了平静。
                那一次他在森林里游荡,最后迷了路。那时他觉得,太阳似乎在天上跳舞——由此他便迷失了方向。他原以为,朝北去的大路肯定会把他送到什么地方。但他后来产生了疑虑,便向东走,同时相信森林最终定会在东边结束。可当他走到东边,疑虑又控制了他。他神不守舍地站住了,对方向没有了把握。
                于是他便改变了计划,决定往南走。但是走在通向南方的路上,他又迟疑了,立刻折向西。走着走着,他发现原来自己回到了先前出发的地点——大森林的正中心。第四天,他对世界的方向丧失了信心。第五天,他不再相信自己的理智。第六天,他忘记了自己来自何处,为什么要走进森林。第七天,他忘记了自己的姓名。


                IP属地:河南8楼2025-03-27 03: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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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这时起,他变得跟森林里的动物相似。他靠野果和蘑菇活命,后来他开始猎捕小动物。每过一天都从他的记忆中抹去更大的一块。他忘记了自己曾经使用过的语言文字。他忘记了每天晚上该如何祷告。他忘记了如何点火,如何用火。他忘记了如何扣长袍的纽扣,如何系鞋带。他忘记了童年熟知的所有歌曲,忘记了自己整个的童年。他忘记了自己的母亲、妻子、孩子的面貌,忘记了奶酪、烤肉、马铃薯和酸菜疙瘩汤的味道。
                  这种遗忘持续了许多年,最后恶人已不像原来那个刚走进森林的男人。恶人已不是他自己,而且忘记了何谓“自己”。他的躯体开始长毛,而牙齿由于吃生肉而变得结实、白净,一如野兽的牙齿。他的喉咙如今发出的是嘶哑和哼哼的声音。
                  有一天,恶人在森林里见到一个捡干树枝的老头儿,他感觉到“人”对他而言是陌生的,甚至是讨厌的,于是他奔向老人,杀死了他。另一次他扑向一个赶车的农民,杀死了农民和马匹。马匹他吃掉了,但人他没有动——因为死人比活人更令他憎恶。后来他杀害了布罗内克·马拉克。
                  有一次,恶人偶尔走到森林边缘,瞥见了太古。看到房屋,他心中激起了某种若明若暗的感情,其中既有悲伤,也有疯狂。那时村子里便有人听见了可怕的嗥叫声,酷似狼嚎,恶人在森林边缘站立了片刻,然后背过了身子,迟疑地将两只手支撑在地上。
                  他惊诧地发现,以这种方式活动要舒适得多,快捷得多。他的眼睛如今更接近地面,看到的东西更多,也更真切。他那尚不够灵敏的嗅觉可以更好地捕捉到土地的气息。一座唯一的森林胜过所有的村庄、所有的道路、桥梁、城市和塔楼。于是恶人便回到了森林,永远生活在森林里。
                  战争在世界上创造混乱。普瑞伊梅森林被焚毁,哥萨克枪杀了海鲁宾夫妇的儿子,男丁缺少,无人收割地里的庄稼,没有可吃的东西。耶什科特莱的地主波皮耶尔斯基将财物装上大车,消失了几个月后来才回来。哥萨克将他的家和地窖洗劫一空。他们喝光了百年老酒。
                  当磨坊还在运转的时候,诸事由格诺韦法亲自照料。她黎明即起,监管一切。她检查上工是否有人迟到。然后,当一切各自以有节奏的、轰轰隆隆的方式运转的时候,格诺韦法突然感到,有股像牛奶般温暖而轻松的浪潮涌上她的心头。就是说,一切都在顺利进行,她有了安全感。于是她便赶回家里,为睡得很香的米霞准备早餐。
                  一九一七年春天,水磨停止了转动。没有粮食可磨。人们吃光了所有储备的麦子。太古少了熟悉的轰隆声。水磨是推动世界的动力,是使世界运行的机器,如今听到的只有河水的哗哗声。河水的力量白白浪费了。格诺韦法在空空如也的磨坊里走着走着,哭了起来。她漫无目的地溜达来溜达去,像个幽灵。


                  IP属地:河南9楼2025-03-27 03: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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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傍晚时分,她坐在屋子的台阶上,眼望着磨坊。她夜里常做梦,在梦中,磨坊成了一艘鼓满白帆的轮船。她从这样的梦境惊醒的时候,总是浑身大汗淋漓,而且焦虑不安。她得等天大亮以后才起床,坐在桌边绣自己的壁毯。


                    IP属地:河南10楼2025-03-27 03: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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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整个下午,她都在等待。她用发针别住头发,反反复复照镜子。终于他来了,劈好了柴。她给他端上酸奶和面包。他坐在树墩上吃了起来。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何缘故,竟给他讲起了去打仗的米哈乌。他说:“战争已经结束了。所有的人都会回家来的。”她给了他一小袋儿面粉,请他第二天再来,第二天她又请他明天再来。


                      IP属地:河南11楼2025-03-27 03: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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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埃利劈柴,清扫炉膛,做些细小的修理活儿。他俩很少交谈,交谈的话题也是无关紧要的。到后来她已不能不看他。她的目光贪婪地、牢牢地盯住了他,总看个没够。“我再也不想他,我发誓。”她下了决心,便去找点儿事情做。将近正午的时候,她去找涅杰拉,阴差阳错她总能遇上埃利。


                        IP属地:河南12楼2025-03-27 03: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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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里,埃利折返回来。他敲门的声音很轻,可是格诺韦法知道是他。“我把帽子忘在这儿了。”他悄声说,“我爱你。我发誓,在你自己想让我碰你之前,我决不碰你。”“必须先弄明白米哈乌是否还活着。我毕竟是他的妻子。”


                          IP属地:河南13楼2025-03-27 03: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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