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90年代初,先生到上海演出。我有幸同先生合演《挑华车》,我演“大战”一场。后来先生回到天津还给我写了一封信。怹在信中说:几年不见,你很有进步,应当继续坚持。唱戏这个事,是一生的追求。年轻的时候,都是死练、傻练,最后到巧练。什么叫巧练?比如说,你这下不行,你就光练这一下,等这一下行了,整体不就都行了吗?先生在信中讲的还是练功的道理。
后来我到天津到先生家去,先生见了我的面就说:“你得多唱!”我说:先生,现在这种状况上哪去唱呀?怹说:“自己唱呀!”见我不解,先生问:“你们团几点上班?”我说:差不多九点。先生说:“那七点跑步去,扎上靠自己练两出。这个时间长了,它就会出一种感觉,那种感觉还不是教出来的!”后来我渐渐明白了这个道理,就是常年的磨练。比方说,身段口诀里的脚步“脚要抓地起,远抬近落放一点”,要走出味道来,那么这个厚底怎么出味道?那就是通过常年的磨练,你圆场、脚步、拉戏、唱戏等等,慢慢这个厚底的味儿就出来了,这其中也包括两个膀子,你的身法等等……这就不简单了,这种感觉就不是能教得出来的,要靠自己在坚持不断地实践磨炼中去体会、总结和感悟。
后来我就按照先生讲的,每天不管是上午还是下午,院里排练场只要是没人,我就自己扎上靠,拉两出戏。直到现在,我还是坚持着这种练功的习惯。我觉得坚持练功拉戏的好处是可以随时掌握自己的身体与气力,如果你这口气顶得下来,随时拿出《挑华车》《长坂坡》《艳阳楼》上台都可以唱,体力、气息就不用担心。这也恰恰应了戏曲界的一句老话,叫“拳不离手,曲不离口”,就是这个道理。
还有一次在石家庄一块儿演出,《长坂坡》先生前半段,我从“大战”开始接,排戏的当中,先生还在同我讲这个戏的书文戏理。怹说:《长坂坡》是一出喜剧——赵云、曹操双方打得这么热闹,到最后阿斗却睡着了!我在接“大战”当中有耍下场,先生认为我亮相的角度有点问题,怹说:“你眼睛太斜了,看正一点,这样在台下看着就舒服了。”
先生在演戏当中其实也融入有很多自己的理解与思考。先生在《长坂坡》就通过自己的思考,改进了一处不太合理的处理。在老的《长坂坡》里,甘夫人投井后,赵云将阿斗藏在怀中,冲着后边起[叫头]“呔!不怕死的,只管前来!”赵云还那叫阵呢。先生的理解是,甘夫人已经跳井了,阿斗已经藏在怀里,井也被赵云掩埋了,赵云这时的任务都算完成了,赵云接下来就是赶紧走,离开险地,毕竟他还怀揣着阿斗,保护阿斗脱身才是赵云的任务,这时赵云再叫阵就显得不合理了。先生就把这点给改了,是曹八将在后边喊“哪里走”,赵云不再叫阵念“不怕死的只管前来”,不再向曹营将士挑衅,而是想办法尽快离开是非之地,这一点改得非常高明。《艳阳楼》,原来都是高登见秦仁拿着七星刀,接上下的翻身冲里跺泥。先生就说:你看!冲里跺泥,你要是没站住,台底下全看见了,而且你冲里抬腿,抬得再高,台下也看不见啊?所以先生就改为冲台口翻身甩髯口,环手亮相,双脚站着。这就既保证了技巧的稳定,看着也更精彩了。
在跟先生聊天当中,先生也跟我讲过他在监狱将近十五年的经历,开始入了监狱后,怹就在一个流水线上穿门栓,这个活倒不累,坐着就能操作。后来先生想,我是演员,是唱武生的,老坐着哪行啊?先生就主动要求干体力活,结果管事的说:你还挺要求进步的,那你就去干体力活吧!于是,先生就去参加劳动,扛麻袋、搬土、铲煤……这些活都干。干是干,但先生把体力活给戏曲化了。比方说,铲煤的时候,怹就前腿弓后腿绷,这么一使劲,就练上腿上的劲了。扛麻袋的时候,怹就一路圆场跑过去,完了把麻袋一扔,再一抬腿,结果狱友们都说:这个厉慧良,你怎么跟唱戏似的?先生还遮掩地说:嗨!我这是职业习惯,改不了了。实际他就是在练功。洗澡的时候,大家都在大池子里泡着的时候,先生就在边上淋浴。等大家都上来去冲淋浴的时候,怹这才下池子,只露了一个脑袋,可是腿在水里边就开始撕腿、下叉了,自己也练了功,别人也没发现。先生还说自己晚上睡觉前,有意识多喝水,就是为了起夜。起夜干嘛呢?解手以后,夜里大家都在睡觉,先生就自己压压腿,踢踢腿,拉拉山膀,打打飞脚,练完功以后再回去接着睡觉。这种情况,一晚得起个几回,为的就是练功。
开会的时候,先生准是第二个发言。怹在的发言里先把前面人的发言稍微做个总结,再把自己的意思加进去。发完言,就拿个小本子,眼睛看着接下来发言的人,实际已经走神了——拿着笔在本子上画,怹在背《夜奔》,画个圈,这地方这么出来,奔“九龙口”完了,奔前台柱子,再拉回来,起[四击头],完了,就是这么一个过程。有时候背《挑华车》,先生背戏到什么程度?有次先生问我:“你知道《挑华车》里有多少个[四击头]吗?”我说不知道,没算过。先生就说说出来有多少个[四击头]。晚上,他就靠着墙睡,把这腿就搁在墙上,腿麻了就换一个方向,把另一条腿再搁在墙上,对于自己从来不放松,所以先生即便是在没有人身自由,那么艰苦的条件下,还是那么执着,仍然是在想尽一切办法,练功、研究戏、背戏、琢磨戏,先生对待事业的这种精神真是值得后人很好地学习。我在今天也经常把厉先生的这些故事讲给学生们听,希望他们能够向前辈学习,对于艺术这种执着,这种锲而不舍的精神,不管是在什么艰苦的条件下,还能坚定自己的信念,这个确实太了不起了。
同先生最后一次见面,是在1995年中央电视台戏曲晚会的录制现场上,那次先生录制的是自己和王玺龙合演的《白猿教刀》,我当时演的是《小商河》的一个片段,因此,我同先生在录制现场的后台见了面,还合了影。回到宾馆,先生跟我说了一番话:你要想成为一个好武生,奚派戏还是不要唱了!对我来说,这是一件让人心疼的事。当时我也不理解,但是我也听从先生的话,基本就不太唱了。后来我通过观摩发现,前边文,后边武,一下子给我的感觉就特别不舒服,反差太大,跳跃性太大了。虽然1995年当时我是不理解,但是后来通过看戏,我理解了先生说的这个意思了。在宾馆里,先生还给走了《挑华车》的身段,怹说:你看我这个“只听得战鼓咚咚”的劲儿在哪儿?它是在腰里?我们知道身段口诀里有“主宰于腰”,腰是主宰,身段有腰里的劲儿,它才肉头,才圆润。道理虽然都懂,但难得的是先生的现场示范,让我有了更加直观的感受,这都是先生几十年来积累下的宝贵的艺术经验,我从心底非常感激先生。
2023年值先生百年诞辰之际,借此机会记录下我同先生相识、请益这十年间先生对我的教育与鞭策,对先生是一种怀念,一种纪念,一种感恩,更是学习前人、激励后人的一种方式。我也应当把先生的这些艺术上的精神、思想传承下去,让后来者在艺术上有更大的发展。(刘新阳整理)
2023年4月5日清明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