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席德进门还不到十三秒，梅贝尔的唠叨便已劈头落下。那块烤肋排六点就进了烤箱，现在快八点半了——她那自私且无能的丈夫才磨磨蹭蹭地进了家门。梅贝尔似乎永远也搞不明白两件事——即使她与席德已经做了三十年夫妻，早该摸透这男人的脾性——其一，你越是拿话刺他，他回来得就越迟；其二，你不该把烤好的肉闷在烤箱里保温，那会把它烤干。最好是把烤肉裹在烤袋里保温，好用肉汁使它保持湿润，然后再刷层黄油，边把烤箱调到350度快速炙烤，逆着纹理将它切成薄片，浇上肉汁，配上切成细丝的蔬菜，边等着席德终于不情不愿地蹭回家挨训。
倒不是说这些建议有什么用。梅贝尔争吵的重点从来不是晚餐，而是过程，是她的人生。那件口袋里塞满士力架的大码夏威夷式罩衫、头顶的卷发筒，都是求救信号。她是那种真就靠着《蒙特尔·威廉姆斯秀》和《朱迪法官》在破电视里嚷嚷的时段来对钟点的人。这类可怜虫注定要攥着《电视指南》入土，连尸僵的手爪子都死死抠着杂志不放。她会穿那种印有小鸭子的肥大内裤。难得有几天打起精神换衣服，她就套上运动裤配艳俗的大花衬衫，把自己打扮得活像台大游行上的玫瑰花车❶，在詹妮弗·洛佩兹❷和碧·亚瑟❸之间的跷跷板上稳稳滑向罗姗娜·巴尔❹那端。
梅贝尔是个活得行尸走肉的可怜人，必须通过席德才能间接拥有生活，于是成天憋着气等丈夫回家。她冲他发火与其说是针对他，不如说是他一离开家，她自己就不知道该怎么过活。
说到底，吵架成了他俩仅剩的交流。席德回家越来越晚，整件事就成了死循环：梅贝尔六点就备好晚饭，尽管她明知席德八点前绝不会回来。可她偏要这么折腾，毕竟除了这事儿，她再没别的事能让她继续喘气儿了。就算席德跟她吵，好歹也算正眼瞧她。
霍夫迈斯特家每日雷打不动的夜战就这么拉开帷幕。夫妻俩吵得正凶时，我就站在不到四英尺外，盯着他家窗户外面——单轨列车道对面那栋公寓里，塔瓦雷斯马上就要在那儿挨枪子了。
我穿着及踝的黑风衣，戴着一顶棒球帽和一副墨镜，活像刚从《黑客帝国》片场逃出来似的。我的皮肤惨白——非人般的白。倒也合理，毕竟尽管我曾是，但如今的确不算人类了。我正对霍夫迈斯特家的凸窗站着，夜雨在玻璃上溅开，我将西雅图中心单轨列车道对面那栋公寓尽收眼底。在那边，塔瓦雷斯正在和门卫作此生最后的交谈，嘱咐他把自己的谋杀者请上楼。
霍夫迈斯特夫妇和塔瓦雷斯都看不见我。除非我愿意，否则没人能看见我。所以那夫妻俩继续吵他们的架，我则专心办手头的差事。
埃迪·斯滕格和布拉德·沃克走进了塔瓦雷斯那铺满地毯的豪华公寓。这两位对生意伙伴塔瓦雷斯可谓情深义重，三人在彼此的帮衬中发家致富，今夜的勾当不过是周而复始的剧目——三个凡夫俗子，按时打卡度日。
梅贝尔把烤的干巴巴的肋排摔到地上时，我连眼睛都没眨一下。霍夫迈斯特夫妇的吵嚷本该分散我注意，但我只当是背景杂音过滤掉了。世间万物皆有其存在目的，连那些讨人厌的事物也不例外。我的关注点全在塔瓦雷斯身上——他正递给埃迪和布拉德一个帆布筒包，里头装着三十万不连号的旧钞。埃迪和布拉德高举双手后退，仿佛他们不知道塔瓦雷斯打的什么主意，这该是个警示。但塔瓦雷斯掏出一把钞票继续他的游戏，单轨列车呼啸掠过的瞬间，席德狠狠一拳抡得梅贝尔撞上料理台，锅碗香料稀里哗啦砸了满地。
单轨列车掠过本会模糊凡人视线，但我清晰看见布拉德将塔瓦雷斯猛推向后——因为我同时置身两处：既在他们厮杀的屋内，也在霍夫迈斯特夫妇争吵的房中。这近乎某种全知的视角，与造物共鸣的震颤，使你挣脱时间与空间的桎梏。这两样东西对我而言早已失了意义。我曾困在此处或彼处，曾扮作此人或彼人。如今我只是存在着，终于明了自己在万事万物中的位置。我的使命。正因如此，即便背后梅贝尔正将剁肉刀捅进席德胸腔，我仍能关注着布拉德与埃迪的每个动作。
席德惨叫着踉跄后退，撞翻了梅贝尔六点整精心布置好的餐桌。我纹丝不动。拯救席德的生命——这曾是我的本能反应——如今却连想都没想过。有条自然法则指出有序终将归于混沌，换句话说就是熵增。简而言之，所有规整的东西早晚得乱套。那些和谐有序的体系——也就是人们常说的控制系统——只会被随机偶然事件搞得越来越复杂。我有什么资格说席德大限未至？
英雄主义——我曾一度被冠以‘英雄’之名——本质是用一种秩序覆盖另一种。一套秩序说席德今夜将亡，另一套说幽灵会来拯救他。我在这世间的职责是追讨血债，不是替人抉择，更不是插手秩序之争。席德摔倒在地时，鲜血从他的胸口喷涌而出，我思考着梅贝尔要是能早些参透这层概念，她的人生轨迹是否会截然不同。
梅贝尔尖叫着“我恨你！恨你！”，可她真正恨的是她自己——那个投射在丈夫身上的倒影。恨他不肯屈从于她的现实，恨她无力改造他，没法把席德塞进她脑海中循环播放的电影里。那部她精心编排的长片本该有这样的画面：六点整两人共进晚餐谈笑风生，席德带着玫瑰回家，任由她操控他的每寸思绪。梅贝尔不恨席德，她恨的是当年那些把自己引向这安逸却虚无牢笼的选择，恨那些让无数女人只为《奥普拉秀》和六点晚餐活着的歧途，恨那慢性自我陶醉症把她们熬成了旁人避之不及的苦药。
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接受这个现实：每个人都有权栖居于自身认为的真相。在追寻真相的过程中，我们必须承认——我的真实或许并非你的真实，而你的真实也并非她的真实。一个人越是幼稚，越是不安，越会背离造物主所赋予的位置。当你偏执地试图将宇宙锻造成自我认知的模具，迫使周遭世界吞咽你制造的苦难，和谐就让位于混乱。比如宗教裁判所、大屠杀、梅贝尔每日六点准时摆盘的晚餐。
梅贝尔这类女人最擅长的事，就是通过慢慢阉割丈夫的男子气概来把整个家庭的前程都葬送掉。这个绝望的女人守着一个情感上早已疏远的男人，宁可沉溺于自我编织的幻象，也不愿承认自己在所有实质层面都是孤身一人，更糟的是，她已不再是十九岁，也不再拥有詹妮弗·洛佩兹那样的身材。若真要直面现实，那点可怜的安全感早该碎成齑粉，于是只能继续自欺欺人：这个终日浪迹街头、连句整话都懒得同她讲、永不知足、冷酷无情的男人——这个当年追求她时如同燎原烈火，赌咒发誓要爱她一生一世，在神坛前许下庄严誓约，如今却因为一块烤干的肉排连多看她一眼都不情愿的…幼稚之人——她继续欺骗自己日子还算过得去。于她而言，哪怕只是在心底承认半分真相，都会造成情感上巨大灾难。
这种专横跋扈、咄咄逼人的女人，连说笑时都裹着层威胁的糖衣，本质却是在发射求救信号。这是个骨子里浸透了不安的人，她想要被渴望、被爱慕、被浪漫攻势席卷上床，却没有通过成为詹妮弗·洛佩兹的测试，又被生育痕迹、地心引力或岁月侵蚀所阻碍，更因丈夫屈从于她的“妈咪剧本”而验证了她最深的恐惧。她威逼他成为接受她母权统治的臣民，可这种屈服恰是对她的终极审判，一种更深的恐惧的证明：她终于确信自己终究不是洛佩兹，而是碧·亚瑟，是梅贝尔。更糟糕的是，这就是梅贝尔人生的全部真相。
布拉德用一柄.40口径的陶罗斯半自动手枪抵着塔瓦雷斯，埃迪一把撕开塔瓦雷斯的衬衫，露出FBI逼塔瓦雷斯佩戴的窃听器。这是塔瓦雷斯唯一的出路——要是不供出布拉德和埃迪，他就得把牢底坐穿。随着消音器发出噗-噗-噗的闷响，塔瓦雷斯踉跄着后退，红雾般的动脉血溅在防滑瓷砖上。他至死都没意识到，那些跟他搭线的“FBI探员”其实是布拉德和埃迪的同伙。
梅贝尔此刻已经彻底癫狂，一刀接一刀捅进丈夫的尸体，嘶吼咒骂着耗尽最后气力，在希区柯克式的血泊里给自己施洗。我始终没有回头。我对这两人毫无怜悯。
布拉德和埃迪拎着赃物袋冲进走廊，确信无人察觉异样，却在走廊尽头瞥见我的身影——一个身着黑风衣的病态苍白之人。布拉德猛地端起手枪指着我：“***看什么？”
我不予回应。我只是存在。
埃迪拽走布拉德时亮出警徽，西雅图警局的银盾章在他指尖一晃而过：“警察公务，老兄，让开。”两人把站在大厅的我抛之身后，可当他们撤到走廊时，却发现我已候在楼梯口。霍夫迈斯特家中的我仍未消失。这很难解释，得多花点功夫才能适应。
埃迪抽出他的.380口径西格绍尔手枪：“我告诉过你了，伙计，警察公务！”
我毫无反应，任由两名警探贴墙挪过。他俩都盘算过杀人灭口，但又笃定我没有目击罪证，因此没法出庭作证。
可我不需要出庭作证。
两人发动巷中无警用标识的警车疾驰而去，却在出口撞见拦路的我。
“老天啊！他阴魂不散！”布拉德已经受够我了。从他自己的角度来看，他方才的警告已算仁至义尽。现在是时候叫我出局了。他猛踩油门，福特维多利亚皇冠飙至五十迈，车身却径直穿过了我的躯体。
时间凝滞如胶，车身穿过我虚无的幻影。埃迪与布拉德在漫长如永恒的刹那之中凝视这个横亘在他们中间的幽魂。
在那个我们的现实短暂交融的时刻，我摘下墨镜，让他们望见我的眼睛。
他们所见到的是一种审判将近的眼神。
两人立刻本能地认出了死神——可惜我比死神更甚，我是血仇报应。
车身以慢动作缓缓穿透我时，我吐出两个单词：“玛丽·图内利。”两人难以置信般猛然转身从后车窗里盯着我，与此同时，他们的福特皇冠❺以每小时52英里的时速冲进雨夜繁忙的主路——
——旋即被一辆新闻送报车❻拦腰撞飞。

维多利亚皇冠在撞击中发生了内爆，冲击力将布拉德的躯干从他的腿上撕裂下来。玻璃碴四散炸开，新闻车推着已成废铁的汽车滑过半个街区，直抵那座单轨列车站。
我走出暗巷。
埃迪浑身浴血地从废铁堆里踉跄爬出，卡车司机正急匆匆的想来施救。
我走向埃迪，非人惨白的面容被雨夜所模糊。
浸透雨水与血浆的埃迪举起他的西格绍尔❼连开数枪。他瞄准的是我，却将四发子弹射向了赶来救他的卡车司机——我并未出手相救，因为救人已非我本职。
我继续逼近。
弹匣打空的埃迪摸向他的备用手枪，但最终选择冲上单轨站台的阶梯。
“你究竟是谁？！”布拉德用他残存的肺活量嘶吼。我本打算径直掠过布拉德，这个脐下只剩血肉模糊的将死之人。他于我而言早已不复存在。但出于某种无法解释的原因，我还是注意到了他。
我停留了足够久的时间，拿走了他的枪。
末班单轨列车进站时，半疯的埃迪正冲进月台。
我等待着他。
三两个本地人与游客鱼贯下车，与我擦肩却浑然不觉——对他们而言，我并不存在。
“你到底是谁？！”埃迪嘶吼着，眼睛被玻璃碴和血浆糊住，几乎成了半盲。我报上那个名字。
“玛丽·图内利。”一个溺水而亡的六岁女孩。当年布拉德与埃迪追击塔瓦雷斯的对头时，座驾剐蹭致使她母亲的开拓者越野车撞破护栏坠河。悲痛欲绝的母亲吞下一整瓶药片，跟随玛丽一起回归了造物之境。
埃迪掏出备用枪——一把.38口径的短管柯尔特警长特制型手枪——扣动扳机。周遭开始有人应声倒地。我本可以将那些子弹凭空截停，或在一念之间反射给埃迪。但正如我所言，救人早已不在我的职责范围内。
尖叫声撕裂雨幕，恐慌蔓延，秩序崩解，整个系统都瘫痪了。
埃迪左突疾冲，翻越一排护栏，在列车驶离月台时爬上了单轨轨道。埃迪纵身一跃，勉强抓住被雨水打湿的金属板，然后爬进了两节车厢之间的空隙。
单轨列车掠过时他朝我挤出狞笑，竖起中指：再会了，蠢货。
我目送埃迪遁逃。
在单轨月台。
在暗巷深处。
在霍夫迈斯特家破碎的窗前。
埃迪的恐慌如潮涌般渐渐退去，他大口喘息，竭力使自己镇定下来。当列车以每小时40英里时速骤停时，他险些被惯性甩出轨道。
埃迪难以置信地仰头呆望，嘴巴大张。
幽灵的躯干近乎一百英尺高，庞然之躯漫步穿行于西雅图优雅的都市中心。暴雨倾盆如注，阴云吞噬月色，将这巨影浸入更骇人的阴郁之中。他仅用一个手势就逼停了疾驰的单轨列车——那钢铁巨物于他而言不过是孩童的玩具。幽灵苍白的身躯上裹着一件随风飘浮的墨绿披风，头顶垂落着不详的翡翠色兜帽。他的胸前仍烙着绿灯军团的徽记，尽管这标识早已失去意义：他不再是绿灯侠，更非哈尔·乔丹。此刻的幽灵是复仇之灵的具象，不朽不灭，所向披靡。最终，幽灵成为我仅剩的归宿，而我竟在这诅咒中找到了古怪的慰藉。在我曾成为的深重罪孽与曾犯下的诸多恶行当中，与复仇之灵合而为一，无疑是其中至轻之罪了。
幽灵每踏一步，轨道便震颤如垂危之人的挣扎。埃迪死命攥紧湿滑的金属护栏，越来越徒劳地挣扎。我俯身逼近，强迫他直视我的双眼。
“复仇之灵来索命了，警探。你的恶业已无所遁形！”
埃迪吐得天昏地暗，秽物玷污了锃亮的单轨列车。他自以为尚有生机。他对幽灵一无所知——但他看到了超级英雄式的紧身短裤——经典超级英雄制服设计——和斗篷。他在心中暗想：无论这人是谁，他一定是个英雄。英雄不杀人。
“你…你是绿灯侠对吧？”埃迪挤出生硬笑容，雨滴在他扭曲的面孔上溅起水花：我们做个交易。“听着…我能帮你！我能帮你指认更多罪犯！我—”
我投去使受审者如临地狱深渊的一瞥。直径达到三十英尺的死亡凝视甚至更令人胆寒。
“等等—你不能—我是说—”
“恶徒的腐臭需得报应，警探！你的命数已至！此乃幽灵之誓！”
“不！！”埃迪的尖叫被金属扭曲的轰鸣淹没。幽灵的巨掌攫住他紧抓的单轨车厢，后列车厢脱轨悬空，断裂的电缆间迸出巨大的电火花，将幽灵巨人般的身姿染上弗兰肯斯坦式的诡谲色调。
埃迪连滚带爬躲进空车厢，对着巨影绝望尖叫：“求求你！求你了！我求—”
幽灵拖拽着单轨车厢漫步穿越城区，朝普吉特湾❽进发。埃迪在他握着铁壳车厢的掌中尖叫。
我凝视着幽灵的身影。
在单轨月台。
在暗巷深处。
在霍夫迈斯特家破碎的窗前。
我即是他，他即是我。复仇之灵与身败名裂的前任绿灯侠哈尔·乔丹合二为一。成为近乎全能存在，足以同时撕裂时空的经纬，模糊此刻与彼刻的界限。这是个很难解释概念。我只是存在。
梅贝尔正在啜泣。血泪涎涕糊满她的脸颊脖颈，我仍未转身。这不关我的事。
幽灵涉入普吉特湾，掀翻了几艘小艇。警用直升机群如蚊蚋般逼近，探照灯打在这令人难以置信的巨人之上。我无视了这一切——无视埃迪，无视梅贝尔，我维系着宇宙的和谐平衡。
我屈膝沉入海湾，将单轨车厢按进水下。埃迪在被压扁的金属中挣扎，就如当年小玛丽·图内利曾在沉没的越野车里挣扎一样。尽管彼时我并不在场，但她的哭声穿透永恒——如同万物终将穿透永恒。复仇之灵知晓如何叩击永恒的门径，得以窥见哈尔·乔丹不可企及的真相。某种全知视角让我洞悉往昔与未来最微末的尘埃，正如我所言，这很难解释。
当警用直升机逼近时，我用脚跟踩住单轨列车车厢，将其踩瘪，直至它直嵌入下方十二英尺深的基岩当中。
警用旋翼机群掠至我眼前，犹豫着是该救援还是开火。
我甩去虚无的一瞥。
我并未对他们在这宇宙中的存在倾注一丝一毫的情感——无悲悯，无共鸣，无希冀。我只是存在。
然后，在完成了我来此将要完成之事后——
——我抽身返回霍夫迈斯特家，终于转过身来。海湾已无幽灵的踪迹，姗姗来迟、资金短缺的新闻媒体正切换至专家空谈模式，揣度这场超自然奇观。
幽灵既是正义会社的荣誉成员，也是死亡的残酷代行者。尽管这一事实令许多人惶惑不安，其实这两者并不矛盾。往日的幽灵借由正义会社践行其使命，而今幽灵与我合一存在，已不再需要与奇装异服的救世主们围桌共谋。我无需陪伴。我的使命无需佐证或协助。我只是存在。
我短暂地停下，为这个在我脚边的血泊中啜泣的可怜女人思考。我任由她窥见我。沉浸在震惊与悲恸中的梅贝尔看见了我，却并未注意到我。我们对彼此而言都如同虚无的投影。她有她的现实，而我有我的。我投去一抹居高临下的冷笑，我蔑视梅贝尔这类人对宇宙秩序的戕害。
梅贝尔的嚎哭纯粹是自私的宣泄。这个困在自我陶醉牢笼中的女人永远不会明白，她的悲恸本质更多是关于她自身的需求。她需要席德与她抗争，在生活中彼此折磨，假如没有他作为施虐对象来填补空虚，她将什么都不是。她甚至连丈夫体面死去的尊严都要剥夺，因为即使是死亡也变成了她向她自身需求所献上的祭品。
梅贝尔对幽灵几近全知的伟力毫无概念，对永恒中的此刻此地茫然无知。并且，她为什么应该知道呢？毕竟我不是上帝。我不过是个穿风衣的白化病人。
但出于纯粹自私的原因，我决定向她揭示宇宙的奥秘：和谐系统的秩序，热力学第二定律。
我抽出布拉德的陶罗斯手枪对准她糊满血污的脸。
好了，现在我是上帝了。
这次梅贝尔听懂了。布拉德的.40口径手枪存在于她的现实。现在枪管成为了我们沟通媒介。她看起来如释重负，欣喜感激于审判如此高效。
我把枪插回风衣口袋。我不是法官。席德与梅贝尔之间的纠葛无关善恶，更多是沟通不畅所致。向沟通不良导致的灾难性后果复仇并非幽灵的职责所在。尽管我拥有如此强大的力量，依然无法对她做出判决。
我把她留在那里，沉浸于她长期以来病态的自我陶醉之中。
希望我的下一次死亡比席德的好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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❶ 指玫瑰花车大游行。游行每年在新年的第一天于加州帕萨迪纳市举行，是美国规模最大，历史最悠久的新年庆典活动之一。
❷ 詹妮弗·洛佩兹：美国演员，歌手。着装风格性感时尚。
❸ 碧·亚瑟：美国演员，歌手。着装风格较简洁，中性，带有复古韵味。
❹ 罗姗娜·巴尔：美国演员，编剧，导演。着装风格随性朴实。
❺ 福特皇冠维多利亚：北美大部分的警用巡逻车是该车型。
❻ Newspaper truck：轻型和中型送报车一般为厢式货车，重型送报车一般为半挂牵引车。
❼ 西格绍尔公司生产的手枪。
❽ 普吉特湾：位于美国华盛顿州西部的一个狭长海湾。

（顺便说一下隔壁的无限地球危机……那本会从这周末开始恢复更新！之前一段时间学业上比较繁忙，三次事情比较多，停了一段时间。接下来会继续更新的。会把它翻译完的！

我让K-道格看见了我。“滚远点，**！”他模仿杰伊-Z[9]的男中音吼道。阿尔弗雷德把TEC-9顶在“心脏病”的太阳穴上：“可别逞英雄！”
我等待着。等待是我的职责。很久以前，当我还是哈尔的时候，我的使命是服务与保护；事到今日，在地狱便利店，我成了等待者加比。复仇之怒取代守护天职，我并不打算‘逞英雄’，那已不再是我的工作。但K-阿尔弗雷德不懂这些。他后退时撞上一排“三条五美元”的促销火星巧克力棒，受惊转身将角落的ATM机扫成马蜂窝，自动取款机在二十发每秒的弹雨中发出垂死呻吟，然后停止了工作。
枪声惊得“心脏病”真的开始心脏病发作，他的尊严与膀胱同时失控。K-蠢货将此视为威胁并开枪射击，却不知目标已瘫倒在箭牌口香糖货架旁。子弹并没有轰掉他的脑袋，只是射中了他的肩膀。当然，“心脏病”仍在心脏病发作，但这是题外话。
K-道格仍沉浸在嗑嗨后的戏瘾大发模式，像大多数梦想加入黑帮的家伙一样，臆想自己是《疤面煞星》中的阿尔·帕西诺[10]：向我的小朋友问好[11]。由于担心与根本不会来的警方对峙，K-道格做出一个战场临时决策：他挟持了珍妮尔。
未及思索，我已挥出拳头——没有戒指的拳头，早已不戴戒指的拳头。这是个难以磨灭的条件反射：将灯戒对准坏人，用翡翠色的能量变出巨型拳套或一人高的捕鼠夹。当我还是哈尔的时候。
但现在我是加比。K-道格挟持了我的光，我钟爱的珍妮尔，而我只有苍白嶙峋的拳头。K-道格神经兮兮地用枪管指着珍妮的太阳穴，珍妮尖叫起来，我垂下无用的、没有戒指的空拳。我不给K-道格任何伤害她的理由。我恪守使命：我等待着。
K-道格学着托尼·蒙塔纳的腔调来了段戏谑的停顿，然后挟持珍妮尔消失在灰败的日光之下。我等待着。地狱便利店重归死寂。
“该死的蠢货！你为什么不拦住他？” 我脑中回响着好似“心脏病”嗓音的谩骂，紧接着我意识到，那确实是“心脏病”的声音，他尖刻的骂声正在我的自厌中发出回响。我们确有不少共通之处，比如我们谁都别想泡到艾薇儿·拉维尼。
我蹲在“心脏病”旁，愤怒于他竟在我眼皮底下遭到抢劫。此刻他成了我的麻烦。真正要了他命的是心肌梗死，枪伤不过是添头，但这并不重要。等待结束了，我的使命，我新的使命必须开始。
我必须为这个肥头大耳的老混蛋复仇。这个漫天要价的卑鄙小人，这个专挑弱者下手的下三滥，这个连我生命中最微小的一缕希望辉光都要夺去的杂碎。她曾使我温暖，她曾为我起名，她曾是我的朋友。现如今这一切全毁了，因为他。
“打911—”“心脏病”喷出他的最后一句遗言。他的瞳孔开始扩散，因为胸部血管爆裂，血浆涌入了他的肺里。他要求我呼叫救援时正躺自己的血海里溺亡。即使我真想那么做也无能为力，规则不允许我那么做。救人？不行。阻止？没用。我是个近乎全能的存在，拥有凡人难以想象的伟力却没法操作一部电话。我能用它砸人，却无法按键呼救，更无法阻止伤害发生。
我是复仇之灵，我所能做的唯有讨债。
规矩就是如此，交易就是这样。我在“心脏病”那恶臭的跳蚤窝流连只为得到珍妮尔的一抹微笑。这可不是交易的一部分。恐怕是上头在敲打我：你瞧，她对我的重要性已僭越使命。触碰她的辉光，是我维系曾经所知的人性的最后锚点。而此刻，这起劫案抹杀了一切。作为复仇之灵，我须为“心脏病”雪恨，惩戒弑杀他的元凶。
珍妮尔也在此列。
我踏出奥利的街巷，灰败如尘的天色比往日更显阴沉。廉租补贴楼群构成的世界以漠不关心的喧嚣蔑视我和我的困境：我失去了我的辉光，失去了我人性的锚点。
我游荡于街头巷尾，更多出于习惯而非需要。作为近乎全能的存在，我并不需要走路。实际上我能随心所欲地移动。我能出现在任何我想去的地方。我能模拟出一种类似飞行的动作，假如使用飞行一词更容易让人理解的话，当然，你可以管那叫飞行。但飞行暗示着那些我所没有的局限。我是谁、我做了什么、我如何做到——这些都远超简单的解释。
当我迈步时，某种作为人时的记忆残响隐隐刺痛，就像截肢者的幻痛。这种情绪上的路障时刻提醒着我所失去的一切。珍妮尔和K-道格是一伙的。我是怎么知道的？又一件除非你死过否则我无法向你充分解释的事。姑且称之为“宇宙法则”吧：我或多或少地与探入万物本源，万物本源便将真相摊给我看——比如珍妮尔怎么策划这场抢劫。
我缓缓踱着步，因为我并不急于报复这个曾善待过我的年轻单身母亲。她不吸毒，不酗酒，也不打算把从“心脏病”那儿弄来的钱用在比买尿布和奶粉更邪恶的地方。但是，规矩如此，我得要么把她吊在肉钩上，要么将她扔进车轮底。交易如此，没得商量。
失去珍妮尔的感觉就像被女朋友甩了，胃里打着沉重的死结。阿司匹林对这种痛苦无能为力，它会一直折磨着你，直到把你心肠磨硬，人性又少一分。就是那种对内心的畏缩，那种对错误痛苦的回忆，她的错，还有你的错。在去把珍妮尔吊上肉钩、让她的孩子变成孤儿的途中，我数着自己犯的错，数到大约三万五千次就乱了。
允许她触碰我是个错误，需要她是个错误。
我移至珍妮尔狭小的公寓，她的孩子正在那儿哭闹。我站在廉价的二手摇篮旁，摘下墨镜，跟眼前这个尖叫的小东西待了一会儿。
“我叫哈尔。”我没有笑。我对婴儿的印象没过去那么好了。全知全能往往会揭去生活那层神秘的浪漫面纱，显露出其残酷真相。芸芸众生之中有九成都是蠢货，只有十分之一的人类懂得什么是真正的使命感、爱或艺术之美。因此，九成婴儿只是待成型的未来蠢货。那些被爸妈当作心肝宝贝养大的小天使，却成长为面目可憎、自私自利、无可救药的在蒙娜丽莎脸上画胡子的人渣。
“我知道你听得懂。要是现在你能安静些，停止制造那些噪音，我会不胜感激。”婴儿不哭了，现在她对这个站在她身后的鬼魂十分好奇。
我环视珍妮尔这间拥挤杂乱、堆满纸箱的单间公寓。因为她没钱买家具，衣服都塞在箱子里。这里到处都是孩子的照片。然后，我想起来，珍妮尔自己也还是个孩子。这些都是她的朋友。仿佛来自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一个她怀孕后不得不抛却的世界——田径队、空手道班、乐队。珍妮尔是个聪明的姑娘，她本拥有无限可能。
直到她成为害死“心脏病” 的罪魁祸首之一。
“克劳迪娅，我探入万物本源，而祂向我揭示了三万七千种你的人生可能。”我对婴儿说，“这三万七千条道路中，有两万种会将你引入现如今你母亲的这种境遇，另外一万条会使你成为郊区主妇，嫁给一个开面包车的肥胖男人，剩下的那些则会带领你走向更好的人生。”
婴儿咯咯笑起来，玩弄着她脚趾。我转过身，低头瞧着她：“你在认真听吗？我正试图帮你呢。”
错了。帮助她不是我的任务，愧疚也不是。但帮助克劳迪娅，我想，或许能帮我挺过即将要发生的，复仇之灵不得不施加在她母亲身上的惩罚。
“好好选，克劳迪娅。耐心点。别让你妈妈的悲剧毁了你。”婴儿翻了个身，笑了。但我知道她听懂了。万物已向我揭示，婴儿可比大人们想的聪明多了。
克劳迪娅身上也有那种辉光，和她母亲一样。我想触碰她。不，我想让她触碰我。就像拉撒路一样。地狱里的阔佬哀求乞丐用指尖蘸水凉他的舌[12]。我既是阔佬，也是乞儿。我渴求她的辉光。
但是，我已吸取教训。并非是我给珍妮尔招来了这命中的劫数，但任由她触碰我，任由我自己需要她，就是在自讨苦吃。当她和K-道格嬉笑着跨进公寓门，炫耀便利店抢劫案时，幻痛扯碎了我的痴心妄想。
是时候该干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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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Weebles：美国Playskool公司推出的一种玩偶。这种玩偶重心低，推不倒。
[2] 托尼·丹扎：原本从事职业拳击手，之后转职为美国演员。
[3] 艾薇尔·拉莫娜·拉维尼：加拿大创作歌手，演员。曾获得过包括八项格莱美提名的众多奖项。
[4] Olde English 800：由Miller Brewing公司酿造的美国麦芽酒品牌。
[5] 哈莉·贝瑞：美国女演员。曾饰演过猫女。
[6] 艾丽西亚·凯斯：美国歌手，词曲作者。
[7] 赛普拉斯·希尔：美国的一个嘻哈乐队。被认为是西海岸嘻哈和1990年代嘻哈乐队的主要鼻祖之一。
[8] 纽约尼克斯队：位于纽约市曼哈顿区的美国职业篮球队，也是纽约的两支NBA篮球队之一。
[9] 杰伊-Z：本名肖恩·科里·卡特，美国说唱歌手，商人，唱片公司高管。
[10] 阿尔弗雷多·詹姆斯·帕西诺：一位美国演员。
[11] Say hello to my little friend:《疤面煞星》的经典台词。电影中的“小朋友”指主角托尼·蒙塔纳手中的枪。
[12] 出自《圣经·新约》路加福音中耶稣所讲的比喻。故事中有一个奢华享乐恃富欺贫的财主和浑身生疮的乞丐拉撒路。后来拉撒路死了，被天使放在亚伯拉罕的怀里；财主则被带到阴间受苦。在火焰中痛苦受刑的财主举目望见亚伯拉罕和他怀里的拉撒路，便喊着请求拉撒路用指尖沾点水来凉润自己的舌头，但被亚伯拉罕拒绝。

前半部分不知道为什么发不出去，被吞了好几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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