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爷
天津宝坻郊外的一条路上,我看见了父亲要我寻找的那个瘸子。
我似乎预感到,这也是我自八岁起开始寻找的那个人,某方面来说,这个人曾经令我长大。
热烘烘的毛巾焐在脸上,全身毛孔都膨胀起来,瘸子的刀子开始在我头上游刃有余地滑动。
在我的旁边,还躺着一个人----洪门的虫爷,他几乎和我同时到达。
我一开始便注意到,在虫爷苍白、平静的面容之下,隐藏着狂乱的心跳。我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他一直活在过去。
这种气息感染了瘸子,他的唇角之间开始露出微笑,似乎他枯竭的生命也只是为了今天我们之间的相遇。
雨水应景般狂泻不止,时间在雨幕中模糊不清,瘸子擎开一把硕大的雨伞,开始招手,示意我们进来。
三百六十行中,诞生最迟的是剃头匠,天津最好的剃头匠在宝坻,因为这个瘸子是剃头匠,所以他不可能是洪门的人。
剃发畜辫时,这一行显得杀气腾腾,剃头担子后的单斗桅杆上,挂着黄布牙边长方旗,上挂“奉旨剃头”四字,拒不剃发畜辫者即被衙门就地斩首。
由于这段“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的经历,作为官差的剃头匠沦落为一门行当后,仍然是不得加入洪门和袍哥的。
我想,这个瘸子选择剃头匠作为谋生的手段,如果不是生活所迫,那么一定有玩笑的意味。
我和虫爷并排躺在椅子上,瘸子同时用左右手为我二人剃发,这种手艺我没有见过,瘸子非但没有陷入窘迫之境,相反有种难以说清的满足。虫爷剃的是在洪门革命党中流行的东洋头,而我更加彻底,我只剃光头。
雨中短暂的时光里,我们被伞下静谧安详的气氛慢慢笼罩,在放髓的空闲中,我逐渐昏昏睡去。
虽说花会中光明为相为马,但在许多人眼里,碰见发光的东西、灯、蜡烛、剃头匠(哪个剃头匠没剃过光头呢),都会下注光明,我不喜欢赌博,但是我仍然每天买一注光明。
龙哥的死亡对我来说始终是一个谜团,我每年都会在他孤零零的坟前祭拜,虽然我知道那里仅仅只有他被肢解的胳膊和双腿。
我是在游戏的当间,一条狭长的甬道中与龙哥不期而遇的,那是我们的最后一面。我记得我脸蛋上满是烟灰,由于无处躲藏,油然生起的羞耻感让我痛恨自己。
龙哥抱着一名女婴,渐渐向我靠近,仿佛没有看见我,直到他碰到我的身体。我被看到的情形震慑住了,怯怯地道:“龙哥……”
他好像没看见我,喃喃道:“你是谁?这里怎么这么黑,我看不到你。”他踉踉跄跄地离开,我的周身掠过冰冷的寒气。
我再次看见龙哥是三天后,那时他已残缺不全,在送葬的队伍中我哭倒了。我感觉黑暗将龙哥围拢,使他对我视而不见。我需要光明,无论是明媚的还是慵懒的,甚至是----买来的。
我从怀里掏出个玉观音佛像,玉质圆润而细腻,扣中是一条红色的缨络,这是大姑的贴身饰物,听说最后出现在龙哥被肢解的房间,难道这是龙哥最后的留言?
这玉观音佛像在龙哥下葬的那天消失得无影无踪,大姑曾疯狂地寻找了许久,她决不会想到是被我偷偷藏匿了起来。
如今,我离青帮有一段时间了,一直陪同着父亲小月王。他救了我,其实,如果不是想亲眼看看他的模样,我不会离开青帮,我从不逃避任何事。
忽然之间,我听到一件事情,青帮协助大姑最得力并且一度不愿嫁人的一名堂女被人勒死。父亲通宵未眠,神情憔悴,突然给我一个地址,让我务必把一名瘸子带回。我感觉父亲小月王他比我知道更多的秘密,然而,他不说,我也不会问。
一切漆黑一团,看不见半点光明,犹如置身于洞穴之中……
“好啦!”瘸子在我耳边呼唤,我蓦然惊醒,怅然若失,似乎仍未摆脱黑暗的羁绊。我略一回顾,虫爷仍然睡得像一名婴儿。
岁月在瘸子的脸上留下一道道沟壑,他微笑着向伞外走去,雨水瞬间淋湿了他的全身。我犹豫了一下,虫爷显然也是为了瘸子而来,我不愿意占他的便宜。
瘸子似乎看穿是了我的心思,道:“让他睡吧,他太累了,我欠他的今天会全部还给他。”
我于是走进雨中,冷风扑面而来,树木的轮廓变得影影绰绰。我跟在瘸子的后面,不知道他要将我带到哪里,我有一种奇异的感觉,龙哥离我越来越近了。
我透不过气来,我许久没有这种感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