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章：最是人心难测
“进宫，报仇。”平静却坚定的语气从那薄薄的红唇中吐出，透着恶毒和怨念，竟是形成了另一种魅力。“我想杀太后，为母亲报仇。”
我的手一顿，杀太后？！
“她是那样一位美好的女子，本应该被人宠被人爱，应该在那江南水乡浅吟低唱，可是，就是她，亏了娘的一切。毁了她的容貌，毁了她的一切，就连死都要受万人践踏。”泪珠终于受不住禁锢，一滴滴，落下心伤。“可她却还是心心念念着那个薄情帝王，偏偏去相信什么爱，更何况是一个帝王的爱。”
江南水乡，帝王爱，心中一惊，“难道……你娘竟是琵琶圣手楼何似？”
“是，世人只知我娘与先帝有一段情缘，却不知我娘为此付出了多少代价！”
当年风华绝世、技艺惊人的楼何似和先帝的情缘为世人称道，之后楼何似却在一夜之间销声匿迹，原是香消玉损。也难怪，这样一位女子，太后怎容得下她。这样说来，那云雾……
“小姐想得没错，我是她的女儿，自然也是那个负心帝王的骨血。当年我娘怀中**日盼着来接她进宫，望断秋水，等来的却只是来杀她的刺客。于是，自毁容貌，躲过眼线生下我，本以为有了我，便有了保证，可一个毁了容貌的人怎能得帝王的欢心呢，终究逃不过被害的命运，什么爱情，终究不过是一场梦！”
心底泛着疼，人间自是痴情女子多，又有着几多悲欢离合。这位才女多么想当年的娘亲啊，一样的纯真，一样的傻；难怪云雾会那么懂我的心思，她和我一样啊，都是在荆棘丛里走出来的人。我蹲下身子，轻轻擦去她眼角的泪，轻轻拍着她的肩膀。
“云雾，我们都生活在荆棘丛里，谁不带点伤呢。伤过了痛过了也就不怕疼了。你要报仇，我帮你。”
“小姐。”她看着我，似是不相信我会说帮她报仇的话。只是，太后手上还沾着血，欠着我的、娘的债，就算是没有云雾，我也不会放过她，现在，不过是要报的仇又多了一重罢了。
“以后不要叫我小姐了，按理你还是公主呢。你想要讨的债，我也想，她的罪业可不知你娘这一桩。”
“小姐，我不是什么公主，我恨我身上竟流着那个负心人的血。如果小姐不介意我曾经骗过你，你永远都是我的主子。”
“好，云雾，这条荆棘路，我们一起走下去吧。”

我喜欢黑夜，黑夜掩埋了这世间一切的悲喜，一切的罪恶，那些或悲或喜的事情一丝丝湮没在夜里，那些心底深处最真实的情感在黑夜里隐约闪动，不用再戴上面具。
窗移影动，风过鸟鸣，似乎又是那些和娘一起相依为命的夜晚，明月轩窗，红烛昏黄，夜半共思量。娘，我现在是婕妤了；娘，为了你，我可以赌上一切；娘，终有一日，我会实现你所有的愿望；娘，像这样，你就会开心吗？娘，我好想你，真的好想你。
那个叫楼何似的奇女子娘，为了情，倾覆了自己的一生，而娘你，为了情，倾覆了家国。飞蛾扑火，多么傻，都是为情，值得吗？而今，我和云雾又走到一起，我为你夺天下，她为她娘复仇，我们注定要赌上一切，背负着无数的罪孽，为你们讨回那份情债。娘，你说是不是很可笑，两个不懂情，未经情得女子却要偏偏要去讨一份情债。
转念一想，不用说母亲了，我又能好多少呢。我不也是因为那一句‘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不顾一切了么，可到头来，不过是笑话一场，爱的是谁，恨的是谁，分不清，也不必了，是谁又有什么重要的，不过是梦一场。双手沾满鲜血的我；满眼欲望的苏婕妤；没有心的桃夭，怎么配谈爱，到头来，也不过是一场伤心泪吧。
轻叹。自古无情之人众多，却偏偏总有多情来相傍，奈何，惹得一世孽缘。
“为什么叹气？”身后传来他沉稳的脚步声，随着脚步声而来的是他宏亮的声音，是他来了，那个要天下仰视的帝王，惹了多少红颜空寂寞的帝王。
“风，你来了。”转身，笑脸相迎。这张笑脸，虽精致无比，连我自己都觉得好假，媚到骨子里，让人心生厌恶，可世人却偏偏喜欢这般谄媚的笑脸。
“为什么叹气？”他的头枕在我的肩上，温暖的气息喷在耳后根，痒痒的，有种温暖的错觉。
“我在想，世间最平凡的夫妇，最简单却幸福的生活。此生契阔，终是梦啊。”那种温暖的错觉像是一种毒药，让人泄露了心底最真实的想法。“苏婕妤又算得了什么，抵不过半百妇人，依然能与良人执手，共渡流年。”
“桃夭，你这是在怪我么？”他的语气那般温柔，带着一些宠溺的味道。“我知道，没让你搬到暗掖轩是委屈你了，你说是谁有异议，我一定不饶她。”
呵——想不到，他竟是以为我是为这个生气，我不过是向往平凡夫妇的爱情生活，他想却是这般。果真是不懂爱恨的君王啊。既然如此，将错就错，借刀杀人，岂不更好？

“没什么，不过是严羽姐姐教桃夭要懂规矩罢了。想来桃夭一跃而成婕妤，总会有些闲言闲语的，严羽姐姐也是想帮我平流言，桃夭并不觉得委屈。”虽是口口声声说着不委屈，可那微蹙的眉和微红的眼眶在外人看来，反倒是委屈极了呢。
“桃夭，你放心，只要是你要的，我都给你。严羽，也不例外。”他把我抱得紧紧的，像是抓住什么东西，想要深深嵌入骨子里，口中吐着温热的气息，在我耳边说着话，轻轻的，坚决的，竟像是承诺一般。我可以相信吗？什么都给我，若是我要的是这个，你也一样会给么？
“真的么？”嘴角泛起一丝不为人知的冷笑，我知道，每次我戾气最重的时候，总是忍不住嘴角上翘，像是这世间最恶毒的死神。“我要严羽的命。”
“好。”他说，声音里没有一丝犹豫。大惊，身子忍不住颤抖了一下。他竟然说好？难道，他当真是我要什么就给什么么？可为什么我竟觉得有一丝恐惧，脊背上一丝凉气慢慢上升？
好。只淡淡的一个好字，我猜不透。是当真为了我；还是，只不过是随意之言；抑或，不过是一场策划中的阴谋？最是人心难测，世人只当鬼神最可怕，可往往，比鬼神更可怕的，是人心。

捂着我嘴唇的手略过我的耳垂，一下一下，轻轻的抚着我的发，那么温柔，和他眼中的那种凌厉的目光形成鲜明对比，仿佛一个是天使，另一个是魔鬼。
“你记住了吗？不管之前你对我是真的也好，假的也罢；还是以前和谁有过什么，我都不管，但现在，你是我的，就算你想要跑，也跑不了了。”抚着我发的手猛的在被他咬破的锁骨处重重戳了一下，疼，但，更多的，是惊心。
“风，难道，你竟是相信那些流言么？”看着他的眼睛，强子压下心惊，我反问。我在赌，赌他对我之前刻意营造的真心信几分。
“那不重要。你以后不会再见到他了。”
什么？难道？他竟杀了他？
“何以这般说？”尽量平复自己的情绪，可声音里，却带着一点颤抖。
“他被革职了，这辈子都不会再进宫。”他盯着我的脸，那么专注，像是要要把我的脸刻入骨子里，又像是想从我脸上看出什么。
还好，只是革职。我不禁松一口气，可脸上却装出无所谓的神情。
“风，他不是你的得力助手么？我和他之间清清白白，没有必要为了那些流言白白损失一员良臣啊。”
突然间，他就看着我笑了。笑着笑着，眼角竟然泛出泪来。“桃夭啊，桃夭，你——也罢，得不到的，我宁愿毁灭。”
我只是怔怔的看着他，读不懂他的情绪，更不懂，天之骄子，竟然也会流泪。
他见我愣愣的，便起身由侍女为他穿戴衣裳饰物，看着我说：“你要的，我都会给你。要记住，你是我的，永远都是。”临走他又回头对着笑儿说：“去太医院取点蚀肤膏为苏婕妤涂上，要是没留下疤痕，朕要你的命。”

阳光如银光般洒下，掩盖了黑夜里的清霜。这宫中，谈笑间，都隐藏着阴谋，不知又将添哪一缕芳魂。想起皇帝昨夜的话，还是心惊。不过是一句不经心的话，莫非，真的会铸成严羽的死？若是真的，我又该如何？
依旧是一身绿纱裙，白绫纱绑着青丝发，眉目如画。世间这般姣好静美的女子，不是莲衣又还能有谁？
“莲衣，你来了。”我起身，露出有些疲惫的笑容，丝毫不掩饰我些许烦闷的情绪，在她面前，我永远不会也不必伪装。
“嗯。桃夭，有心事？”她在我身边坐下，一双清冷的瞬子看着我，宝光流转，干净纯净。像她这般干净的女子，本应该被人宠着爱着，捧在手心上才是，奈何，却现在这淤泥之中。
“最是人心难测，人心啊，太难猜了。”更何况，是帝王心。
“既然难猜，那就不要去猜。桃夭，有时候人心其实很单纯的，不过是为了得到某些东西，才倾尽心力。平名百姓如此，帝王亦不过是如此。”
帝王亦是这般？我不敢肯定。只是为了得到某些东西，才倾尽心力？可以理解是为了我么？恐怕更多的是帝王天性中的占有欲吧，自己染指过的东西，容不得任何人的窥视。那种极端的情感，现在想来，仍是心惊。“也许吧。”我道。
“桃夭，走上这条路，已别无选择，只有接受。只是，帝王之爱，不是你能左右的，适可而止吧，要知，过犹不及。”
我刚要接话，却见云雾走进来，脸上竟泛着点苍白。
“小姐，严羽，被赐死。”
心中一惊，不过一句戏言，竟成真了。过犹不及啊，恐怕一切已经晚了。
彭——
茶盏落地的声音。只见莲衣愣愣的，指节分明，指尖泛白，茶水沾湿了袖口一片，那双清冷干净的眸中竟萌上了一层悲戚。
“莲衣，你怎么了？”
“不妨事，只是不小心碰倒了茶盏，”说着，竟对着我露出一丝苦笑，“桃夭，看来，他是真的爱上你了。只是，这爱，恐怕是毒药，若是相互有心，倒也罢了，若是无心，不过是徒增心伤。”
“莲衣，这深宫里，何谈情爱。更何况，是帝王之爱。我不信，亦不会爱。”
“自古无情总有多情来相傍。有情也好，无情也好，不过一场情伤。他是，你是，我亦逃不过。”
莲衣，你终究是爱上颜风了么，可我多希望，我一直以来的担心和猜测都是多余的。“莲衣，难道你——”
“桃夭，我劝不了你，你也不必劝我。”

角落里静静地看着一朵解语，迎风招展。世有解语花，何人解花语，万千心绪又有谁能懂得。莲衣、颜风、韩玉萧、颜卿、云雾，甚至是严羽，种种人事交织在一起，扯不清。
怕是只有和词吹奏一曲，才可散尽心绪吧。
花弄影，鸟鸣涧。
丝竹声声响，如今又几遍。
隐约夜风起，暗香染琴弦。
借一世，探人间。
谁人扯红线，暗自相牵连。
浮生匆忙客，奈何惹尘缘。
身后响起轻微的脚步声，还有相和的笛声。那幽暗的笛声，在这人声寂寥的夜里特别响，像是要直直扣入人的心门。虽未回头，但我知道，是他。鹰笛独特的声音与这埙声的空灵相配，竟生出另一种风华，宛如天籁。我的心事，他倒是竟懂得几分。
一曲《情牵》罢，牵动万千情缘。我和他只是静静站着，听着那婉转的尾音。良久，他开口，低沉的声音和着微微的风声，是一种别致。
红豆泪，素心莲。
此情若缱绻，穷碧落黄泉。
煎茶试新叶，尤记旧容颜。
梦流光，思华年。
笑看痴人愿，不过路三千。
繁华若散尽，酌酒共苍天。
“可喜欢我和的下半阙？”他开口，清朗温和的声音，依旧是不经意的、似是漫不经心的口吻，却没了之前的轻佻。恍惚间竟然觉得那声音恍若阳春三月山间潺潺的流水，点点滴滴敲打着心。
“繁华若散尽，酌酒共苍天。意境虽好，可这红尘之中又有多少人放得下恩怨，酌酒倾情，不过是愿景。”面对他展开一个轻浅的笑，语气中免不了带上几许讽刺，“更何况，醉仙王怕不是此等之人吧。若是就此归隐山林，岂不白白可惜了王爷的一身抱负、一身才华，抑或，满腹阴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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