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花色见了邱冉，灵巧地跳过去，大叫一声：“小子！”
邱冉扑哧一声笑出来，温和平静的眉眼间也染上几分笑意。他低头也跟着唤了声：“色色。”
这一声色色，与十五年前大相径庭。当年稚嫩的童音，如今已变得圆润清朗，重花色有点恍惚。
邱冉其实是很少能过来这里的。他是大户人家的孩子，没那么多玩耍的时间。他每次来，重花色都变着新花样耍他，祈望他能开心一点。
但是小子总归长大了，不像小时候好骗的。重花色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她的把戏就被邱冉看了个通透，如今，反倒是邱冉来哄着她玩闹了。
“小子长大了。”重花色抬头看着邱冉，难得露出了女儿家的温静。
邱冉被她看得心里一动，俯下身去，在重花色耳边轻道：“今天过来，给你带了朵花儿。你且看看是什么花？”
就知道这小子过来有事相求。随着他越发长大，他倒是越来越懂得利用一切可用资源了。
重花色按捺下心头的失望，问他是什么花。
邱冉袖子微微一挥，早日折断的花从他袖子里露出来。他低着眼看着那朵花，兀自说着：“前几年见这花香像你，我就寻来种在院子里。一直不知道这是什么花，今个想起来，正好问问你。”
他低着眼，没看到重花色的神色。他只知道，重花色擅认各种药理，认花她是不在话下。
重花色见了那花，脸色一下子变了变。她立刻又缓过神来，装着若无其事地看邱冉，见他没有发现，才松了口气。随即她道：“这花叫狐孽，其中还有段神话，此时我也不与你说了。但这花极受狐狸喜爱……你最好还是扔了。”
重花色中间漏了句话没有说，但二人都是心知肚明的。
狐狸是不吉利的东西，不说被它沾了身，就是跟与它有关联的东西相处，那也是极不好的。何况这花还会吸引狐狸！
邱冉只愣了一会儿，然后无谓地笑了笑。“不过畜生，没的慌的。倒是你，怎的身上有这花的味道？”
重花色听他说畜生，立刻就恼了：“什么畜生，畜生也是有灵性的，倒比咱们还厉害呢。我是养着这花，喜欢它那股子香味。引来的狐狸也不少，你最好赶紧烧了，免得惹祸上身。”
邱冉听她这话倒是护着狐狸了，立马讨好地笑。“你都不怕狐狸，我又怕什么？这花也讨喜的很，不如就放着好了。”
重花色一听，脸色舒坦不少。她转眼又笑开来，细细地看邱冉的模样，她道：“你是生的越来越俊俏了，想是街上一走，就有一大把的姑娘呢。”
邱冉一听这话的苗头不对了。不说重花色的身份只是乡野人家，更何况她还长他几岁，他们俩怎好使得？他的理智是这样想的，但他控制不住自己心里一分欢喜。心情这般矛盾，邱冉脸上的笑就滞了滞。
他自己是没什么感觉的，但重花色是看出来了。她眸子里的光一下子黯淡下去，然后重花色笑着道：“若是有个什么好人家，且要记得说给姐姐我听。”
话题如此一转，反倒邱冉以为自己生了错觉。他细细看重花色的脸色，见她好像是真的不甚在意的模样，他心里头反倒生了恼意。不过邱冉如今也不会将喜怒哀乐摆在脸上，他总归是温和地笑笑，但也不愿意再接话了。
人大起来以后，不可能像小时候疯跑疯玩。他们坐在山头，指点着附近的花草，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多数时候各自想各自的心事，再没其他。
一直坐到日暮西山。
“我要走了。”邱冉站起来。
重花色也站起来，她表情讷讷。邱冉这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回来。而今个他们也没聊多少，她后悔起来，方才怎么就顾着发呆呢？怎么就不能多聊些东西呢？
邱冉等了一会儿，没听见重花色的道别，以为她是着了恼，也不讨没趣，转身就走。
邱冉越走越远，他身前花被排开来，在他身后又合拢起来，像一条长长的花浪。重花色踮起脚，看着邱冉的背影从自己眼界里消失。

邱冉回家以后就想着要去看看狐孽花。他赶到后院一看，一片荒芜。土地黑漆漆的，空气中漫着一股子焦味。
邱冉怒了。
管家被叫了过来，战战兢兢地跪在邱冉面前。
邱冉怒得不显山不露水，脸上笑得很和气，一举一动也很优雅，极符合规矩，一点看不出来气急败坏的模样。但就是这模样，他一声不吭的，管家头上冒出冷汗来。
等到坐足了架子，邱冉慢悠悠地开口：“我那屋子后院的花，是怎么一回事？”
管家思来想去，把里里外外的事数落了遍，就觉得这事儿可疑，这下邱冉提出来了，他反倒安心了。管家一拍脑门，抹了一手汗，哑着嗓子道：“官……官家来的人，说是这玩意招狐狸，出了个官府手印，就给直接烧了。”
管家话才说完，就感觉空气又凝滞了几分，压得他连呼吸都粗重起来。
邱冉听到这样的回答，心里自然老大不痛快。
他在这一块地方声望再高，哪怕他是个地主爷，也不敢惹官老爷的不痛快。官府做的事，谁敢置喙？这下麻烦了。当年搞到狐孽花的地方，他早就不记得了。可笑，现在就只有他手里这株被摘下来的花，还勉强娇艳。
但也没道理。官家不可能像强盗一样闯人院子啊。
“官家怎么忽然做这种事情？”邱冉沉吟片刻，问。
管家还跪在地上，把自己知道的全部抖落了出来：“听说这镇子附近，冒出来一只狐狸精。道行不浅了，变成人模样，也就十七八的样子，是个极漂亮的女子。”
邱冉一愣，然后心中戚戚。幸亏他平日跟官老爷关系也不差，不然院子里搜出这么大一把狐孽花来，他恐怕就跟这事儿脱不开干系了。
“狐狸精？在哪一带活动呢？”
邱冉原本只是随口一问。但他听到管家的回答以后，顿时僵了身子。
那只狐狸精的活动范围……正在花山附近。
十七八的模样。喜好狐孽花。女子。
管家等了半天没见答应，抬头一看，邱冉的脸青了。

邱冉又去了花山。
他最近睡得不大安稳，脸色也见不大好，但才子就是才子，再怎么折腾也有这么股范儿。
这时候是夜里。星子挂了半边天，夜光也算清楚。好歹隔着远，邱冉看得见山顶依稀可见的人影。他心凉了半截。
以前每次来，他都希望能看见重花色。只有这一次，他却不希望她来。
邱冉上了山。他站在重花色面前，一如既往地笑。
重花色奇怪地看着他，一脸茫然。“你怎么晚上来了？出事了？”
按照邱冉的能耐，不可能出事啊。出事也不该往这边来啊。
邱冉不着痕迹地避开重花色的视线，他轻笑，拉着重花色的手坐下来。重花色受宠若惊，她愣愣地看着邱冉，有点缓不过神来。
邱冉轻叹一声。
小时候，是重花色大胆没有避讳，常耍得他脸红无言，如今，莫不是年龄长了，再野的女娃也会收心的？从什么时候开始，只有他逗她的分了。
邱冉道：“从没与你看过夜色，今个想看看。”
重花色哪里有心思看夜色，她才不信邱冉这一套。她急急地道：“到底怎么了？这个时候过来究竟是作甚？”
如果重花色再傻一点，或者再装得傻一点……他还能与她多呆一会儿。邱冉心里叹了声。
“色色，为什么每次你都能先我一步在花山上等我？”邱冉回头，看着夜色里重花色朦胧的面部。他温声软语，像哄孩子一样。
重花色被他突然冒出来的话给唬愣了，她没想好如何作答，邱冉第二个问题又来了。
“色色，为什么你生在乡野人家，却能穿那么好的衣料子？”
重花色心头笼上一层不妙的感觉。她抬眼看邱冉，他眸子一片深邃，黑不见底，夜色下，里面映不出她的影子。但是邱冉笑得很温和，看着她也含情脉脉的，重花色茫然了。
“色色，为什么过了那么久，你的身骨样貌却没有长大多少？”邱冉又问。
一片寂静，没有回答。
花簇摩挲着二人的手臂，背脊，发出簌簌的声音。
邱冉垂眼，面无表情。
“你不是人。你是狐狸。”
他早该想到吧。重花色怎么会是人呢？她的破绽太多太多了，只是因为与她太过熟悉，才没有朝那方面想过去。
重花色听了这话，面色一白。她颤巍巍地抖着身子，全然没了往日的灵动劲。她舔了舔嘴唇，然后颤着音开口。
“我从未想过……害人。”
邱冉站起来，退后几步。重花色看着他的举动，心像被一块大石头牵着，一点一点，往下沉去。
邱冉低着头，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他慢慢抬起手，声音忽然抬高了。没了温和没了笑意，原来邱冉的声音也是可以那么冰冷的。
“出来吧，她承认了。”
重花色看着夜色里，远处慢慢亮起来的星星点点的火光，那些火光慢慢逼近，是一大群的人。他们以邱冉为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用看畜生的目光。在这个圈子里，重花色感觉自己被他们的目光压得几欲发狂。
而事情没完。邱冉还在一字一句地说：“重花色，你修妖道成精，已违自然本道，你也逍遥多时，如今该到头了。”
只有仇人和陌生人才会叫你的全名呢。
重花色想起自己原先说过的话，自嘲地笑了笑。
随着邱冉话音落下，一群人举起了火把，朝着重花色扔去。
重花色不躲不闪，任她周围燃起一片火光。火焰照亮了她的脸，美得让人心惊。周围那些官兵们，这时候才真真见了重花色的容貌，也不禁倒吸一口冷气。狐狸不愧是狐狸，化作人形，真真是美绝妙绝。
隔着火光，邱冉看着重花色。他的脸色微微发青，胸中气血翻涌，只觉一阵烦躁。
重花色倒是面无大碍，她软糯糯地笑了，朝着邱冉作口型，那声音就传到邱冉耳朵里。
“我修道成精，自然已非凡胎，若我有心要躲了你们攻击，是极简单的。”
那话才说完，轰的一声，火苗忽然高涨，猛地将重花色淹没了。不知道是哪个小厮扔的一桶油，造成这般后果。
人们惊得纷纷退散，大声叫喊：“火顺着花草沿过来了，赶紧逃吧！”
逃啊！救命啊！一时间嘶喊无数，人们四下逃散，还有忠心的记得来拉扯邱冉。


邱冉这时候才回过神来，他急急退后几步，那火光摇曳着吐着火舌，但却迟迟不朝着他蔓延过来。
就是死了，也要保护他。
邱冉心中生出一股子悲哀来，五味杂陈，他耐不住，猛地一呛，喷出一口血来。小厮大惊，扶着邱冉拼命念叨。邱冉这时候什么也听不进去，他紧紧盯着火光，眸子深处慢慢地，出现一丝哀恸，越来越浓，越来越疯狂。
……
“色色？！”一声惊唤，宫玉卿猛地睁开眼睛。他一睁眼，入目是浅褐色的床顶，若有若无的檀香味道弥漫在空气中，用来平复人的心绪。
宫玉卿还没缓过神来，他喘着气，眼神迷乱茫然。宫玉卿用力深呼吸几口，然后抬手一摸额头，全是冷汗。
“少爷？可是做噩梦了？”门口急急踏进来一个丫鬟，鹅蛋脸，双球髻，一声娇唤，将手里的毛巾敷了上去。
宫玉卿终于算是缓过来了。他的脑子慢慢清楚起来，眸子也渐渐有了焦距。
他是宫玉卿，家中垄断了船业，是南方一代富豪。他是宫家二少。
原来……都是一场梦。
宫玉卿被丫鬟扶着到桌子边坐下，任她给自己打理头发。他的神思还云游天外。
一醒过来以后，他就完全知晓了，他是宫玉卿。然而梦里的一切太真实太真实，让他忍不住要好好的去回味一番。
难怪。在梦里，从来没有人叫他的名字，从来没有公布过他的身份，甚至他连去花山的路都不知道就能走去花山，也难怪他觉得时光飞逝，自己成长的记忆如此模糊……因为这本身就是一场梦啊。在梦里不会觉得奇怪，但醒了，总能一瞬间知道，这里才是现实。
但是这梦太真实了。
宫玉卿觉得现在他的心还跳得飞快，一阵心悸过后，就是绵长的惆怅悲哀。
重花色？狐狸精？
在这个梦里，宫玉卿觉得，她和那座花山，似乎是真实的。他感觉的到，触摸的到，也心痛的到。
“少爷，今个你没有什么安排，倒是可以四处走走。不过下月便要婚娶了，少爷要不要先去看看那家姑娘的资料？”丫鬟给宫玉卿整理好仪容，轻声问道。
宫玉卿抿唇，道：“不必了。”
那姑娘是外省的，是那地方大地主的女儿，光说嫁妆就有一条长龙。宫玉卿对她没有特殊的感觉，如今人都已经过来了，再看资料也来不及。
这梦太影响心情。宫玉卿起身拂袖。
宫玉卿路过客栈的时候，正巧听见里头说书人一个拍板。
“那只狐狸在花山顶上，活活被烧成了一堆灰……”
宫玉卿的脚步瞬间刹住了。
“连带着整座花山啊，多美的风景，如今已是一座废山啦。邱大少爷为了那狐狸精，不顾世人非议，宁愿与它一道葬在花山，也实在是痴情人一个。”说书人还在那滔滔不绝。
这明显是一个故事的结局了。说书人今天的段子说完后，润了润嗓子。茶客们都开始稀稀拉拉地朝外走。
宫玉卿还没回过神来，自己就站在说书先生的面前了。
那说书的喝完茶，一抬头发现自己面前站了一穿着精致，容貌俊逸，气质卓绝的公子，当即吓了一跳。他上下打量，带着点小心的意思。
宫玉卿见他被吓了一跳，也有些尴尬，他清了清喉咙，然后礼貌地笑笑。
“打扰老先生了。麻烦老先生再说下，那花山置于何处？”
说书人听也没什么大事，原来是来打听地址，好奇想要游玩的富家子。他松了口气，随道：“花山离这儿也不远，好歹邱大少爷也是这地方的人。你只管出城往北走，约莫半天功夫就到了。”
宫玉卿谢过说书人，心却紧张起来。他转身欲走时候，犹豫了一下，还是回过来问道：“抱歉，还要叨扰一下。老先生方才讲的那故事，可有几分真？”
说书人哈哈大笑，道：“这也确不是全真的，谁晓得世上到底有没有妖精？当年的确是邱大少爷一把火烧了花山，这是没错的。不过当时不是只有他一个人去，而且，邱大少爷也没有被火烧死。前前后后，只不过是小老百姓随便传传罢了，不可当真呐。”
宫玉卿愣了会儿。
在他梦里，火似乎的确没有烧到邱冉，但是后来有没有活下去，还真就不知道了。想不到竟和这说书的重合了。
宫玉卿鬼使神差地朝着城外走。
像走了千百遍这条路。宫玉卿觉得，他不用刻意令自己朝着哪里去走，就是一种直觉，一种因为习惯而养成的直觉。
在城外走了许久，宫玉卿想，快到花山了。
其实周围的景物没有变，还是一片葱郁树林，但他就是知道。
他已经做好了看到一座荒芜的山的准备。
他看到了。
阳光下，漫山绒绒的花，随风摇摆，花浪卷过，像流光一样，重重叠叠地闪着。
宫玉卿惊愕地看着这一切，他感觉他好像又走到了梦里，他就是那个六岁的小邱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