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世
成化年间，江湖上人口相传的一大奇闻便是，说那天下第一的杀手琴姬，在个边陲小镇的茶馆请人饮酒，每日只邀一人，来人无需带上千万财宝，只需带上一个故事，说得若能打动了她，她便帮其杀一个人作为补偿，若只是瞎编胡造，说得不合人意，便拿自己的头颅来抵当了这次的茶水费。
琴姬本就是江湖上响当当的美人儿，此言一出，立马引得江湖上一阵躁动，但凡对这琴姬存有几分非分之想的，都轰轰烈烈地进了茶楼，但到了第二日却都化作一具白骨成了楼中的摆设。初初，还有几个胆壮的不惧楼中白骨进了茶楼，到了下一日却落得了与其一般的下场。渐渐，这琴姬连着那所茶馆，愈发成了江湖人嘴里嚼不烂的谜。
江湖上的一些看客，更是胡诌了句打油诗来打趣这桩荒唐事，“若有心头恨，寻往琴苑处。独求倾城色，留下白骨行。”

岁月贴着刀锋，一点一点颤颤地划过。
成化十七年，黄叶纷飞，衰草凄迷，正是一年的秋初。
江湖中渐渐兴起一股夺宝之风，说是寻也并非十分妥当，倒是用个夺字更为贴切。
毕竟亘古至今，但凡是个宝物都得被夺个几回，引得江湖上一通腥风血雨的拼杀之后再在众人的熠熠目光之下认祖归宗，才方能显其无与伦比之身价，当然连带起自己的主子自此从一个无名小卒瞬间被仰望成一个扬名千万的大侠这也是后话……
故古有云曰，不想被夺的宝物，它不是个好宝物。
而今次在江湖之中被传得神乎其神的宝物乃是龙门茫茫沙海下的至宝，唤作龙门飞甲。
天下间对其的描述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却正好合上了了万千豪杰的心中所愿，只一句“得龙门飞甲者得天下”，就惹得这寂寞已久的江湖可劲地颤了一颤，虽说大有抄袭吹嘘之嫌，但毕竟跟这整个天下，悠悠几万里的广垠疆土扯上了关系，搞得这在天下间的人们，人人都很向往之。
不过令人纠结的是，只要跟天下扯上了关系的宝物，即使自身再怎么强大，往往都逃不过被自己命中注定的主子，眼皮都不眨一下便结果了的厄运，譬如屠龙刀，譬如倚天剑，再譬如葵花宝典……这纠结之处就如同，你看上了一个姑娘，这姑娘却偏偏不愿跟你，你以为这是因为你待这位姑娘很是不好，于是就花上十二万分的精神更加专注地为姑娘献殷勤，却不知其实是这姑娘有受虐倾向，在你一片温软情义之下，竟颠颠地跟着一个家庭暴力狂跑了，实在是很令人没有想法。
而为了这令人没有想法的天下至宝，这几月来却有成千上万的人齐齐涌进了苍茫的龙门沙海，但大多都同这浩渺的飞沙一道有去无回，余下的进了沙海的就是武林中几位颇叫得上名头的壮士，但是大多数的壮士易动怒，且爱好动怒，一旦怒发冲冠，必要闹得你死我亡，这也能从侧面说明，壮士们大多很是视死如归……于是这些视死如归的壮士们，在你捅我一刀，我捅你一刀，弄不清谁捅了谁，于是就见谁就捅的真枪乱棍之下，大面积伤亡……
再余下的不是身怀绝技，就是身怀六甲，再不是，那就是运气顶好，连上天都得卖几分薄面……总之，皆是不好惹的主儿。寥寥的几人之中，就有鹰帮新任的帮主，顾少棠。
龙门环境险恶，此次顾少主单枪匹马闯进龙门，又碰上江湖高手齐齐发力，处境已是万分凶险。饶是如此，这顾家的少主年轻气盛，其他高手又是夺宝心切，皆不愿退让分毫，搞得原先微妙的气氛又僵上再僵，直使大漠地宫刚一敞开，众人便为夺这龙门至宝厮杀起来。
厮杀到了最后竟是连龙门之宝都顾不上，几个刀光剑影一轮回，那躺在地宫中央的宝贝竟被一剑之气给生生震碎了，不过想想往来宝物的命途，这宝贝也只不过是顺应了天意罢了。而众人皆不感这是天意使然，归咎到了使那一剑的人身上，然当初场景太过混乱，连始作俑者是谁也不知，不知也就罢了，众人却都为这旷世奇宝之毁感到甚为揪心，这一揪心就冲动，冲动是魔鬼。于是不论还有没有宝藏，他们依旧要拼个你死我活。
这就是壮士之气节，好好一件打个招呼就能解决的事，却偏要闹个众人皆伤。
真不知道是这些壮士们真傻，还是这整个江湖都太过冲动。实在莫可奈何。

顾少棠年纪轻轻，自然比不上老一辈手段来的狠辣，几十个回合之后就被撂倒在地，幸而撂倒他的人刚欲向她使那最后送她归天的锁命一剑，背后就突发猛攻，那人不得不先放过了她，转身应付，此时整个地宫只余下三人，顾少棠已只剩最后几口命息，而其余两人便是在天上地下打得来无影去无踪的高手，刀光剑影，回旋招架之间翩若惊鸿，剑舞得急如闪电，分不清招式如何，只看得两个身影从地宫之底打上一座客栈的残骸，他们都在争那么一个出口，一个明明宽敞到可以众人一同离去，却偏偏要挤到狭隘得仅容一人出的地宫出口。最后的结局却是两个身影同时一顿，竟是双方都将手中剑互相埋进胸怀，共赴了黄泉。
顾少棠虽是伤重，但还不至于即刻便咽了气，几人厮杀下来，却是给她留下了无人阻拦的逃生之道。撑起摇摇欲坠的身子，便朝高架上奔去。龙门一甲子一次的黑沙暴，吹开地宫之门，同时也要埋上地宫之门，若是不抓紧时间，即使今日不是重伤身亡，这漫天的黄沙也得弄得她非死不可。
身子上的几道剑伤因为轻功运气又裂得更深，血顺着衣襟蔓出浓烈的妖艳，本非什么致命的伤，却因此时失血过多，引得全身乏力，几乎快要逃出生天之时，脚下一滑，差点跌了个粉身碎骨，幸而落下时，手上抓得一根木架，颤颤得挂在了木架之下，远远地看，就似一片枯叶挂于枝梢，脆弱得只要风一吹便能飘摇而下。
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一臂之上，能听到木头的吱呀之声，剑伤在身上撕裂之声，都仿若一声声锁命之音，而生命正随着这些破碎的音符一点点流逝而尽……
木架断裂的那一刹那，几乎将她最后一点点的挣扎也全部绞碎，耳边有簌簌的风声，冰凉的冷意。
而这一切，却兀然静止在一双凉得透底的双手抓上她的手臂的那一刹那。
死是一刹那，生也是一刹那。
“顾少棠！”模糊的生死之界，有熟悉的音调在唤她。
“顾少棠，你撑着。”
又是一声，脑中似被千斤重锤狠狠一敲，依稀醒转过来，向上看去，雾一般的迷蒙之下，是一个男子，有漂亮的眉眼，俊挺的鼻梁，
“风里刀……”她皱眉，气弱地沉吟出他的名字。
风里刀和未央一行进了龙门寻顾少棠，在风沙中与大部队走丢，却在这时误打误撞地撞上沙漠地宫，拉了几乎要掉进忘川的顾少棠一把。
风里刀救起顾少棠，她死气沉沉的面庞上难瞧出半分的生气，他咬咬牙，转眼已经将人背在了背上。
耳鬓有她温弱的鼻息，“你将我留在这儿吧，我快死了。”
风里刀咽了口口水，喉中因为长时间未进一滴水，尽是腥甜的味道，他沙哑地开口，“你别想着这些，我带你去找大夫。”
顾少棠颤了颤苍白的双唇，如今的力气竟是连句话难说出口，半响，才挤出一句话，“我从前是怎么教你的？嘴要甜，心要狠，刀口上讨生活最忌讳的便是义气当头。怎的？现在是我受了重伤，给不了你教训，就要将我的话全抛了么？”明明是训斥的话，却因着气弱，说的半点听不出那本该有的威严气势，倒像极情人之间的温软耳语。
漫漫黄沙的尽头是残血般的夕阳，由不得让人想起那样一场逐日之旅，明明过程埋着千万的苦难，结局显得那般凄凉无望，也从未想过要去放弃。
死寂的黄沙上，他回头看了她一眼，那样好看的一张脸此刻却血色尽褪，眼睛明明睁着，却空洞洞地望不见任何神采，即便是他也看得出那该是将死之人的容貌，脚下步子明显快上了几分，他强打着精神，装作没听见她说的话，“顾少棠，你醒着，别睡去，我不识路的。你死了，我在这个沙海上一个人兜兜转转，最后也得死。”
她听着他胡扯瞎谈，又是半晌，才能攒出一口气，嘴角溢出一丝笑意，“你死了不死干我何事？我只是闲你背我背得太颠，让我死也死得不舒坦。”
四周静默了半刻，他才接过她的话，咬牙切齿，“顾少棠，你要敢真这么死了，那我就真这么一路背着你，我背着你一道下黄泉，我让你走忘川路，过奈何桥都不能舒坦！”
又是静了很久，漠上风沙簌簌，才听到顾少棠的嗓音喑哑响起，说得却都是些他听不懂的话，“这些时日来，我总在想你究竟该是谁？……是风里刀？还是那万人之上的……”
话到此处却又沉沉低笑了一声，再开口又是峰回路转，“你本有一世荣华，何必为了我这么个将死之人埋没沙海，你将我留在这儿，去找未央，她会带你回到你原本的位置，你其实……”
话未说完，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硬生生地咳出一口血来，落在风里刀的肩头，和着这漫天铺地的黄沙，红得惊心动魄。
风里刀心中一急，也顾不得她方才讲了什么胡话，慌乱地喊她，“你……你先别说话，我带你回去。”

“少主，你看，前头有个地窟，我前几日就是居宿在这儿的。”风里刀望着黄沙湮没下的一个小小地穴，继续跟她说道。
迷蒙之间，地上黄沙渐渐少去，四周也阴暗了不少，看是进了地窟了。
风里刀笨拙地让顾少棠躺在了石床上，额间已是一层厚重的汗珠，他哑着嗓子，“少主，生死门前，千万不要犯傻，你若想死，谁也救不得你。”
“什么时候轮得到你来教训我了？”她皱着眉，斜了他一眼。
他就憨笑了两声，再无多言。
风里刀从未修习过医术，身上备着的伤药也都是普通的金疮药，止住血已是有些艰难，更遑论令顾少棠这些里三层外三层的伤口复原。在这般险恶的环境之下，顾少棠依然能顽强地凭借一丝意志活下来，恐怕并非是上天睁只眼闭只眼，而是上天的整双眼睛都给瞎了。
留于地窟的第一夜，风里刀从外归来，本是出去找些可以燃烧的枯木，却令他在沙海的一处，发现了几簇仙人掌，用仙人掌磨出的汁水，总算解决了饮水的问题，至少在等鹰帮之人找到他们之前，他们还不至于渴死。
四周是星星点点的炭火，顾少棠天生性子畏寒，而这沙漠中的夜晚向来寒得彻骨，沙海之中树木甚为稀少，也不知是风里刀用自己的双脚走过多少的黄沙满地，才走出了这么一晚的红光温色。
夜里，顾少棠被风里刀闹醒很多次，他的声音有些发沉且抖，叽叽咕咕地却是要叫她醒来，往往刚一睡沉，就被吵得只得再开眼来斜眼训他两句，再问他有什么事，而他却是笑呵呵地将责骂一一地受了，却就闭上了口，放她继续入睡。其实风里刀如此，也不过是惧怕顾少棠半夜中突然这么悄无声息地去了。
半梦半醒之间还听得他沙哑的嗓音在耳边呢哝响起，“顾少棠，你好好睡，唔……可是也不能好好睡，你别一睡不起，要是不舒服，就喊我……嘿嘿嘿嘿，我给你讲小鸭子的故事。”
顾少棠对他实在是别无想法。
依稀晃过了三个日升日落，沙漠中分不清什么子丑寅卯，到了这个地窟就愈发地难以辨认，也许是清晨，顾少棠觉得自己的身子微有好转，实在是天可见怜。
勉强支起身子，看向对面磨着仙人掌汁水的风里刀，皱了皱眉头，“风里刀，我若还能活着回到鹰帮，只要是我的命值得上的东西，你一概可以随便拿去。”
风里刀在顾少棠唤出他的名字的时候就已经颠颠地跑到了他的面前，端着小半碗绿色的汁水，蹲下身来，“少棠，你醒了，就先把这个喝了。”
顾少棠皱着眉头将小碗推了一推。
风里刀看着那小半碗被推开的绿液，自言自语地说着，“唔……你看吧，沙漠里没有水，这仙人掌汁苦是苦了点，但是好歹也算个饮品不是，”顿了顿，“我听说有些爱美的女子，都是拿这东西敷脸，据说能白肤，”说着说着却又皱了眉头，“不过少主你这样的，确实是不用了，可是也不对啊，喝这东西现在是为了救命啊。”
顾少棠看着对边人的眉眼，他长得实在是好看，此刻却对着一小碗的仙人掌汁不知较个什么劲，“风里刀，我若还能活着回到鹰帮，只要是我的命值得上的东西，你一概可以随便拿去。”不紧不慢地将自己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成化十八年，十一月，呼气成冰的苦寒天气，顾府的后院大雪满地堆积，两人适在比武，顾少棠将飞镖掷得密不透风，风里刀亦将手中剑耍得快过流芒，不过一年的功夫，风里刀的功夫却是今非昔比，纵然如此，却依旧比不得顾少棠几十年的扎实苦练，电光火石之间，兵刃碰撞处绽出火花，光影缭乱，最后一个铿锵之声顿下，顾少棠已将一把飞镖比在风里刀的脖颈处，皱了皱眉头，叹了一句，“怎的学到现在还是这般地步，连百招都接不下。”
话罢已将飞镖收回袖中，转身走开。
风里刀颠颠跟上，“嘿嘿嘿……少主，我今日还是比昨日有些进步，你看这儿，这儿，还有这儿，”边说边数着自己身上被飞镖擦过划出的窟窿，“唔……一共六个，昨日……昨日好像是七个来着……嘿嘿嘿。”
顾少棠瞥了他一眼，无奈喟叹道，“当初真该给你黄金百两，将你早早打发了才是。”
“唔……那不行，”风里刀严肃地思考了一下，“百两也忒少了。”
顾少棠转首看向他，“那你说得要多少？”
“少主你当日说的是你的命值得上的东西让我拿去，少主的命值多少银两？”风里刀蹙着眉头，“唔……我前几日看着隔街钱庄的王老板是这么算的，一人每日能赚几两……诶，少主？你每日进账是多少……”
帐还未算清，就被顾少棠打断，“我说的‘只谈买卖，不谈感情’，你学得倒是快得紧。”
风里刀憨笑了几声。
顾少棠转首不再看他，看向漫天雪地，眼中映出素白光彩，月华倾泻，薄如蝉翼，洒在顾少棠的脸上却隐隐透出虚渺之感，“风里刀，我认真问你，你好好答我，若有一世富贵荣华在你眼前，却要你拿这随从之位去换，你若去了，便再不能跟在我身后，拿这个随从之位去换你一世荣华，你换不换？”
风里刀看着她，不明所以，还来不及回答，她却兀自低笑了一声，换了话头，“你这个随从什么时候才能做得像点样子？这三脚猫的功夫什么时候才能有些长进？”
“不是还有未央在么？唔……我这几年在江湖上打听，他们说鹰帮自古传下一个秘术，能所向披靡，横扫千军，嘿嘿嘿……少主，不如你将那个秘术传于我，不就好了？”
顾少棠蹙了眉头，“你怎么打听到的这个？”
“我前几月在蜀中一带呆过几日，只是传说，说是鹰帮上上任帮主，就是用的这个阵法于千百万大军中单枪匹马救回了一个自己心爱的女子，后来的故事却是不知道了？”
说完又饶有兴致地问了下去，“定是有情人终成眷属了吧？”
“这事你别再管，”顿了顿，“鹰帮的禁术是碰不得的，。”
“为什么？”
顾少棠极轻地叹了一口气，“凡是使那个禁术的人都是些痴人，老帮主也不过是痴了才会去救那个女子，今日便到这儿，回屋歇息吧。”
话音点地，人已经挪步走向自己的卧房，寒冬的雪，缠着零碎的月光，一点白影渐行渐远。
又一年的草长莺飞，春花馥郁，这已是雨化田来鹰帮的第三个春天。

琴姬听着，不由地笑了声，“顾少棠还活着，雨化田也还活着，你这般叫我去杀了她的有情郎，指不定哪日顾少棠一反悔，回头就来找你我二人的麻烦？”
未央平静地看着她，幽黑的眸中映着烛光的星星点点，“少主死了。”
“死了？”琴姬偏了偏头，带着一丝困惑。
“死在今年的秋。”
成化二十一年，雨化田接了上头的密令，任务是刺杀蒙古王。
顾少棠和未央当时隐居塞外，那日夕阳西坠，冷风乍起。探子来报说，雨化田秘密行刺一事被蒙古王察觉。顾少棠担心他，趁着未央不注意，独自一人去了。只留下了一张纸条，说若她死了，就将她葬在沙漠地宫之下，缘起缘灭都该在那地方做个了断。
琴姬手尖轻撩了一弦，笑道，“没想到，心思慎密如雨化田也有个失手的时候，竟还得劳烦他人来救。”
未央微垂了眼睫，却也低笑了一声，“怎么会是失手呢？后来，却才得知是朝中的死对头故意放了的消息给蒙古王。雨化田这一生做事都太过自傲，也太过轻视了他人……”
“那之后怎么样了？”
“还能如何？”未央闭上眼，却也难掩眸中的伤色，“少主拿自己的命，换了雨化田那个负心汉今后的一世长安。”
最后那日，未央驾着快马奔向蒙古皇宫，还未迎近，就是一阵呼啸的诡风吹得恣意，心中越是急，风沙就越是狂妄，接连在细腻的肌肤上刮出无数道血痕，可她想着，少主还在里头。然后，迎着越来越狠恶的狂风，向皇宫深处奔去。
未央看见了顾少棠，她就站在风暴的中央，光辉缭乱，她却依然淡然自若，嘴角噙着一抹笑着，看着一处说道，“风里刀，你不是一直想看我们的顾家绝学？我就使一遍，你可看好了。”
循着顾少棠的目光，她看到徘徊在气场之外同她一样无法逼近的雨化田，脸上满是慌乱的神色，她还未见过他有那样慌乱地神色，就是在他还是风里刀的时候，也从未见过。
他在风中嘶吼，声音被凌乱的风切成了无数碎片，“顾少棠，你疯了！”
顾少棠却似没有听见，淡然得转了身，再看不见表情，只有她清冷的嗓音模糊地响起在这簌簌风沙之下，
“风里刀，好好活下去。”
似虚无中最后溢出的一丝天籁，却又很快地被风沙吞没。

悠然白衣在风沙遮掩之下若隐若现，有那么一瞬，整片沙漠似乎都静了下来，静得可怕，没有了一丝活的气息。
天边传出一声黑鸦长长地一声哀鸣。下一瞬，地上的翎羽，沙石却尽数被召起，疾驰向四周刺去。这时却才看见那皇城四周重重叠叠的兵阵，才看见雨化田背上的断箭，还有一地冬日红梅般的殷红……
然后就是兵如山倒，血染沙海。
只不过须臾的工夫，刚刚的不可一世的军阵却真似一只蝼蚁，转眼消失殆尽。风暴渐渐孱弱，终于看清那风暴之中游于天际，此刻却摇摇欲坠的飘然白衣。风沙骤止的那一刻，白色的身影后仰，眼看就要跌进茫茫无尽的沙海之中，却扎进了一个稳妥的胸膛中。接住她的那个人，是雨化田。
可是此刻，怀中的人却再无声息，破败的白衣之上，是一张清秀的面孔，紧闭着双眼，唇色却苍白过一张薄纸。
鹰帮的禁术以顾家传人的鲜血为祭。
顾少棠不过是用自己的余生换了雨化田一个活命的机会。
雨化田拥着白装的顾少棠跪坐在了地上，怀中的身体却在他温热的怀中越来越凉，静了很久，仿若泅渡了千年，他终于呕出一口鲜血来，洒在怀中的白袍之上，似点点红梅散落人间，似用了自己一生的力气，喑哑着嗓子问她，“你不是想让我死么？我还没死，你怎么能先死了呢？”
她却再不能回答。
他还是紧紧抱住她，拂开她零散在鬓边的乱发，指尖都在颤抖，又是良久的沉寂，深沉的眸中敛起粼粼波光，竟是万千的柔情，声音放得极轻，固执地唤她，“少棠，你说话啊。”
夕阳斜照，惨淡的暗红落在沙上，一地的死寂。
未央颓然地瘫坐地上，听着他的话，突兀地低笑了一声，而后问他，“雨化田，你究竟是想让少主对你说些什么呢？你觉得少主想杀你，觉得富贵荣华高过世间一切。
你已经这样想，少主又能对你说些什么？
只不过倒真有一件事，我想总得让你知道。少主这一生都是在鹰帮中长大，舔着刀口讨生活，懂不得什么闺阁少女的儿女情长。可有一日，我问她将来若须嫁人，想嫁与何人，我不过是调笑，料想她会答我一个举世无双的枭雄之名，
可她那日却沉静了许久，我以为她是生了我的气再不会答我，她却说了你的名字。可惜那时你已离开了鹰帮，风光于朝野。雨化田，这样的少主，你可曾想到过？”
雨化田僵直的身躯猛然一颤，单薄的身躯在广垠的荒漠中愈显单薄，下一刻却更紧地拥着顾少棠，仿佛要将她融进自己的骨子里。
四周黄沙肆虐，仿佛是他救她的那日，簌簌风刀砭人肌骨，他背着她走了很长的一段路，给她讲了一路的故事，那时的他想要救她，她也还能靠在他的肩头训斥他，可是此时却是确确然天人永隔，再无回旋的余地。
风沙声起，他再次抱着她，站了起来，不知走向何处。
未央在这时忽地追了上去，“少主！”
前头的人依旧走的决然。背影在一片金光中洒下一抹黯然。

未央却一把冲上前，直直地挡住了他的去路，盯着他往日万千流光婉转今日却神采尽失的幽深黑眸，静静地，一字一句，“别忘了自己是谁？雨化田。”
挺拔的身躯猛然一顿，似乎失了灵魂，唇瓣一点一点褪去仅剩的一点血色，看起来却比死人更像个死人。
“少主要个了断。”
他终于不再有抗拒，毫无声息地将已死之躯交到了未央的手上。
“那日，我带着少主离开，他就跪坐在地上。”未央的眸色黯然，静静地叙述。
琴姬眼角噙着一缕半真半假的笑，“那照你说的这般光景，雨化田对你们少主也并非无情，何必再要了他的命。”
“那日，我也是那般以为，”未央的指尖触向了琴姬的琴弦，一声嘶叫，一条琴弦已经毫无征兆地断了开，“可是，你看，就像这根弦方才我以为它还能奏出些美妙乐曲，下一刻它却断了……
就像雨化田，我以为他在少主死的那一刻是真心对待。可是，他却想毁了鹰帮。”
“哦？”琴姬的面露不解神色，问了下去。
“前几月，雨化田派的刺客接连刺杀了鹰帮的数位元老。我知道，少主想救的一直都只有风里刀，可是风里刀的心没了，他是雨化田，再也成不了风里刀。我杀了他，我要叫他将欠少主的一并还回来。”
“所以呢？你就来找了我？”琴姬面上含笑，却不知真意。
“我已经叫人遣了密函，就约他在十二月，少主下葬的地方。只是不知你是否愿意同我走一趟？”
烛火微弱，衬得琴姬的脸或明或暗，她的眼中还有一缕笑意未散，勾起嘴角，“这样的故事我听得多了。情爱这种事，无非是分爱得入骨，恨得入骨。不是有情人终成眷属，就是不得善终。你的这个结局委实能打动人，若叫我去替你杀一个普通的江湖客，我也就随了。但要我抵上性命去刺杀那西厂的督主雨化田，就划不来。”
“你是不愿意？”顿了顿，眸色一沉，却说，“那就杀了我罢。”
琴姬听着愣了愣，笑道，“规矩是我定的，今日我不帮你杀人，但也不会杀你。若是觉得不值得走这一趟，就将这把七弦琴抱走可好？”
未央闭上了双眸，惨淡一笑，“我从未想过，今日未请到人，还能活着回去。”
“那好，”琴姬垂眸，素手撩过弦丝，几声颤抖的调子便悠悠地绽开在这无边的黑夜，而后便清清冷冷地道，“我只出三招，要是你三招都接下了，便再与我无关。”
未央闭着眼，唇角勾起一抹笑意，已是面临将死的形容。

琴姬，琴姬，以琴为兵，声作刃。弹指拨弦，一声发出，已化作一道剑气呼啸着刺了过去，本就没有伤人之心，剑气划过，却刚好划破未央腰侧的黄衫。叮当一声脆响，一把铁器击在地上。
“那是什么？”琴姬偏了偏头，看向地上那把玲珑的飞镖，有一瞬的熟悉之感……
未央蹲下地，急急将那镖拾了起来，“是少主的镖。”

琴姬眯起一双凤目，“我想看看。”
手指触上那把小巧的飞镖，镖环处有一细致的浮雕。猛然忆起自己十四岁那年，初次做杀手，战战兢兢，反而一眼就被人看穿，剑尖毫无征兆地刺向她的胸前，不过电光火石之间，就是这样的一把飞镖断了那剑的路数，最后却让她将匕首捅入对方的心口。
将飞镖还回未央手中，“我突然改了主意，我就跟你去，替你家少主杀了这个负心汉。”
“你……”未央清秀的面庞上浮着一丝茫然。
却被她轻轻打断，“除了这把镖，我这一辈子再没欠过什么人情，这次，我就将这人情也一并还了干净。”
十二月，冷气萧瑟，四周肃杀，层层的沙丘之上，雨化田静静独立，身着一袭粗布的白袍，披散着头发，看着底下两个女子，唇角弯起笑意，“我等了你一个月，你却晚到了半个时辰。”
看着雨化田此时的潇洒形容，倒影着的却是顾少棠死时惨白的面孔，再也沉不住气，声嘶力竭的质问，“少主是怎么待你的？你现在这么对鹰帮。雨化田，你没有良心！”一阵风掠过，惹得这阵声音如高风刮过枯叶似的抖。
不知雨化田是否听见，但他只是转身看着地宫，幽深的眸色闪过一丝温柔，“你说，少棠就葬在这儿？”
话音刚落，未央的剑已经疾驰而来，却被雨化田以两根指腹轻松挡下，后边迎来的却是一阵尖利的琴音，含着剑气，凛冽之势，似一道疾风狠狠扑来，穿透飞花落叶，顷刻已滑到了眼前，雨化田急身闪避，却仍不免为其划破了身上的素衣，冷眉一凝，声音却是云淡风轻，“还请了江湖第一的杀手？，”顿了顿，“你本不必这样麻烦。”
剑气呼啸之中，雨化田迟迟未出招抵挡，反而避着琴音在未央的颈边连按下几道气穴，将手覆于未央的背上，一阵柔和的白光逝进未央的体内，她兀地喷出一口黑血。几乎是同时，琴姬乱指拨弦，琴音缭乱，乱人心魔，琴中剑不知何时出匣，势如流星，寒芒一闪，已深深埋进了雨化田的心口，快得无懈可击，一剑致命。
烈红的血沿着冰寒的剑身汇成一股细流涓涓淌下，雨化田的面孔愈显苍白，黯淡的眸光似浸在虚空中。
都说人将死未死之时，会再看见他留于过往尘世间，最深的执念。
萧条的沙漠自乱石白沙之中蔓出一道绿意，光路离怪，自那一片绿意中又立起一个纤长的身影，仿佛回到了那日的阳春午后，惠风和畅，榆柳娉婷，顾家少主一袭白装翩翩立于树下。恍若初识。
他眼中竟含了一丝笑，幽黑的眸色中漾着一个素白的身影，染血的唇轻声开启，“我叫什么名字？”
声音空落落地响在无边际的荒漠之中，却没有人回答他。
眸中的光彩在长久的沉寂中一点一点暗了下去。
他眼中含了一点迷茫，讷讷地兀自接了下一句，“那你是谁？”声音极轻极轻，仿若要唤向遥远的虚无。
最后一个字从口中说出，一滴清泪便从眼角滑下。
实是幕执念所化的幻景。幻景消散，那一切终归是再也回不去了。
油尽灯枯，素白的身形在猎猎的风中向后倒去，坠进地宫。琴姬欲伸手拦他，却只在凌乱的飞沙中抓了一把空。

@rcey431

骨生花——琴姬番外
“我从前有个妹妹，这么高，”琴姬剔白的手在自己的胸前模糊地比了个高度，继续说了下去，“长得很是水灵。常‘姐姐’‘姐姐’地唤我，后来，病死了。”
她的声音依旧清清冷冷，听不出任何情绪，眸子黑得沉了所有光亮。
听琴姬讲起她的那段浮生虚华，一个杀手的一生便这么被堂而皇之地窥见开来。
故事的起点是一场洪灾，江南多雨水，不似大漠的枯寂燥热，反倒每每雨季降临，便会洪灾连连。
琴姬十岁的那年便撞上了这么一场洪灾，家中的米粮锅盆一概在一场大水过后没了踪影，就连那间冬凉夏暖，四面通风的茅草屋也未能幸免，洪水冲过，连一点狼藉都不剩。琴姬家中家贫，亲友也不多，就是有几个平时能够相互帮衬的，也都在那一年一块儿遭了灾，自身都已难保，更遑论什么扶持他人。
琴姬一家四口就靠着挖些草根啃着树皮维持最后一点命息来巴望着朝堂上救命的米粮能早一日送进口中。可那一年，朝堂上赈灾的饷粮一层一层地拨下来，真正轮到了灾民口中却是一口清过了井水的稀粥。琴姬的父母在咽过三天这清淡如水的稀粥后，断了气。
留下了年仅十岁的琴姬和她五岁的妹妹。
琴姬那时年幼，瘦缩的身子，还那么小，分不清什么叫做东西南北，只牢牢记下了父母临终时交代的事宜，带着妹妹一路向太阳升起的方向逃去。不知是凭着怎样的耐力和运气，两个高不及腰的小娃娃爬着进了县城中。
当时饥荒不断，就是爬进了县城也摸索不出什么好日子。日子虽过得依旧颠沛，但毕竟好过了原先只得啃树吃草的日子，至少偶尔碰上个好心人还有机会咬上半口面饼。
天公开眼，在这般恶劣的环境中为这姐妹俩留下了一条活命的夹缝。这样的日子里，姐姐照顾妹妹，妹妹傍着姐姐，风里雨里算是相安无事地过了一个月。
但是上天做事素来公平得不留情面，又怎会有开眼一说。

本人写了个词，求油茶苞谷唱一下，曲子用的萧人凤的《仙剑问情》。
叩首，再叩首……
词如下……
烛火曳 冷楼阙 琴音绽破无人解
轮回转 经年散 莺歌十里涣清颜
皓月缺 辗转三生流连
寒芒现 白衣红梅轻点
阡陌行 荒沙寂 沧海桑田落指尖
心破碎成诀 只题你支语片言许的愿 许的愿
转身别 成永年
庭前花开花谢 岁岁年年 话一场离别
漠上风尘 谁家清笛声渺远 寄语万千
长安绝 黄沙漫天 浮生湮 埋没千言
雨落断红尘 檐下海棠花事结

[ti:仙剑问情]
[00:26.53]烛火曳 冷楼阙 琴音绽破无人解
[00:31.52]轮回转 经年散 莺歌十里涣清颜
[00:36.62]皓月缺 辗转三生流连
[00:41.71]寒芒现 白衣红梅轻点
[00:46.75]阡陌行 荒沙寂 沧海桑田落指尖
[00:51.73]心破碎成诀 只题你支语片言许的愿 许的愿
[01:01.50]转身别 成永年
[01:06.79]庭前花 开花谢 岁岁年年 话一场离别
[01:16.06]漠上风尘 谁家清笛声渺远 寄语万千
[01:25.87]长安绝 黄沙漫天 浮生湮 埋没千言
[01:36.07]雨落断红尘 檐下海棠花事结
[02:19.28]烛火曳 冷楼阙 琴音绽破无人解
[02:24.18]轮回转 经年散 莺歌十里涣清颜
[02:29.20]皓月缺 辗转三生流连
[02:34.25]寒芒现 白衣红梅轻点
[02:39.25]阡陌行 荒沙寂 沧海桑田落指尖
[02:44.28]心破碎成诀 只题你支语片言许的愿 许的愿
[02:54.22]转身别 成永年
[02:59.21]庭前花 开花谢 岁岁年年 话一场离别
[03:08.58]漠上风尘 谁家清笛声渺远 寄语万千
[03:18.61]长安绝 黄沙漫天 浮生湮 埋没千言
[03:28.59]雨落断红尘 檐下海棠花事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