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几天的闭门羹吃下来，灰头土脸不必赘语，终究熬不住了，左不过是因为那天口不则言而起的怒气，若要平复，还得从根上解，各色滋补物，什么滋阴的壮阳的，瞧着就头疼，吩咐人都带了些，管他伤的多重，意思到了就齐活，悒纡着扫过庭院，打发人前去通传，看这金贵二舅可有空当见我一见）

（再大的不乐意，也先板平整脸，由人引着，踏入正厅，打眼瞧见一人冲自己见礼，状元郎?御史?额大人?二舅?小子心性，招架不得，一早在肚里盘算好的话，悉堵在了嗓眼，别扭劲儿，别提了，憋上半天这才还礼，挤出来句）
额大人。
（匀顺气，平日里的镇定方回一二，续道）早先听说大人行差直隶时，逢不测受了伤，这会来，就是来看看大人休养得如何了。
（说着，瞧了眼他的神色，寻思片刻又补了句）当然，这既是我自个儿的主意，也有额娘的意思在，她在里边也很挂念您。

（依着既来之则安之的道理，心下松快许多，接过茶碗，仍是不自觉地打量着眼前人，真想从这张白净脸上，瞧出诸人所传所赞的筋骨铮然，没及看两眼，就对上了双带笑的眼睛，也是一笑，低头喝了口茶，润过喉舌，再看杯中物通带白毫，茂而不显，含而不露，心下一乐，说是家常茶水，也是家常二字里头顶拔尖的了，想想也是，正当富贵时候，哪一件不该称心如意?撂下杯子合上盖，暂去些拘谨，咧嘴一笑道）
可不是头回，来前琢磨了许久，说句玩笑的，约摸姑娘上轿也没这么多想头。也就是茶水喝过，才觉着有了家味。原来是盘算和周则一起的，结果额娘不知是听了哪个猢狲嚼舌头，可给吓个够呛，我看等不起他，就自个来了。

（平心而论，对前面几个哥哥，艳羡是有的，但惰性难去，总想着再偷闲几年，但额娘那一味不痛快，想着让她消消气，也就无刀无箭强上阵，硬着头皮上了封折子，如今音信未得，想来自己这点小心思，保管瞒不过皇阿玛，浮皮潦草的性子，他不放心）
（想与不想是一回事，称意与否又是另一回事，面上装了副云淡风轻，但没人的时候想想周则周旭皆在这上头拨了先机，还酸酸说不出滋味）
请职折子一早递上去了，如今也没着落，我也没什么章程，左不过干等着。
（眼前之人从官未久，但论及官运，人人钦羡，向来只信一条，凡蒙自家老爷子青睐的，必有过人之处，急功近利之心犹且作祟，这么想着，不由坐端正几分，道）
依舅舅看，若要入六部，哪部最能干出个名头？

（屏息静气地逐字听着，就是从前上书房，也不曾这么用心，如今一听士农工商，样样都是柴米油盐，不可或缺，与六部又是斩不尽道不清的干连，一番下来，虽有所得，但又不免丧气，铺开了说，都是些入微活，周彻，你行么？）
（原以为政事不过尔尔，只别让我得着机会，一得必叫举朝侧目，心气起得极高，这会却想着别是砸锅砸得叫人瞩目，各中滋味当然好受不了，再转念，哪有还没击鼓，就鸣金的理？再怎么繁杂，潜一颗戒急用忍的踏实心，还真能难倒我不成？该是出鞘时，亮剑，决不能含糊！这么一想，兴头登时上来，心里也就有了些底，笑道）
千里之行自足下始，路再长，还得一步步走，舅舅说得明白，我听得也通透，但说归根结底，还得看皇阿玛那的意思。
（觑了眼舅舅，续道）话说回来，万一要是得了个不好的差事，我该如何？

（公卿角色想也没有想过，天家贵胄，断无憋足劲奔着位极人臣四字去的道理，但若说独掌一部，大权在手，听着倒有种说不出的舒服，对初出茅庐四字的不以为然，因此一闪而过，又喝了口茶，道）
这我明白，不过还得等真到那时候，再仔细琢磨。
（既然有风光体面的，就少不得费力不讨好的苦差事，刚想脱口道保定那事就不怎么样，想想又没好说，皱了皱眉，道）
我说不上，总觉着既利字当头，那些有赏无罚的好差事，定是人人哄抢，轮到得罪人不讨好，需得慢啃的硬骨头，必会是另一番光景。
（其间忧虑不言自明，撇开大义不提，怎么得利，才是关键）

（铁马金戈固然畅快，花前月下也有其妙，但比起亲手铸就天下海晏河清，身后彪炳青史，此二者何其微不足道！寻常人志气再高，非生于乱世而不可得的机会，于我，却先机占近，青天高悬，好风已在，岂有不振翅之理?）
（一语点金，不偏不离戳到了自己从前不敢细想的地方，与一时热血豪情突扬不同，此时此刻，非但没有血脉贲张，反觉天灵清明，如醍醐灌顶，只胸腔子里的那颗心，若马踏蹄，再难压抑，长吸了口气，坐正身，道）
愿再闻其详。

（余下的话，几近呼之欲出，倘一朝霸业得成，则天下尽为所有，但凡英主治世，以其雄才伟略，如何仅仅止于一个利字！反倒要不与臣民争利，以彰其为政之德。不论大的，单说差事，办的还是给龙案后的人看，万里山河千载基业，他会放心给一个蝇营狗苟之人?笑话！情于一时，却又赞叹皆有，自以为从前书的并不少，孔孟经典，经子俱全，但如今看来，却没有一本曾教人襟魄二字，想来已在帝王学中，有此二字，顿觉豁然洞开，精神大振，只差不能抚掌而赞，忽又觉失态，只报之一笑，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比了个师礼，道）
经此一席话，倒是我尚未放开眼界和胆色，竟没想到这层妙处，舅舅不愧为一榜文魁，话不多，却赶上上书房那些朽儒们小半月的唇舌。
（说到这，又是一叹，吐口浊气，兀自摇头一笑）这话说的又不对，他们就是想到了，也不敢在上书房中谈这些。

（名分二字是学会的第一条规矩，同自家老爷子尚还君臣为先，他说人前如何，当然也新鲜。若真是哥几个和雅苏府心意相通浑如一体，想来不放心的人多了，于彼此并无益处，听他话说的风趣，方才的肃然气氛登时淡些，跟着一笑）
这是自然。只要身板正直，行无错处，何惧那些风言风语。
（起先还是笑的，因后话笑意尽去，脸也跟着白了几分，打记事之时起，额娘就是副平静无澜的模样，仿佛那红墙琉璃下的一切跟她无半点干碍。至于这些前事，向来无人敢在自己眼前提，不想也有过这般凶险之时。嗫嚅着动了动嘴，却没说出话，说能说什么？来龙去脉？谁下的令？就是得了答案又有何助益，原本无干对错，这世上不变的铁律只有一条：弱肉强食！默然半晌，笑间稍带勉强，心里却从没有一刻如此笃定）
舅舅叮嘱得不错，我记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