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蝶
手鞠付完账，从村口杂货店抱着纸袋出来的时候，红发男孩子正坐在石阶上，一动不动望着太阳下的影子。
（他又是这样。）
怎么说呢？弟弟不说话的时候，有点像一个孤单的蓝色的气球，漂浮在半空中，和底下喧闹的人群格格不入。
“我们回家吧。”
我爱罗点了点头，站起来不远不近地跟在她身边。手鞠时不时瞧他一眼，而他始终出神地盯着地面。没有要紧的事，弟弟是不肯主动开口和她说话的。
有点难过呢，哎，但也没办法。——妈妈从小不在身边的缘故吧。
手鞠未满三岁那年，母亲在一个白雪皑皑的夜晚生下了我爱罗，就再也没有回来过，搬去的城市据说离村子很远很远，连银灰色的公路也嵌在看不见的地方。村庄太大了，从这里到他们木头搭成的简陋小屋，要穿过一片苍莽的树林和草地。
“你们要快一点啊，天就快黑啦！”
农民伯伯直起腰在田野里说。
“谢谢啦！”
哎嘿。哎嘿。
两个小孩子一前一后走上了通向森林的崎岖小道，回家的心情，加上怀里足够姐弟俩坚持半个礼拜的食物，手鞠忍不住轻快地哼起了小曲，黄昏落在寂静的树林里，一缕微风也没有。
当夕阳染红了前方的空地，手鞠就觉得，这样一个宁静的黄昏，仿佛要发生什么古怪的事似的。
“没错。”
哈？手鞠被这个陌生的声音吓了一跳。
“你在跟我说话吗？我爱罗？”
弟弟看了她一眼，撇了撇嘴，好像习惯了她的一惊一乍。
（哦，呵，那是错觉吧。）

——嗬，每天和这个笨蛋呆在一起，可真是受不了。
（说什么！……）
她气恼地张开嘴抗议，却发现自己只能发出“咕—咕—”的叫声，手鞠捂住嘴巴更加惊惶和委屈啦，愣了片刻，简直要放声哭泣。可栖息在树枝上的布谷鸟变本加厉地来回扑打翅膀，环绕着她飞来飞去，表演交响乐似的齐唱着：
//
哗啦啦，木屋里的两个怪孩子呀，哗啦啦。
发姐姐吵得像麻雀。
哗啦啦。
红发弟弟静得像哑巴。 //
好耳熟呢，一转眼，那些布谷鸟的声音幻觉般地变成了孩子们的嘲笑声、拍掌声、还有围着圈蹦跳的跺脚声。
“才不是你们说的那样！……”
低头胡乱摸索着地面的石头。
“走开、走开啊！……”
她喘息着伏在地上抽噎得上气不接下气，抓着手边的泥土，慢慢将脸疲惫地埋下去。
才不是那样的！……
才不是！……
才不是……
……
天色变暗了。
过了多久呢？树林静悄悄的，哭累了，眼泪也干了。

好像有人由远及近地呼喊她的名字。
紧张的、焦急的、稚嫩的男孩童音。
手鞠擦了擦眼睛费力爬起来，视野里仍旧模糊一片，但松鼠、杜鹃花，讨厌的布谷鸟全都消失了，只有茂密树枝，暗淡的夜空。
一个熟悉的小小的影子匆匆朝自己跑来，站定，慢慢在面前蹲下。
冰凉的指尖掠过面颊，吞吐间有些愧疚的余音，“别哭了。”
手鞠不甘心地摸了摸地面，可除了湿润的泥土以外什么都没有。——面包还是被水冲走了。
“对不起……”
我爱罗看着她，目光闪烁，微微低眸地点点头，替她擦干净了破皮的唇角，轻轻拉她起来。
弟弟牵住了她的手。好像是第一次呢。
“天快黑了。”
树林的尽头、溪水潺潺消失的地方，两个人沉默地慢慢走着，也不知道谁先说了这样一句。
“嗯。”
家里有热水，有床，有煤油灯，点燃，会发出萤火虫一样的微弱的光。想到这里，女孩子沮丧的心情才稍稍明亮了些许。
（只要弟弟和自己在一起，不管遇到多么糟糕的事，都没关系吧。）
“我可以，再走快一点。”
她说，握紧了他的手，“不要打盹睡着了，我爱罗。”……会变成山猫的。

村口杂货店的老奶奶绘声绘色地吓唬过她，在回家途中睡着的孩子呀会变成山猫。
可是，变成山猫的话，会比人活着轻松很多吧：
即使在这样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没有妈妈唱起摇篮曲，即使要担心明天饿肚子，被小伙伴嘲笑，也可以躺在草丛里面朝夜空呼呼大睡。
这样想着，手鞠轻轻笑了出来。
变成山猫，好傻呢。
广阔的草地刮起了冷风。
脚边齐膝的草丛浪花一样起伏着。紫色的草尖像被吹断了似的，又轻又缓地飘飞了起来。飞到半空中，一个接着一个舒展开了翅膀。
“手鞠。”
“？”
耳畔有个声音在唤她。
“手鞠。”
啊？她睁开沉重的眼皮，看了他阖动的双唇一眼，一叶细草正落在我爱罗微微兴奋的稚嫩的侧脸上，再转过头，她惊讶地张开了嘴巴——
是无数只、无数只紫色的蝴蝶。
那些蝴蝶温柔地簇拥着他们，舞蹈着、自在舒展着，连成了光滑的绸缎，越飞越高，将天空彻底染成了暗紫色。他们陷在紫色的起伏的海洋里，在一片深深浅浅的紫色里穿梭。
明明很孤单、很难过，明明倒霉透顶。
可他们忽然觉得，这个傍晚是多么快乐啊！
一些亮光自草丛里窜了出来，指甲盖大小的碧莹光点，微弱地盘旋着。
“请等一等啊！等等我们！”
萤火虫排成一行，争前恐后地朝天边飞去，逐渐变小了，远去了，像漂浮的灯火，远远地朝那个的方向流去：那里有银白色的公路、热烘烘的食物，白雪覆盖的夜晚闪烁着霓虹灯光，那里住着他们打从出生开始最思念的人。
可姐弟俩谁也没有追赶。只是静静地看着。
……回来啊。
“回来啊！”
手鞠轻轻地叫了一声，声音散落在一片茫然的旷野里。
而不知什么时候，两个孩子已经手拉着手，站在漫天星光之下了

傍晚
与你经过森林、溪流
和淡紫色的旷野
要启程
还是即将归去
不，什么也不是
什么也不因为
犹如遥望孤独的远方
远方的星光
只有风能体会
只有你我知道
只有叹息惊起的夜蝶
还在星空下翩飞
--------------《夜蝶》终-----------------

第二个架空的短篇故事
Colour of the Night

第三则
以前的一个短篇
《蝴蝶》

《蝴蝶》
＊
时至深秋，老旧的墙壁有些剥落，掉了一圈细碎的渣，那里凹进去的小块，残缘的形状显得乱糟糟。
手鞠把碎块扫进簸箕，定定看着墙角，心想有什么填上也好。下午路过糖果店，小贩吆喝得起劲，她的目光流连于标注风味的灯笼间。
玫瑰味、樱桃味，还有栗子味……真想念啊。
为避开弟弟笑话，到家掩好门，她才从牛皮纸袋里抓出一大把糖果，七七八八铺开在透明的桌面。薄如蝉翼的彩色糖纸，包裹着记忆里嘴馋的味道。她像小女孩一般喜欢甜食，非常喜欢。
手鞠挑了几颗送进嘴里，把堆在一旁的糖纸洗干净，展平，折叠成花朵儿，粘在破落的墙壁上。
起身离远一些，她歪头打量一会儿，咔碰咬碎嘴里的糖块，重新蹲下来。拉开糖纸，纤巧的双手摆弄几下，直至色彩完全遮住不协调的凹陷。
这样会好一点吧。
她想。
和往常一样，她给他留了盏灯。苍穹透出些暗沉，夜色接连而至，家中摇曳的一豆亮光照亮归途。
他们都睡了，我爱罗走入安静的卧室，一片漆黑中，有什么亮光的东西映入眼帘。他顿住脚步，看见墙角破败的地方开出了橘子色的花，伴着轻柔的风，忽闪忽闪。
犹豫半刻，他依顺好奇心走过去，看得更清楚些。如水的流光，宛若合拢翅膀的蝴蝶，安静地栖息在白色墙壁雕漆的睡莲上。
指尖轻碰一下，蝴蝶随之舞动翅膀，仿佛一个不小心就会随月色飞去。他略微抬高了双手，侧影看去，就像是想将它关入掌心。抿紧的唇角动了动，几乎轻轻勾起。
只是几乎。
我爱罗站起来，默默看了一会儿，淡漠的双眸泛着柔软的光。
守鹤移走之前，他一直是不睡的，疲惫至极就趴在书桌上休息一时半刻。如今睡眠回归，心脏却兀然地空缺了一半，仿佛过去被折断，感到莫名地虚无。
可是，今夜的确有什么是不同的。夜色和心一同被流动着的橘子色溢满，温暖地像母亲的怀抱。

书和文件被堆到了一旁，薄薄的书签掉下来，是张糖纸做的书签。她弯腰捡起，吹掉灰尘。
聪明吧，她抬起头，表情这样说，眸角泛着可爱的光。
我爱罗别开了视线，抽出一叠厚厚的资料。全是近期的工作。就像大多数在一起的时候，他们讨论工作。
部队的整改、编制，中忍考试新增的项目……事情多得让他们都很疲倦，手鞠没憋住一个长长的哈欠，尴尬地笑笑，他停住，看向她眼眶外淡淡的黑眼圈，压下笔叫她去休息。
她摇摇头，无法争论，就拿了另一支笔记录。忙碌的间隙，她左手摸索着，剥开了一颗糖果。
卖东西老板说这个味道可以提神哦，你要吗？有两颗。
我爱罗继续翻动文件，不喜欢甜食的他眼皮也不抬。你觉得这样有用？
或许吧。她想了想，把糖送进自己嘴里，顺手将干净的糖纸折叠成一只蝴蝶，简单压出几弯皱褶，中间掐一下，熟练地放进书页里。
不然，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呢？
他从文件里偏过头，微微愣住，看着她。烛光让她柔软的头发呈现出橘子色，她的手指纤长洁白，像安静的睡莲。
拂晓就会飞去吗？
忽然就记起。
我爱罗轻轻拿开了她手中的笔。
我可以……
手鞠呆了几秒，像忽然清醒一般坐直身。
脸颊又红又烫，她回过神，把垂下的一缕发丝重新拢到耳后，这样的事，只可以和喜欢的人啊。我是说………
我知道。他几不可察地低下头。
发怔的时间如潮汐般漫延、褪去，静默中，他的袖子被夜风一般轻柔的，试探着的力量拉动。
我说……可以啊。
风吹动糖纸，像扑动翅膀的蝴蝶，脆弱、纤细。等天明亮，拂晓就飞去。
但有什么关系呢？
只要去感觉，现在温柔的夜色。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