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送走了天山派弟子，柳彦翻身上马，回转江湖夜雨阁时，已经是黄昏时分。
　　下人送了温热的酒菜上来，柳彦稍稍用了些，便命人撤了下去，沐浴更衣之后，便盘坐在床上闭目练功。
　　天色渐渐暗下去，虚掩的房门被人推开，柳彦睁开眼，见不过是下人进来燃烛，又闭上双眼，却怎么也无法静下心来，索性自书桌的暗屉中取出一把纸扇来。
　　原本白底墨字的扇面两侧都是一团团的墨点和暗红色的血迹连朱砂色的印鉴都侵染成一团红，辨不清上面写了些什么，唯有中间能隐约辨识出“一杯酒”“家”“病”几个字，伤痕累累的指尖划过扇面，不敢用力，生怕弄破了薄如蝉翼的扇面。
　　柳彦本是杀手出身，跟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半点不沾边，就算是把完好的扇子放在他的面前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不过是睹物思人，对着扇子看了许久，叹了口气又将之合拢，打开暗屉将之放回去，回过身来便看见床上坐了个人，惊得脸色都变了。
　　将门窗关得严严实实，柳彦才走到床前单膝跪下，深深低下了头，“属下参见少主。”
“秦师姐走了么？”
　　“是。”柳彦犹豫了一下，又沉声道，“秦姑娘临走前让属下转告您，裴阁主野心勃勃，非是良友。”
　　非是良友？秦师姐应该是想说良配吧。澹台清昀意味不明地嗤笑了一声，踢了踢跪在床下的柳彦，“想不想当青龙护法？”
　　江湖夜雨阁中，阁主与少阁主之下，便是青龙玄武朱雀白虎四大护法，青龙又位列四大护法之首，堪称两人之下万人之上，然而柳彦却猛然间抬起头来，毫不犹豫地拒绝道，“属下能力低微，不堪当此重任。”
　　澹台清昀玩味地打量着柳彦，然后若无其事地转换了话题，“今天青龙劝师兄放过秦师姐的时候，有一个词用得极好，他用的是‘姐弟之情’。”
柳彦的身子僵住。
　　如果不是巧合的话，青龙护法的确是知道了什么。
澹台清昀作为江湖夜雨阁的少主，只有两点不能被人知道，其一就是他和裴任君，其二就是他和柳彦。
　　“少主一定要他死？”柳彦定定地看着澹台清昀，只觉这貌若好女的少年比他见过的任何人都可怕，甚至比裴任君都更加可怕。
　　澹台清昀忽而笑了笑，“我竟是忘了，你原是他带回来的，难怪如此护着他。”
　　柳彦重重叩首在地，“少主让属下做什么都可以，只求少主饶他一命。”
　　“做什么都可以？”澹台清昀神色一冷，“好，只要你做到一件事，我便放过他。”
　　柳彦眸中透出了欣喜，俯首在地，“少主请吩咐。”
　　“我从来没找过你。”雪色的衣摆自柳彦眼前飘过,宛如流云一般，渐渐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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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打算写肉的，但是写到中途发现柳彦没爱于是决定提前炮灰他了

　　第十一章
　　一路游山玩水，走走停停，足足花了去时两倍的时间才回到江湖夜雨阁，一来一回便耗了两个月的时间，虽然四大护法都在阁内，但是有些事务却必须是由阁主亲自处理的，借着处理堆积文书的理由，裴任君几乎是逃回了补天阁。
　　看着裴任君称得上仓皇的背影，澹台清昀决定先放过他，自回了临水轩休整。
　　修炼了十年的内功尽数消失，说不在意纯属谎言，澹台清昀次日便命人执着自己的令牌去了典藏楼取了几本内功秘籍回来，一一对照着修炼无果后，索性命人将藏书楼中的内功秘籍尽数送至临水轩，一本一本地仔细研究，仍未找到其中方法，不由得叹了一口气，抬手揉了揉太阳穴。
　　明玉功身为天山派的独门心法，修行一年等同于常人修行两年，为世人所推崇，但一旦动情，便尽数付诸流水，无计可施。
　　“少主何必忧心。”绯衣送上一盏碧螺春，在旁劝解道，“少主从不外出执行任务，便是没了武功，也不会有所妨碍。就算是有什么，也还有阁主在呢。”
　　澹台清昀摇了摇头，又道，“这回带回来的两个丫头，可还听话？”
　　“紫藤是听雨楼出身，青荷的哥哥是朱雀护法的手下，自是可信。”绯衣顿了顿，道，“待七月嫁了碧裳和画眉，不妨便令她们补缺。”
　　澹台清昀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你的年龄也到了，竟没有嫁人的打算么？”
绯衣怔了怔，“婢子……”
　　她和其他人不同，不仅是澹台清昀的贴身侍女，更是澹台清昀的心腹，在她看来，知晓如此多的秘密，澹台清昀自然不会放她离开，纵然碍着阁主的缘故不能收了他，也会命她自梳明志，如今听来，似乎并非如此？
“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澹台清昀轻笑一声，“你和她们不同，留心婚事的时候也不必顾忌什么，择你喜欢的便是。”
　　临水轩嫁出去十几个婢女，都是为了招揽新晋的青年才俊，如今听澹台清昀之言，竟是许她婚事自主，绯衣睁大了一双杏眸，呆呆地看着澹台清昀，过了许久之后，才道，“少主这趟回来，似是变了许多。”
　　“哦？”
　　“少主以前，从来不在阁主之外的人面前笑的。”绯衣低声道，“这趟回来，少主开朗了很多。”
　　乍然听到那人，澹台清昀淡淡一笑，“师兄还是呆在补天阁中不肯过来？”
　　“阁主这几天都在处理阁中事物。”绯衣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许是心绪不佳，前天责罚了柳堂主，还发作了青龙使者，少主何不去探望一二？”
　　澹台清昀放下手中的茶盏，想了想道，“那你备几样小菜，我晚间过去。”
绯衣应声称是。
裴任君见他过来，先是一喜，而后又是一忧。回来的路上他没少被澹台清昀折腾，不是不愿意和少年接近，只是，再怎么胡闹也总该有个限度吧？然而澹台清昀却是全无分寸，想到一出是一出，饶是他久经风月，也有些禁不起了。
澹台清昀自是看到了裴任君的神情变化，便有些着恼，他自认对裴任君温柔体贴，虽然用上了些小东西，也只是助兴之用，见裴任君受不住，也默许对方休息几日，哪里想到对方连看见他都不愿意？
当下面色一沉，暗地下了决心，要狠狠教训裴任君一次，叫他刻骨铭心永不敢忘。

药＆毒
　　之一 天池冰莲
　　天池积雪春夏不散，雪中有草，类莲花，独茎亭亭，雪间可爱，十年开花者曰雪莲，可散寒除湿、强筋活血；百年开花者曰冰莲，食之可补益精血，益寿延年。
——《百草拾遗》
无涯道人在房间中踱来踱去，愁眉苦脸唉声叹气，险些扯断了自己最珍爱的胡须。
作为昆仑派的掌教真人，名满天下的无涯道人至今只收了一个徒弟，那个徒弟叫裴任君，乃是不世出的武学奇才，堪称惊采绝艳，虽然不过十五岁，却已经在江湖中闯下了偌大的名头，让无涯道人很是得意。
　　然而前几天这个徒弟全身浴血地回了山，连赐给他的青离剑都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怀里还抱了个八九岁的孩童，话没说一句就倒在了他的面前，无涯道人险些以为救不回来了，但是好在他在孩童的怀中，发现了一朵天池冰莲。
　　一朵天池冰莲，只能救一人。
　　虽然看似很难，但对于无涯道人来说，答案是毋庸置疑的。
　　且不论一个是他极为重视的座下弟子，一个是修习天山武学的孩童，而且裴任君身受重伤，服了天池冰莲，可以恢复功力更上一层，而无名孩童身怀绝症，服了天池冰莲也不能彻底治愈，不过暴殄天物。
待裴任君醒来，问清楚他怀中孩童的来历，若是身家清白，留在山上做个记名弟子，护他一生平安也就是了。
　　无涯道人这样想着。
服用了天池冰莲的裴任君，年方弱冠便将太玄经修炼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在江湖中闯下偌大的名头，又创立了江湖夜雨阁，堪称一代天骄。
　　没有服用天池冰莲的澹台清昀，身体变得越发虚弱，终年缠绵病榻，也许正是因为这个缘故，他才能心无旁骛地修行冰心诀，到澹台清昀下山之时，虽然比不得裴任君，但比起寻常武林人士也要胜过许多。
只是，当几年后无涯道人看着两人相处的情景时，却是后悔莫及。
　　他的一己私心，让本该治愈伤病的天池冰莲，变成了纠缠裴任君一生的毒。

之二 醉春风
　　以情花入梨酒，藏于冰中，得酒色青，味甜香久，可迷魂催情，曰，醉春风。
　　——《江湖散记》
三分月色，三分花香，三分心动。
　　只欠一分酒熏，便是良辰美景，花醉人眠。
澹台清昀轻轻推开不知是真醉还是假醉的裴任君，不动神色地道，“师兄想是醉了，才会将我认作旁人。”
　　裴任君被他推得身子一歪，靠在榻尾，眯着眼看他，“昀儿，有没有人说过你冷情？”
　　“师兄时常如此。”澹台清昀垂下眼帘，心中渐生不耐。
年少风流，酒后乱性也不失为一桩韵事，只是，要看对象。
　　裴任君自然不在适合之列。
裴任君低低一笑。
　　明知这人生性寒凉，便是含在口中捂在怀中也不见得半点化的痕迹，却总是不免心存奢望，奢望有朝一日，能有所回应。
　　他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那么好的耐心，能够这般哄着澹台清昀，或是因为当年那朵天池冰莲，心中不免存了愧疚；又或者，正是因为知道难以攀折，反而越发心动。
“昀儿，你便当真不动心？”
　　倾身凑了过去，裴任君附在素衣少年的耳边，声音低黯，气息灼热。
澹台清昀皱了皱眉，退后一些坐到榻首，隔开了两人的距离，琥珀色的眸子凝视着男子幽邃的眼眸，无喜无怒。
　　裴任君坦然回视。
　　过了良久，澹台清昀才收回目光。
“师兄，我亦是男子。”
　　“不错。”
始终容色淡淡的少年，忽而勾起了唇角，笑意清浅，却透不到眼底。
　　“师兄如此作态，既然不是把我当成了女人，难道是把自己视作女子？”
裴任君怔住。
　　过了片刻之后，亦然笑了起来。
“有何不可。”
以男子之身，行妇人之事。
　　裴任君却说，有何不可。
澹台清昀忽而觉得有些熏熏然。
　　若不是醉了，怎么会想起那个人。
裴任君和那个人其实一点也不像，然而位高权重的上位者之间，或许总有些相同之处。
　　那个人，亦然是如此宠溺着他，让他觉得，自己是不一样的。
　　哪怕那个人有再多的床伴，能够占有他的，却只有自己。
其实呢？
以他们的地位，想要哪一个人，想宠爱或者想教训，不过随心所欲。
　　无论是在上或是在下，都没有关系。
　　不过是闲暇时的玩乐。
恍惚之间，裴任君又凑了过来，亲吻他的嘴唇。
　　澹台清昀没有推开他。
　　只是，叹息着闭上了眼睛。
　

三 底也伽 中
淅淅沥沥的夜雨打在窗外池塘的新荷上，点点点滴，凄清动人。
七珑熏香炉中散发出淡雅清冷的香气，淡淡的香气令人心神安稳时又有丝丝冷意侵染入骨，冰绡帐中的少年略显烦躁地翻了个身，低低咳嗽了一声，沉睡中的临水轩便活了过来——提着玉灯的侍女们鱼贯而入，白玉为罩、明珠为烛的玉灯被悬挂在屋顶之上，柔和的光芒洒落下来，驱散了室内的黑暗。
两个小丫鬟一左一右地掀开了帐子，绯衣扶着帐中的少年坐起来，又放了个细竹引枕在他的背后支着，服侍他洗漱之后，方冷声道，“少主身子还未大好，怎地又用了碧合香？”
碧合香乃是至阴至寒之香，香气中透着冰寒之意，素日里用着还好，但是澹台清昀病卧在床，又岂能用此香？掌管熏香的梅骨当下跪了下来，还未低头认错，便听澹台清昀道，“日间不知何故，有些心神不宁，便命人用了此香。”
心神不宁？绯衣怔了怔，澹台清昀素来清冷无情，便是对着阁主也是淡淡的，什么事情能让他心神不宁？揣摩着少主的心思，绯衣命众人退下之后，方轻声道，“婢子已命人报了阁主，阁主素来心疼少主，想来片刻便到。”
澹台清昀沉着脸不说话，自从他内力渐失之后，看到身边转来转去的裴任君便烦躁得难以自制，但裴任君终究是江湖夜雨阁的阁主，纵然不在他的身边，也掌控着临水轩的风吹草动。
沉寂了片刻之后，裴任君带着阁里的辣手毒医华扁鹊闯入，澹台清昀正觉心烦意乱，看见他更是添了三分火气，随手抓起身后的竹枕就砸了过去，裴任君侧身避过，竹枕便砸到了后面的华扁鹊身上。
“昀儿，别恼了。”裴任君快步上前，对着任性的少年有几分无奈地道，“你的身体本来就不好，哪里禁得起这样折腾。”
澹台清昀冷哼一声，别过头去，白皙的脸颊因为动怒而微微绯红。
裴任君只觉心中一荡，褪了鞋履上床，抱着他细细劝解，“武功没了就没了，有我在你身边，你哪里还需要动武。”
“等你武功尽废了再来跟我说这句话！”澹台清昀拍开裴任君的手，越发恼怒起来，“你明知冰心诀忌情戒欲，居然还……”
未尽的话语被裴任君堵在口中，澹台清昀眸子一冷，牙关重重地咬下去，一股血腥味在口腔中弥漫开来，裴任君好脾气地任他咬着，直到被少年放开，才低头细细舔去柔嫩粉唇上的那抹血色。
“七情六欲乃是人之本性，冰心诀禁情戒欲，本来便走了邪道，这样的内力，废了也就废了。”裴任君垂下眼帘，掩住眼中的那抹异色——自他三年前与澹台清昀欢好开始，澹台清昀虽然修为寸步难进，却还是让他觉得不安，唯有此时澹台清昀的一身内力尽数化作乌有之际，他才会觉得，自己真正地将这个高傲任性的少年攥到了手中，真正地得到了他。“你若是实在介意，待到卫家送来底也伽，我便传一半功力给你，可好？”
“冰心诀与太玄经并非出自同源，如何能够传功？”澹台清昀嗔了他一眼，虽然明知不可能，但听着裴任君如此说，心中怒意终究散去许多，懒洋洋地伏在裴任君的怀中。
裴任君见他容色略缓，心中越发意动，扯过一旁的雪绸薄被给怀中的少年盖上，又放下挂着的帐帘，只握着少年消瘦的左腕将一只如玉柔荑伸了出去，沉声道，“过来。”
到哪里都被人敬仰的名医华扁鹊战战兢兢地上前，在裴任君冷凝目光注视下搭上少年的左腕，苦着脸道，“少主这病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以前有冰心诀压着还无妨，如今内力尽失……小的开一味方子，少主愿意喝就喝，不愿喝就算了，总之千万不能动怒，要静心养气才好。”
冰绡帐中传来一声闷哼，华扁鹊还以为是裴任君动怒，越发愁眉苦脸起来，“不是小的无能，只是，天意终有尽时，更何况人力……”
又是一声闷哼，依稀之间带了软腻的媚意，惊得华扁鹊闭口不言。
过了一会儿，裴任君将少年的手收回雪绸薄被中，低沉的声音微微发颤，“绯衣，带他下去。”
绯衣引着华扁鹊去外室开方子，待到两人退出内室，裴任君无奈地叹息一声，“昀儿，下人面前，你好歹给我留些面子。”
澹台清昀恨恨咬上裴任君的咽喉。
裴任君的头微微后仰，现出一截线条流畅的颈项，这种要害落入他人掌控的感觉并不好，但是他身上的人是澹台清昀，哪怕少年再放肆，他也可以容忍。

　　之四 紫河车 下
　　时隔半年，空置的临水轩迎回了自己的主人。
　　轩中灯火通明，人来人往，而主房的卧室中，却静得连呼吸声都可以听得清清楚楚。
　　那个呼吸，平缓绵长，而呼吸的主人，却仿若遭遇了极大的不幸一般，表情凝固在痛楚之上，哪怕睡梦之中，也不得安宁。
　　枯雪看着心疼得要死，一次次地伸手抚平少年紧蹙的眉，可是他一松开手，那秀丽的眉又变得蹙紧起来。裴任君倒是什么都没做，他自从半个月前把澹台清昀打包带回江湖夜雨阁然后召来阁内的大夫后就始终和澹台清昀保持着三尺以外的距离，哪怕是得知澹台清昀的身体毫无理由地持续衰弱下去也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可单凭他站在那里看着，就没人敢不尽心尽力。
　　“阁主。”华扁鹊放下手中的毛笔，战战兢兢地向裴任君行了一礼，“属下想到一个方子，或可一试，只是……”
　　“拿来。”
　　华扁鹊递过医方，裴任君扫了一眼，便知道华扁鹊为何如此犹豫。
　　这个方子在常人看来太过阴毒，竟要以紫河车为药引，以人心入药，哪怕华扁鹊身为辣手神医，也不敢擅用，只是，对于裴任君而言，只要能救回澹台清昀，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呵。”裴任君低低笑了一声，“你去别院看看，卫静和卫晗是不是还活着，若是还活着，便用他们吧。”
　　澹台清昀离去之后，他并未杀了卫静和卫晗，而是找了一个别院将两人丢进去，让他们彼此折磨，以此发泄心中的愤怒，没想到，还有这个用处。
　　卫静，紫河车。
　　在场的人面色都有点不太好，便连枯雪也在绯衣的解释之下，知道卫静可是裴任君明媒正娶的妻子，卫静腹中的胎儿，也是裴任君的骨肉。
　　“大师兄，你怎么能够这样？”枯雪睁大了一双明亮的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裴任君，“那可是你的孩子！”
　　裴任君淡淡扫了他一眼，只觉得心生厌倦，如此明亮如此天真，是他早已失去的，偏偏，却是澹台清昀所喜爱的。
　　拂袖而去。
华扁鹊的方子确实有效，服了三天之后，虽然澹台清昀依旧处在昏迷之中，但是那种毫无缘由的衰弱却停止了。
　　又过了半个月，澹台清昀终于醒了过来。
　　他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始终守在他床边的枯雪，以及，站在三尺之外的裴任君。
　　“小师兄，你感觉还好吧？”枯雪紧张地将他扶起坐在床上，“还疼么？”
　　澹台清昀眨了眨眼，眼角余光闪过一抹冷光，匆忙伸手去推枯雪，“小心！”
　　他刚刚醒来，全身无力，说是推比碰也好不到多少，然而枯雪毕竟是无涯道人精心培养的关门弟子，见得澹台清昀神色不对，又听到身后有风声袭来，扭腰一闪，才避开袭来的剑锋。
　　“身手不错。”裴任君随口赞了一句，又举剑袭向枯雪，招招毫不留情。枯雪虽然得到澹台清昀的提示，及时拔剑还击，却毕竟阅历尚浅缺乏经验，不是裴任君的对手，过了两三百招便被裴任君一剑刺入咽喉处。
　　裴任君拔剑急退，避开飞溅出的血花后，才缓缓走到澹台清昀床边，轻轻抚摸着少年苍白如雪的脸颊，“昀儿，我们重新开始，可好？”
　　“你杀了枯雪”，澹台清昀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倒在地上的枯雪，神色平静，“又为什么，不杀了我呢？”
裴任君沉默了一瞬。
“昀儿，再见。”
　　

　　　别篇 魇
天高云淡,莲开胜雪。
良辰，美景，佳人在侧，夫复何求。
　　裴任君放下手中的竹篙，伸出手去，摘那翠绿荷叶中的一朵盛开的白莲，含笑送到身侧的少年面前。
“昀儿，你瞧，今年的莲花开得真好。”
澹台清昀低头看那一朵白莲，忽而轻轻一笑。
一笑，便是清净地成修罗场。
原本洁白胜雪香远益清的莲花，有殷红之色自花梗之处向上延伸，瞬间让高洁素莲化作妖艳红莲，花色殷红，凝重得仿若有滴滴鲜血自花瓣之上垂落而下。
裴任君无奈叹息。
随手抛去手中的花，侧头看去，荷塘中的白莲已经尽数化作了艳艳红莲，每一朵莲花之上都似有无穷无尽的鲜血滴落下来，竟然将原本平静的十顷碧波硬生生地染做了翻腾不已的血池！
血浪翻卷中，几名头发长长宛如水草的女子游到近前，洁白细腻的手指搭在竹舟的边缘之上，一点点地往上爬，先是美丽的头颅，然后是曼妙的身体，最后，是金色的鱼尾。
她们包围了竹舟，笑得妩媚。
狭窄的小舟忽而被无形的力量划分成两个世界，另一侧，塞壬们抓住裴任君的脚踝，撒着娇将他往下拉，而另一侧，白衣少年盘腿而坐，淡漠如无情的神明。
裴任君抓起了船侧的竹篙。
那只是一根平常的竹篙，在他的手里，却变成了无坚不摧的武器。
“破！”
　　

塞壬们哀嚎着松开了裴任君的脚踝，栽回了血池之中，红色的血水中泛起了淡淡的蓝色，转瞬即逝。
澹台清昀走近裴任君，素白的指尖点在他的眉心上，闭目感受了片刻，“这个角色编制得不错，如此强悍的力量，已经达到最终boss的级别，让我想想，是出自艾德琳的手笔吧。”
裴任君不说话，连续几十次进入十年灯后被虐杀的经历，让他充分了解了澹台清昀作为编程员的可怕，哪怕明知道不过是个虚拟游戏，但是，痛感却是真实，所以他特意让幻梦的策划部在他的虚拟形象中加入了足以掌控虚拟世界的力量，只是……塞壬这种奇幻世界的生物都能弄到武侠世界来，他是不是太低估了澹台清昀的能力了？
“昀儿，我都死了这么多次了，你还没消气么？”
“你放我回到现实，再真正死一次，我就消气了。”澹台清昀手指微微加力，轻轻一推，就将裴任君推下竹舟，而血池之中，一头狰狞的巨龙张开了自己的口，迎接着送上门来的美味。
这是裴任君的第四十九次死亡。

今天去看了下正文发现根本无从下笔
各种囧，番外写得太报社所以已经想不起来原本甜蜜HE的正文是什么样子，狐妖默默忏悔之，并且预计此文会重写

惯例先做重写说明
新文取消网游设定，是个纯武侠世界，裴任君和澹台清昀的年龄差从十岁减少到五岁，以及澹台清昀没被裴任君拐回昆仑派，所以他在作为天山派的少主长大的
以及天池冰莲最后被澹台清昀给吃了，所以他现在的身体属于孱弱但没病弱到原文那么夸张的地步，好吧，我是指原文装的那种地步，性格略有变化

楔子
　　天山。
　　片片雪花从天空中飘扬而下，落到了清澈的池水之中，一眼望去，满是雪白色的花朵和碧绿的叶子，层层叠叠覆盖在水面之上，恍若碧玉白壁堆砌而成的华美梦境。
　　池水的正中，是一朵分外硕大的白色花苞，约有其余花苞的两倍大，其下的花梗承托不起花苞的重量，歪歪斜斜地依靠在旁边的一叶碧叶之上，恍若美人春梦未酣。一声轻微的爆裂声响起，然后，雪白的花苞蓦地绽放开来，百年时光积累下的美丽，就这样惊心动魄地呈现在寂静的天池之中。
　　天池冰莲，食之可补益精血，益寿延年，乃是江湖中人求而不得的天材地宝。
　　一只手伸了过去，刚刚折下那朵冰莲，忽而，一个稚嫩的声音从他的身后传来。
“不告而取，谓之偷也。”
　　池中的人惊了一惊，回头看去，却是一个七八岁的白衣童子，白衣童子站在池边，小小的手中擎着一把秀气的素伞，眉目精致如画，肌肤莹润生光，生得玉雪可爱，却刻意摆出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叫人见了，不免生出些戏谑之心来。
　　足尖一点，在荷叶之上略一借力，便到了童子的身边，修长的手指捏上粉嫩的脸颊，“小妹妹，没人告诉你，撞破别人做坏事会被灭口的么？”
　　少年的声音清越动听，也没有故意装得恶声恶气，话尾微微扬起，带着种说不清的意味，白衣童子却没心思去分辨，而是狠狠的打开少年的手，捂着脸退后一步，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人点了穴。
　　琥珀色的眼睛蓦地睁大，瞪着面前的少年。
　　“不过你生得这么可爱，长大了应该也是个美人儿，就这么杀了，实在太可惜了……”少年看似苦恼地道，谁知道童子虽然恼怒地瞪着他，却并无什么害怕的表示，不免觉得有些无趣，低头想了想，扯下手中冰莲一半的花瓣，塞进白衣童子的口中，又过了片刻，待到冰莲融化在童子的口中，方解开童子的穴道，慢悠悠地道，“听说天山派对冰莲一向重视，只有天池圣女才能服用，看你的样子没学过什么武功，也不像是天池圣女的候选人，如果被人发现你偷窃冰莲，不知道天山派那群女人会给你定什么罪？”
　　童子恶狠狠地瞪着他，白玉小脸气得通红，“你想要什么？”
　　“你是天山派的人，应该知道下山的路吧？”少年笑吟吟地看着童子。
附：初见时裴任君还是把人认成女孩子了，我很萌这个啊

　　第三章 玲珑豆
　　虽然这是澹台清昀第一次到江湖夜雨阁，然而作为天山派的少主，他智谋无双的名头实在太响，哪怕远在千里之外的天山，也能做到算无遗策，将局势推演得分毫不差，江湖夜雨阁的几次扩张背后都少不了他的手笔，再加之江湖夜雨阁的人马中本来就有一部分是他的属下，而裴任君对他的爱重更是众所周知，故而，他在江湖夜雨阁的威信还算不错，没有人敢因为他的年幼及貌美而看轻他。
　　所以，当他对与会的四大护法和刑堂堂主说要在三年之内平定江南，五年之内向卫家宣战的时候，纵然有人质疑，也很快在裴任君的支持下被压了下去，而后一条“若是卫晗和卫静宴上不肯饮茶，便就地格杀”的命令，虽然五人中有人知情有人不知，也没人敢反对。
　　洗尘宴设在花厅之中，四大护法随裴任君澹台清昀出席，刑堂堂主柳彦则率人在外埋伏，对比起江湖夜雨阁这边的兴师动众，卫晗只带了一个书童出席、卫静也只带了两个丫鬟。
　　卫静自恃出身，对于江湖夜雨阁的慎重自然不以为意，卫晗虽然知道单凭掳走澹台清昀这一条双方早晚要撕破脸，也没想到澹台清昀会这样快动手，便是觉得宴上众人有些奇怪，也只当是因为席上的菜肴所致。
江南一带的饮食虽然偏甜，却也没到席上每一道菜都多多少少带了些甜味、连酒都是甜得发腻的蜜酿桃花酒的地步，卫晗说不上讨厌甜食却也是接受不能，便连口味偏甜的卫静也只是多吃了几口，随后便哭笑不得地看着澹台清昀殷勤无比地往裴任君的碗里夹菜。
裴任君/阁主到底怎么得罪了澹台清昀/少阁主？
　　这个念头不止在一个人的心中滑过，但明面上大家依然是一副相逢恨晚、交谈甚欢的样子，
　　等到裴任君面上的苦色掩都掩不住的时候，澹台清昀终于满意地停了筷，似乎才注意到众人都没怎么动筷也没喝酒，招手命侍女为众人斟茶，除了送到裴任君面前的花果茶外，其他人的都是上好的狮峰龙井。
　　狮峰龙井本来就是茶中名品，且又是在这样的情况下送上来的，绿黄相间的茶叶沁在莹绿的茶水之中，恰似水墨画墨迹浓淡相洇，便是不喜饮茶的白虎护法都觉得十分可喜，其余人也多多少少饮了些茶水，唯独卫晗端着青花白瓷茶盏，久久沉吟不语。
　　“可是这茶不合卫公子的胃口？”澹台清昀明知故问道。
　　“在下体质偏寒，大夫叮嘱，不可饮绿茶。”卫晗目视裴任君面前的花果茶，“倒是红茶花茶，还可入口。”
　　裴任君与澹台清昀交换了一个眼色，道，“既是如此，我与卫公子交换便是。”
　　侍女上前将裴任君与卫晗面前的茶盏对调，裴任君被澹台清昀所夹菜肴甜得发腻，端起茶盏一口便饮尽了半盏，卫晗看不出破绽，还以为是自己多疑，掀开盏盖之后，却惊见茶水之中浸泡着一枚朱红色的果实。
　　“相思子？”卫晗不敢置信地看着澹台清昀，不知对方明明白白地将这东西送到自己的面前，到底是什么意思。
　　“卫公子好眼力。”末座作陪的朱雀护法从容起身，向着卫晗欠了欠身，她算来已是四十开外的人，然而驻颜有术，望之不过三十许，淡施脂粉之后，也称得上是风姿卓约，“阁中之人少饮花果茶，偏生少主想要，妾便取了旧年珍藏的玲珑豆出来。”
　　卫晗越发惊疑不定，“不知朱雀护法出身何处？”
　　“妾本名朱裳，说起来也算是卫家的家仆。”
　　卫晗垂目看着盏中红得刺眼的玲珑豆，默不作声地端起茶盏一饮而尽。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相思子又名红豆，南方常用于熬粥或是煲汤，北方却极为少见，而他盏中的这一枚果实，虽然与红豆十分相似，却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剧毒之物，虽以相思子为名，重在“入骨”二字。
　　相思一旦入骨，便无药可救，而相思子中的上品玲珑豆，除却相思子本身的毒性之外，还要浸泡三种剧毒，除却下毒者外，任凭他人再如何医术精湛妙手回春，也无法可施。
　　若不是这样的场合，他或许还可搏上一搏，然而，上座是裴任君和澹台清昀，陪客的是四大护法，分明就是以多欺少的意思，便是他孤注一掷逃了出去，江南一带可是江湖夜雨阁的地盘，逃得出花厅，也未必回得了卫家。
见他饮下茶水，场上紧绷的气氛一下子松弛下来，衣着精致的侍女们鱼贯而入，撤去席上蜜酒与甜菜，换成了相对正常的美酒佳肴，又是一副觥筹交错、宾主尽欢的景象。
　　卫静虽然不识相思子，却也察觉到方才的异象，几番向着末座的朱雀护法旁敲侧击，都被朱雀巧妙地回避了去，散席之后回到客居的别院，正要命人去查上一查，不料卫晗却亲自过来，让她安分一点，别去招惹朱雀，明面上她自然是应了，待送走卫晗之后，便不顾侍女的劝阻，狠狠砸了房中的几样物事。
安分？
　　卫静咬紧了唇，卫晗的意思，是让她安分地承受这种表面上光鲜无比实际上龌龊至极的日子？
　　想都不要想！
　　

　　第七章 玉碎之约
　　底也伽乃卫氏秘药，向来由卫家家主掌握，相传能治百病，能解万毒，还可起死回生，江湖中人对这种药是否存在一直都是将信将疑——若是真有此药，为何卫家家主大多盛年而逝？然而，卫家家主极少死于非命也是真的。
　　澹台清昀曾服用过数瓶底也伽，对于底也伽的疗效自是十分清楚，虽不若传说中那边神奇，却也是难得的灵药，“底也伽的药性十分霸道，你若是服用底也伽，固然可解玲珑豆之毒，但也会折上十年阳寿。”
　　“所以我愿以底也伽交换玲珑豆的解药。”
　　“条件？”
　　“便是‘凤凰涅盘’，也挡不住天山派的‘玉碎’吧？”
　　天山派的内功“冰心诀”修到巅峰之后便呼作“明玉功”，不是因为别的，正是因为那一式“玉碎”。天山派弟子以女子之身行走江湖，却极少有人敢轻易招惹，便是玉碎一出，无人能挡，但玉碎乃是禁招，施展此招者九死一废，非到万不得已之际，天山弟子绝不会动用玉碎。
　　“凤凰涅盘”却是卫家武学，传说修炼此功至大成者如凤凰不死，能涅盘重生，然而有几分是因为武功绝学，又有几分因为底也伽，则是无人得知。
“不行！”
　　裴任君一掌拍在身侧的案几之上，手背之上根根青筋暴露出来，“绝对不行！”
　　底也伽虽是难得的秘药，却也并非无所不能，譬如澹台清昀，他本是卫莫愁怀胎六个月所生的早产儿，先天不足又有心疾，从他一岁到九岁一年一瓶底也伽，也不过是让他由时时卧床疗养变成能够偶尔出门，与常人相比依然有所不足，若不是澹台清昀九岁的时候被他所擒，先服天池冰莲，后又得雪狼王血、乌纹蛇胆之助，机缘巧合之下易筋伐髓，也不可能成就如今的澹台清昀。
　　如今听得卫晗以一瓶底也伽，便想让澹台清昀以身犯险，以玉碎与卫恒相博，怎能不让裴任君惊怒交加，迭道不行？
　　澹台清昀看向卫晗，也是一脸不悦，“我以为，卫公子愿意结盟？”
　　澹台清昀自幼就吃够了卧病在床的苦头，哪怕再好奇“凤凰涅盘”的威力，再想杀死卫恒，也绝不会以“玉碎”去试“凤凰涅盘”。更何况底也伽这种秘药，他曾经连服九瓶，卫晗手中亦有一瓶，卫恒身为当代卫家家主，手中只有更多不会更少。
　　和聪明人交谈的好处就是很多事情不必说得太清楚，略略一点便可以，卫晗笑了笑，“身怀底也伽，哪怕受了再重的伤，只要一息尚存都可痊愈，然纵我愿意以底也伽相赠，清昀你也不肯以身试之，又为何指望，我会轻掷生死呢？”
　　澹台清昀一时语塞。
　　说是要与卫晗结盟，其实他打的主意是利用卫晗偷袭卫恒，以试探卫恒的底细，否则也不会一到江湖夜雨阁便以势相逼迫得卫晗饮下玲珑豆，若是卫晗死了也就罢了，若是卫晗侥幸生还，多半也会被他当成掌控卫家的傀儡，至于卫晗本人愿不愿意，并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卫晗明显是不愿意的。
　　“大家都是聪明人，有些话便不用说了。”卫晗淡淡道，“我可以为你们提供卫家的消息，也可以方便你们暗杀父亲，但我绝不会对父亲出手，如果你们失败了，也不要指望我为你们隐瞒，或是掩护你们逃走。”
他的话十分难听，却是事实。
　　事到如今，可以说双方希望卫恒死，也不介意结盟合作，却都不肯拿出合作的诚意来。
“卫恒之死，我并不急。”澹台清昀握住裴任君青筋毕露的手掌，一字一顿地道。
　　“我也不急。”卫晗拂袖而起，将那张人皮面具又戴了回去，“少阁主，无忧子随时愿意为您效劳。”
待卫晗离去，澹台清昀不由得蹙起眉峰，卫晗并不是会无谓激怒盟友，以显示自己才智的人。
　　毕竟卫晗提出让他使用“玉碎”，除了激怒裴任君外，没给他带来任何的好处，更遑论，他还付出了一瓶底也伽。
　　看着卫晗留在案几之上的那只小小玉瓶，澹台清昀不由得猜测起来，是什么让卫晗觉得，自己会愿意对卫恒使用玉碎？
裴任君捏住澹台清昀的肩头，一字一顿地道，“昀儿，从今往后你就呆在江湖夜雨阁，没我的陪伴，哪里也不许去！”
　　肩上一阵疼痛传来，澹台清昀这才发现自己竟不知不觉中将猜疑说了出来，伸手去扯裴任君的手腕，却没能让裴任君松手，反而肩上的力道又重了几分，“裴师兄，你知道我一向讨厌吃药，怎么可能那样做？”
　　话虽如此，但当年的裴任君视那个撞破自己行踪的孩童为隐患，便是在乌纹蛇前舍身相护，也不过是考虑到自己是在天山派的后山，搏杀了乌纹蛇或许还有一线生机；而若是将澹台清昀丢出去喂蛇、自己伺机逃走，迷路的他便是能逃离蛇口，也走不下天山后山；又岂会料到，自己会对那个偶然遇见的孩童，爱他如子，怜他若弟？
　　世事无常，莫过于此。
　　一念至此，裴任君自然不肯轻易放手，“昀儿，答应我，绝不向卫恒使用玉碎。”
　　澹台清昀见他神色凝重，也不好再敷衍下去，只得认真道，“我答应你，除非逼不得已，绝不使用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