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秋天的少女
一架大型客机在东京成田机场缓缓降落。航站楼在喧嚣中醒来，验证、安检、取行李，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不一会机场大厅渐渐恢复了平静，人潮涌出机场汇入城市街头的茫茫人海。
东京湾秋天的清晨天色暗淡，沉重的天幕下，街上的车灯汇成一条明亮斑斓的光河。
一个孤单的身影踱出了机场大厅，这是那架航班上下来的最后一个旅客了。出租车殷勤地停到他面前。他怔了一下，随即嘴角划出一个淡淡的笑，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先生，你的行李呢？我下去帮你搬吧。”注意到他两手空空，司机问。
”我没有行李。”
”啊？”司机不由回头细细打量他的乘客。
这是一个清俊的少年，二十来岁年纪，穿着整洁合体，红色的帽子尤其显眼，也许是因为长途奔波，他的脸色稍稍有点苍白，但掩不住眉宇间流露的那份从容、自信。怎么看也不象个来路不正的人。

”请问要去哪里？”司机慢慢安下心来又问。
”随便在东京转一圈吧。”
”啊？”
感觉到司机的满腹狐疑，少年不由笑了：”我出生在东京，从小去了别的地方，以后几乎没有回来过。今天回来就想看看自己出生的这个地方，看看日本。”
”啊，回来观光啊，就一个人吗？”
少年微笑。
”要呆几天呢？”
”一两天吧。”
”这么短的时间要看全日本可不太够啊”
少年望着车窗外的城市不说话了。
天色渐渐亮了起来，街上多了许多步履匆匆的行人。
”和想象中的日本很不一样。”少年忽然开口。
”哎？”
”东京太现代化了，没有想象中那种安静传统的味道。”
”喔，要看传统的日本当然不能来东京啦，你可以去京都嘛。”
”京都吗？不想去挤满游客的地方。”
”这个嘛，那么去广岛吧。”
”广岛？”

”哎，”司机笑了：”那是我的家乡，很安静的傍海城市，这个季节枫叶都红了，很漂亮呢。”
”广岛，不是说被原子弹毁了吗？”
”呵呵。重建了，我母亲是从原子弹的劫难来逃生的，现在还住在那里，母亲经常说：”广岛就是重生”，还说：”生命是有韧性的东西。”是个很开朗的老太太呢。
”经历了原子弹还很健康地生活着吗？”
”是啊。非常精神呢。”
少年的眼神在车窗外透进来的阳光中微微闪烁了一下，忽然问：”从这里去广岛怎么走？”
”从这里搭新干线就可以到，决定要去吗？”
”是，马上载我到车站吧。”
”呵呵，我母亲知道了一定会说：”年轻真好啊，想到那里就到哪里。”
少年并不答话，把头靠在出租车的椅背上，明亮的眼睛在暗处闪闪发光。
年轻真的好吗？
想到哪里就到哪里吗？
其实他从来不是这样一个随性的人，但今天他决定完完全全地给自己一个假期。
这也许是最后一个假期了。

长长的月台上已有不少人在等候下一列新干线的到来。秋日阳光和煦、秋风送爽，正是出游、观赏红叶的好时节。游人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不时从人群中传来欢快的笑语。
然而少年只是坐在月台角落的长椅上静静望着幸福的人群，那些热闹与他无关。
”抱歉。”耳边传来一个好听的声音，少年抬起头来。仿佛一缕阳光洒到身上，眼前是一个清新的象晨曦一样的女孩。
”抱歉，我的手机没电了，能借一下你的吗？我有急事，想打个电话。”
”我没带手机，对不起。”看着她秀丽的脸庞，他的声音冷静得不带一丝感情。
”喔。没关系。”女孩柔柔一笑，宛如天使，转身离去。
他目送女孩的背影，心绪渐渐平静下来。陌生女孩的笑颜在不觉间拨动了他的心弦，吹皱一池春水，然而也不过是萍水相逢、各奔东西。在他的字典所谓的缘分之类感性的词汇从来没有地位，他所相信的是事实。
尽管这么说，拒绝她依然让他有些不安，虽然他说的是实话。

离开家时，他将手机和信都留在了家中的桌上，他想要一个完整的假期，不愿有任何的打扰。
母亲现在应该看到那封信了吧，孩子气的她一定会哭的吧。
17岁那年他毅然离开温暖的家园，离开母亲独自旅行。五年中他以他强大的实力取得一次又一次的胜利。五年中他没有回去看过母亲，他总是太忙，他的生活被战斗所占满，没有家、没有假期，更没有时间分给爱情。
忙碌的日子在一个月前的那个夜晚终结漂亮地战胜了渡的他晕倒在赛场。长期得不到很好的休息，晕眩已成了他生活中的常客，他并不以为然，但医院的报告书触目惊心，他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二十二岁正是青春飞扬、意气风发的年纪，而他的路已走到尽头？
医生建议他尽早接受治疗，他拒绝了，他不愿变成一个终日躺在病床上的可怜虫。哪怕是面对死亡，他还是那么骄傲。
但母亲哭了，她希望他可以接受治疗，她说：”只要活着就有希望，也只有活着才有希望啊。”她要的不是一个坚强体面的冠军，她泪水迷蒙的眼里只有她心爱的被病魔吞噬的孩子。
他妥协了，不是为了自己或者生命，如果不能继续战斗，生命又有什么意义？他只是不想再看到母亲的眼泪。他答应去接受治疗。
在那之前他想给自己最后一个假期，算是一个告别吧，告别二十二年的人生旅程。
假期结束，他将住进医院，一点点消耗完做人的尊严、一步步迈向死亡。
他带上了两天的药物，留下一封信告母亲别担心。他用手机压住了信纸，手机对他已没有意义。
候车的人群躁动起来，列车进站了。
他站起身来，广岛，他将在那里度过生命里最后一个假期。
广岛，这是个怎样的城市，会有怎样的故事？

二 邂逅
”所谓巧合不过是小概率事件罢了，而所谓缘分不过是人的主观臆测。”
当小智发现自己旁边座位上坐的正是刚才向自己借手机的女孩时不由想起自己曾经自信满满的说过的那句话。
女孩注意到他，礼貌地对着他微微一笑，秋天的风轻轻吹拂她的发丝。
原来有些小概率事件可以让人的心跳漏掉一拍。
新干线飞驰，车窗外秋天的风景绵延后退。
路边树木的叶子已渐渐泛黄然而还是很丰茂，生命的尽头看来却还是一片生机。
”给，苹果。”
小智的目光从车窗外收回落到眼前那个漂亮的红苹果上，女孩友好地对他笑着。
”谢谢”，他接过苹果。
”一个人出门吗？”
”是。”
”去看朋友？”
”不。”
”去旅行？”
”是。”
”去哪里？”
”广岛。”
女孩咬着苹果：”我也是一个人去广岛旅行。你看起来一点也不象个游客啊，什么都没带，连相机都没带吗？”
”旅行只要带上眼睛就可以了，”小智指指自己的脑袋：”这里有最好的胶片。”
”哈。”女孩笑了，放下手里的苹果对他伸出手来：”我叫小光，你呢？”
”小智”，轻轻握一下她的手，指尖传来一阵温暖。
”小智？”女孩狐疑地问：”你是训练家，搭档是皮卡丘，对吧？”
这下轮到小智吃惊了，他没想到一个日本少女会如此了解他。
”是。”
”你就是那个最年轻的冠军？”
”是，你认识我吗？”

”不认识，但我听说过你，我很关心精灵方面的事情喔，因为我妈妈是顶级的协调训练家，自然我也对精灵感兴趣啦。”
以前也常常有这样被人认出的经历，但在日本，在这样一个清新活泼的女孩面前一切都有点不同。
”果然很年轻啊！真厉害！”
”要不要给你签个名？”看着光可爱的脸庞，小智跟她开起了玩笑。
”我已经有最好的纪念品了。”
”什么？”
”这里！”光用手指指一下自己的脑袋：”这里有最好的胶片，存档喽。”说着调皮地笑了。
小智望着她不禁也笑了，这是个快乐的小天使哪。
去天堂之前都会遇到天使的，是这样吗？
”新干线将在广岛站停靠，下车的旅客请做好准备。”
列车进站了，小智站起身来对光微笑：”很高兴认识你，那么，再见了。”
不去看她明亮的眼睛，他顾自踏上月台。
虽然在同一站台上相逢，他觉得他们象背道相驰的两辆列车，这里是她的起点，而他的列车已接近终点，擦肩而过，两个世界。
置身在月台的人流里，忽然一阵晕眩袭了上来，小智靠在旁边的一根柱子上定了定神，接连赶路忘了吃药，果然还是不行啊，他摸索出药物塞到嘴里，半晌，眼前的世界再次清晰起来。
月台上只剩下零零落落的几个旅客，看不到那个小小的身影。
心里有种空落落的感觉，奇怪，现在的他还有什么可以失落的呢？然而感觉是异常诚实的东西。
出了广岛车站，他忽然看见了光，她刚在路边拦下一辆出租车，正要上车。
没有丝毫的思考，小智已飞速冲到光的面前，他喘着气，自己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对广岛很不熟悉•••••••所以能不能一起••••••能不能•••••••”
光眼里的惊异慢慢化作柔柔的笑意：”可以啊。”
风吹过来，夹杂着海的味道，这就是那两个人的广岛吗？

三 广岛之花
旅行是为了看一路的风景，还是为了邂逅不同的人生？
”你想先到哪里去看看？”光翻着手中的旅游手册，侧过头来问。
”无所谓啊，对这里我一无所知，跟你走好了。”
”什么叫一无所知？”
”就是••••••除了这里叫广岛，这里曾被原子弹炸过以外，什么都不知道了。”
”那为什么要来这里？”
小智看着她。阳光在她柔软的长发反射出美丽的光晕，到底是她象阳光还是阳光象她呢？这个温暖的小东西，她是那种幸福、快乐的人吧，她怎么会理解毁灭和重生对一个浸润在死亡阴影中的人的吸引？
他嘴角划出一个带点嘲弄意味的微笑：”如果说我预感到在这里会遇见你，这算不算一个理由？”
她的脸微微沁出一片红晕，转过头去轻轻啐一声：”胡说。”
”哎，有没有坐过地面电铁？”她忽然想起了什么。
”地面电铁？”
”是啊。就是在城市路面上开的小火车，有点象地铁的那种。东京以前有，现在几乎看不到了。”
”这个••••••就算坐过也没有印象了。”
”那我们不要坐出租车了，搭地面电铁吧，广岛的地面电铁很发达的。我很喜欢坐在上面的感觉，好像时光倒流了一样。”她高兴地笑了起来，想一想又问：”你干不赶时间啊？在这里能呆多久？搭电铁毕竟没有拦车方便。”
时间？他不赶时间，但时间在追赶他，追得很急，追得他无处遁形。

”一天吧，搭电铁很好啊，我也想尝试一下。”
”好啊，我也打算呆一天的，明天中午我得赶回东京。”
电铁与其说象地铁不如说它更象一列小火车。光上了车就很兴奋，车窗外的风景牢牢地吸引着她的眼睛，她还时不时地扭过头来叫小智看这看那的。
对小智来说车窗外的广岛只是一个普通的日本城市，在这个世界上哪里都差不多吧，差不多的人过着差不多的日子，面对着差不多的生老病死。那些普通的广岛人的生活现在成了他眼里的风景，而他的生命又是谁眼中的一出戏？
然而广岛也有特别的地方，那就是随处可见的枫树了。秋天的枫叶已透出成熟的红色，红，是生命的颜色还是死亡的颜色？1945年的那一天，那颗从天而降的原子弹就是在这样一个被枫叶染红的城市里掀起死亡的序幕吗？然而原子弹是在夏天投放的吧，那么那个季节的广岛还没有红叶吧。小智相信那年秋天的枫叶一定很红、很红，是死亡的纪念。
”知道广岛县的县花是什么吗？”光突然转身问。
”哎？”
”是枫叶。”
”不是花啊，居然是叶子吗？”
”是啊。”
”不过，很漂亮”，小智望着车窗外火红的枫叶，”的确很适合广岛。”
在一个将”纸屋町”的地方他们下车了。小智很喜欢这个地名，听起来有一种很安心的感觉。
”我们现在要去看广岛城，你看，你看，那边就是。”
小智顺着光手指的方向看去，远处林木掩映中有一栋日本式的传统高阁。

”这是天守阁。广岛城从最初建城到今天已经有300年了。”
”这么老的房子也躲过了原子弹吗？”
”当然不可能了，这是重建的。”
”是吗。”小智的声音里带了一丝疲倦，抱歉似地笑一笑，他问：”你对广岛好像很熟悉啊？”
”是啊，小时候妈妈常带我来这里。每次看到天守阁都会讲毛利元就的故事，三矢之训啊什么的，听到后来我都会背了。妈妈还经常带我来看红叶呢。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记不清了，但总觉得那时候好开心啊。”
”真幸福。”
”是的，”光淡淡地笑了，”幸福的。”
风卷过来一片红叶，小智轻轻捉住它，递给光，这个季节这是广岛最美丽的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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