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金秋月吧 关注：1,057贴子：55,219
- 9回复贴，共1页
不知道是不是这世界上的每一个小孩，在长到五六岁时就会问父母：我从哪里来？千百年来，孩子们为了这个问题的答案紧追不舍，年轻的父母们也为如何回答而绞尽脑汁。父母们在想，要如何得体的回答，才能让孩子就此甘心，又不至于过早地扯到成人关系。在一代又一代父母们的辛勤思考下，如同这样的荒唐答案应运而生：垃圾堆里捡的；买东西送的；别人欠了债，用来抵债的；花盆里种出来的；……孩子们一边怀疑着这些答案的真实性，一边流连于垃圾堆，商店，花圃，想试试自己是否也有这好运，捡到一个小孩，捡到了，就像大人对自己一样对他……
这都是瞎扯淡。
盛秋月小时候，也这样问过她娘，娘无比坦诚，说你当然是我生的。盛秋月很好奇为什么从娘这里得到的答案和小伙伴们说的不一样，于是又问了第二个问题：为什么我没有爹？娘没有回答。这时候山鸡带着一群小孩在门口砰砰直敲，秋月姐秋月姐快出来玩呀！娘就指着门说，和你成天一起混的细路仔，都是一群野孩子，哪个是有爹的？盛秋月还想问第三个问题，娘已经打开了门，小孩子们冲进来，抬起她便蜂拥出门。娘一边挥刀一边说，赶紧出去出去出去，别烦我做事。娘的时间一直很紧，她要忙着收保护费、教训小弟、练千术，没有时间再多回答一个问题。
盛秋月八岁，很容易，就接受了“野孩子”这个新名词。没有得到娘的回答，她照旧要带着小弟们走街串巷骑马打仗。顺德城里没爹没娘的小孩子都喜欢她，因为跟着她，整个城里的大人都要对他们另眼相看，否则，他们就成了“野孩子”——八岁这一天，她一如既往学着娘的样子，一边和小弟们说话一边掂水果刀，她说你们知道我们为什么会在一起吗？因为我们都没有爹，我们都是野孩子。盛秋月说着话的时候，一阵红蓝的野风吹过山坡，那一刹那她看见野孩子们一色围成破烂衣衫的样子，在荒野里又悲壮又凄凉，只一瞬间就迷了她的眼睛。就是在那个时候，盛秋月突然做出了决定。
盛秋月提出要去找爹，她义正词严，野孩子们却不敢出声。只有山鸡一个人同意，愿意跟她一起去。山鸡没有爹，山鸡也没有娘，山鸡甚至连住的地方都没有，长久以来寄身在桥洞、破窑，这一次他却无比肯定地告诉她，秋月姐，我有爹，我爹是个水手，跟着大船出海的水手。秋月姐，我陪你去找爹！
好！
两句简单的开场白就足以开始一段流浪。盛秋月和山鸡即刻上路，连娘都没告诉。她有一笔瞒着娘存下来的零花钱，山鸡也有，那是他们由城南走到城北，从每一个摊贩那里收来的“保护费”。带着这笔钱，他们决定沿着河流一路向东一直到海边，因为山鸡说，他娘告诉他，爹就在东方的海上，跟着很多很大的商船一起出海。盛秋月想，也许爹也在那里，和山鸡的爹一起做事；或者，找到了山鸡的爹，他会知道她该去哪里找爹。做着两个快乐的梦，盛秋月和山鸡坐上了沿河行进的船。
划船的老船夫胡子都白了，等着船上的乘客一个一个都坐好，才慢慢开始摇动桨橹。一船的红男绿女，老船夫却唯独对盛秋月和山鸡感兴趣。小孩，谁带你们来坐船的？山鸡答，我们自己来的！船夫又问你们要去哪？山鸡答，我们要去东方。船夫就哈哈大笑起来，哈哈，东方！东方可大得很哪！你们要去东方的哪个城镇啊？一句话把山鸡和盛秋月都问住了，山鸡一脸茫然，求救似的望了望盛秋月。不光山鸡，一船的人都望着她。盛秋月眉眼一瞪喝道：你的船到哪里我们就去哪里，你不划了，我们就下船！一船的人都笑了：小妹妹，那可怕你付不起摆渡钱！
水上的流浪开始了。在船上，船走了多久他们不知道，在水上飘荡的时候，人是昏昏沉沉的，似乎时间也是。数不尽的白昼和黑夜从桨边流去了，在白天，人唯一可看的风景就是太阳，到了晚上就是月亮，盛秋月却从来没有觉得这样轻快过。上了这条船，盛秋月觉得，心在飘。
山鸡却没有过得那么轻松，在船上的每一天他都在算日子，可算来算去就乱了套。山鸡只觉得头晕，那些盛秋月眼里看见的风景，在他的眼睛里只是一片天旋地转的红红绿绿。山鸡想到爹在海上的日子，恐惧就无边无际，已经将他的整个身体包围。
TBC
下篇
人类自诞生之日起，就不断在追根溯源，试图明白自己的种族是如何来到这个世界上。《圣经·旧约》说过，“我们才是宇宙的中心。”哥白尼与教会皇权对抗，以烈火烧身换来学界对日心说的肯定，开启了天文科学的新时代；达尔文力排众议，将猿猴从动物园供奉到人类的始祖地位，证明了我们并非神的子女。而在遥远而神秘的东方，女娲造人的传说几千年来广为流传，人们在神只的统治下过着安定的生活，天象一有变化，人们便以为这是神的旨意，于是酬神祈愿成了这个古老国度最重要的活动……
这都是浪费时间。
陆三金就从来不浪费时间，从小到大，他从来不问这样的问题。陆家家大业大，他陆三金是长房长孙，每天九门功课同步学还来不及呢，哪有时间瞎操心。更何况娘曾语重心长地把他叫到跟前吩咐，三金哪，咱们陆家是大户人家，你要想着如何振兴家业才是正事，可别一天到晚胡思乱想，跟外头的野孩子没两样！娘的话他从来不敢不听的，陆三金赶紧乖乖点头，说记住了。娘笑逐颜开，拿出一袋进口奶酪催促陆三金快把当天做的账拿来过目。
陆三金四岁开始学做账，过目不忘，且计算能力惊人，凡是教过他的老师无不称赞。同龄的孩子还在为一百以内的加减乘除伤透脑筋时，陆三金已经拿着自家的账本教家里的丫鬟看账了。后来他干脆要求把先生辞退，只留一个书童陪自己自习，气得一家之长陆老爹大骂逆子！天地君亲师，什么时候轮到你来决定先生的去留了！陆三金不以为然，他算过，请来的先生教不了他多少东西，性价比太低，还不如去私塾和同龄人打打交道。他说得有板有眼，陆老爹却把眉毛一横：你要是想和外头那些野孩子瞎混，我现在就可以把你的名字从族谱上去掉！
陆三金知道再谈判下去形势不妙，知父莫若子，他深知陆老爹的脾气，说得出做得到，对家里人，尤其是对陆三金，更是严格。爹说一，陆三金立马连说二的气儿都没了，哪还顾得上谈判。表面上看，陆老爹是取得了这场谈判的胜利，但没过两天，陆老爹还是把先生都撤了，连书童也没留下。陆三金大喜，但也清楚明白这是为什么。据说陆老爹曾当着一众生意场上的朋友检查过陆三金的功课，翻完两本，某某商号的老板发话了，陆掌柜，令公子天资聪颖过人，看来这京师的先生都要自愧不如啦！陆老爹没多说话，只是笑，但当晚就给家里的先生发了遣散费。
世界上不光没有免费的午餐，连免费的糖果也没有，这是陆三金从小就知道的道理。他知道，母亲放在足有两个他这么高的橱柜顶上的进口奶酪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吃到的；他也知道，父亲绝不仅仅是因为老友的一句话就遂了他的意；他尤其知道的是，那吃得到的奶酪、没有先生絮叨的清静书房，都是他用一页页工工整整的账目换来的。世界再大，不过是一个大生意场，而陆家也不过是这个大生意场的一角，交易，是维持这个家族运转下去的血液。
陆三金用他学到的交易规则为自己换来了许多东西，比如书房里那本《万国图志》，比如脖子上挂的那块瑞士怀表，比如床头摆的那个泥塑的天使。但让陆三金做梦也没想到的是，不久后这一页页看似单薄的账目竟为他换来了他做了好久的一个梦。这一年陆三金五岁。
陆三金五岁，就第一次跟着爹出海了。陆老爹和几个朋友一起投资做瓷器生意，七月，就要由广东出发去欧洲，想想日后陆家的生意早晚要交给陆三金，陆老爹决定带他出去走一趟。陆老爹这样想，陆三金却有另一套小算盘。他喜欢爹从海外带来的一切新鲜玩意儿，他做梦都想去欧洲，做梦都想走完世界上每一个角落。那本《万国图志》风景撩人，他好想依照上面的描述一处一处都去玩遍；那块怀表日日夜夜在他胸口发出微妙暧昧的“滴答”声，诱惑得他好想去瑞士听个够；还有那个泥塑天使，丫鬟擦床柜的时候不小心砸折了她的一只翅膀，天使蠢蠢欲动的嘴唇好像在说什么似的，让他忍不住好想将她送回她的上帝身边。陆三金快乐地做着梦，满足地将这三样东西都收进行囊里。
陆三金梦还没醒，就已经跟着陆家浩浩荡荡的车马队出发了。陆老爹先要去云南购茶叶，车队先走山路，山路的风景枯燥无比，一条路像所有数不完的明天没完没了地向夕阳延伸去，颠簸的路面更是抖得人浑身都快散架了，但陆三金觉得很愉快，抱着随身的行李甜蜜地继续造梦。车马走了一天，陆三金毕竟是小孩子，早就在车里睡得烂熟，手里还紧紧地攥着包裹。陆老爹吩咐下人把陆三金背出来，下人抱了陆三金一下便回话，老爷，少爷这都带了些什么啊，他的行李可比他都重了。陆老爹看着熟睡的陆三金，眉头拧到一起。
陆三金再醒来，已经在第二天的路上了，阳光透过马车镂空的车帘打在他半边脸上，眸子里漫上来一种叫做“青灯笼”的小草的影子，这种草京城也有的。陆三金心里一惊，连忙撩开车帘，他看见昨天记忆里看过的风景正在飞快地倒退，两旁闪动的花花草草潮水一样漫过了他的眼睛。停车！停车！陆三金尖叫起来，我们这是去哪里？爹呢？车夫眼睛也不眨地一边赶车一边答，少爷，老爷吩咐小的把您送回家。陆三金心底一空，为什么呀？车夫说，老爷看见您包裹里的东西，老爷说他带您出海不是去玩的，您要是想玩就得回家。陆三金急得在车里直蹬脚，你快调头回去呀！我要跟爹出海！他越跳越激动，跳得车夫犯了难，少爷，少爷，您可别为难我！快啊快啊快啊快啊！陆三金一边跳一边窜出车子，说着就要去抢缰绳，烈马一下子失了控，扬起一阵阵烟尘差点掀翻了整辆马车。回回回！少爷，咱们回！车夫妥协了，陆三金这才乖乖坐回车里。
马车带着陆三金又一次上路了。陆三金心里明白爹是为什么要送他回家，刚到云南地界，他就翻开包裹，把那些爹认为是多余的东西都让车夫带回去。那本《万国图志》，看来只能等他能够独立出海时再看了；那块瑞士怀表依依不舍地“滴答”着，他也只能安慰自己国外的时间是不一样的。陆三金把这两样东西都放在了马车上。但那个断了一只翅膀的天使，她总是那样无辜又可爱地看着他，陆三金把她放下又拿起，想了又想，他竟想不到一条令自己甘心放下她的理由，终于还是抱了侥幸，将她紧紧地捂在上衣的口袋里。天使好像变了一颗小小的心脏，在他的掌心微弱地跳动，陆三金握着她的一只翅膀，心思只希望爹的眼神没有那样微细。
陆三金到云南的时候，陆老爹正好把茶叶的价格谈妥，只差一步就要前往广东了。陆老爹在云南也忙得不可开交，忙得没时间一见风尘仆仆赶来的儿子，陆三金是在熟睡中被抱到了陆家的车队里，跟着那些茶叶一起在安眠中被运到了广东。车停稳了，陆三金还没下车就闻到了浓重的海腥味，海风带着一股子咸湿苦涩的味道直袭他的舌头，他连忙呸呸呸吐了好几口唾沫，惹来陆老爹好几个白眼。一个穿黑袍子的洋人作着揖向陆老爹走来，连声叫陆掌柜。陆三金看呆了，他生平第一次见到像书上说的蓝眼睛的外国人。洋人看到了陆三金，就走过来将他脖子上挂的一个小小金色十字架解下来挂在陆三金脖子上，洋人在胸前画了几道，说，上帝保佑你。
这一套动作完全把陆三金迷住了。他目不转睛注视着洋人的手在满是腥味儿的空气里画出轨迹，他想那是他要去走的路，沿着那指引，他真的能找到上帝。陆老爹不满意了，三金，盯着安德烈神父做什么，没大没小！还不快问好？陆三金还没开口，洋人先说话了，陆掌柜，不要这样对你的儿子，上帝在看着你。陆三金在心里乐死了，从小到大，还从没有人在爹的面前为他说话，这个安德烈神父是第一个，陆三金一下子喜欢上他了。
安德烈神父不光为陆三金说了话，他还带着陆三金游遍了整个镇子。靠海的小镇白天很安静，四下里能够听到的就只有风声、海浪声、各种海鸟的鸣叫声，陆三金跟着安德烈神父在沙滩上走，神父大笑着冲进一个雪白的浪头里，高耸的浪花一下子就把他整个人淹没了，陆三金失声尖叫，神父却又突然从浪花里出现了。神父笑着向陆三金伸手，陆三金看着汹涌的海潮，却只敢怯怯地摇摇头。来吧，小三金，上帝在看着你。神父说。陆三金指着站在不远处的爹，说我爹不让，娘也吩咐了，在外面不能像个野孩子似的。安德烈神父一下子嘴角眼角都龇开了，小三金，这些话是谁教你的？他严肃的样子让陆三金觉得很是陌生。神父却微笑了，拍着陆三金的肩膀说，小三金，我们都是上帝的孩子，没有人会被上帝遗弃的，你以为的“野孩子”，他们和我们都是亲密的弟兄姊妹。一番话说得陆三金一愣一愣的。
安德烈神父不止会说这番话，他还会给陆三金讲圣经故事，他还会讲他的故乡法兰西，以及他所到过的那些地方。神父会说，小孩子是世界的镜子，他们只会模仿大人，所以世界如何对待他们，他们也将如何对待世界。陆三金越来越觉得，神父才是他渴望成为的那种人，而不是他爹。当着神父的面，陆三金鼓起勇气拿出那个泥塑天使，他想问神父，天堂在哪里。
陆三金还没问出口，天使就飞走了——是被陆老爹拿走了。陆老爹拎着天使的一只翅膀气得胡子都翘起来：陆三金，跟你爹耍小聪明？我说了，你要是以为这次带你出海是去玩的，你现在就给我回去！天使倒挂在半空里，迎着阳光晃荡得陆三金眼睛刺疼，陆三金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竟攀着爹的手臂跳起来。陆老爹怎么也没想到一向乖巧顺从的儿子会这样和他作对，举起手就要往陆三金身上敲，陆三金闪身便躲。逆子！陆老爹一边骂一边追，好在安德烈神父及时出手拦住了他。陆掌柜，你们中国人经常说“和气生财”，可是你为什么对我很客气，对你的儿子那么凶？神父说得陆老爹无言以对，拿着天使的那只手，只好尴尬地愣在半空，陆三金趁机躲到神父身后。
和气生财，和气生财，陆老爹咬着牙念叨了两遍，突然将手伸到陆三金面前，陆三金习惯性地一闪身，却迟迟没有感到痛觉。陆老爹拉住儿子，他说三金啊，你生在咱们陆家，就要担起陆家的责任。不要怪爹对你这么凶，因为你是我的儿子，把你教育成陆家合格的继承人，这也是我的责任。陆老爹的影子竟被日光勾勒出几分疲态，陆三金一下子就愣住了，他慢慢靠近这个一向强大的男人，细声说着爹我不会贪玩了。陆老爹就指着海边一个卖海产工艺品的小店说，儿子，你要是真的能理解爹，就到那里去把天使卖给老板。你是陆家的孩子，应该有这样的能力。爹！陆三金带着哭腔，往后退了一步，他最怕这样温柔的强求，胜过怕别无选择。去啊，三金。陆老爹将天使又往陆三金怀里塞了塞，陆三金抓着她，从没有觉得她像现在这样冷漠。这个世界上无可奈何的事情太多了，就比如没了一只翅膀的天使回不到天堂，就比如他陆三金成为不了神父，他只能成为第二个陆老爹。
神父蹲在陆三金面前，手指温和地点了点他的头，神父说，去吧，小三金，主自有安排。
主自有安排。陆三金咬了咬嘴唇，唇齿间，尝到海的味道。
陆三金低着头，慢慢地，一步一步向小店走去。
海浪一波接一波，已徐徐掩盖了他的脚印。
（下篇完。。。不要问为啥三秋没见面，这还有个后记。。。
）
实在抱歉抱歉。。。尾声：二十三年后
二十三，动笔写写，不过寥寥几笔，须臾光阴。但放在一些人的生命中，二十三年，又太长、太长，长得教人以为生命是这样枯燥。然而在另一些人的生命里，二十三年发生的事情又是那样快，快得让人猝不及防，快得让人害怕光阴和死亡。这样的人，比如像陆三金，比如像盛秋月。
对陆三金而言，二十三年是一个精确得可以用算盘计算出来的数字。从五岁第一次出海以来，他一共出海二十七次，谈成的生意有一千八百四十一单，收购了三十八家民营企业，身价累积到了十三万两白银。但上帝保佑，陆三金并没有变成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赚黑心钱的商人，这么些年来，他以陆家的名义供养了五百多个失学儿童，三千多名退役老兵，以及两万多只流浪猫狗。除此之外，陆三金还谈过两次高质量的恋爱，两个女友，一个是权倾天下的太后，还有一个，就是盛秋月。
和精明准确的陆三金不一样，盛秋月的二十三年，却是混混沌沌地就过去了。八岁那年从海滨小镇回家以后，一切照旧，一年又一年，她照旧当一个没有爹的野孩子，照旧和山鸡游走在大街小巷帮娘收保护费。渐渐地，娘分了一部分街市给她管辖，盛秋月的名字就慢慢在江湖上传开来。然后，初恋，分手，结婚，她安稳地过了几年黑道之外的日子。几年之后糊糊出生，不是捡来的，也不是别人送的，却也和他娘一样，是个没有爹的野孩子。一切就像翻书一样，二十三年的时光，就这么哗啦啦地翻去了。盛秋月想她的一辈子是一出戏，无论有没有人看，总应该自顾自地演下去。
盛秋月这样的人生观，让陆三金很是苦恼。陆三金不止一次地问她，他问秋月啊，如果和我在一起的每时每刻只让你感到紧张的话，我对你而言还有什么意义呢？而盛秋月要么含糊其辞，说你对我而言的意义就是让我紧张啊；要么干脆不回答，直接再啰嗦一刀斩到他桃花开。盛秋月向来动刀快过动脑，陆三金一个闪避不及，就随时可能有生命危险。一次，他当她是羞涩；二次，他当她是习惯；三次四次，陆三金就有点招架不住了，他的少爷身子可禁不住盛秋月三天两头炸毛的恐吓。陆三金不明白，明明他已经够爱她了，为什么总是得不到她的回应。
在一段爱情里，如果有一方觉得自己爱对方已多过了对方爱自己，似乎这就是爱情不能长久的信号。陆三金觉得他就快沦陷在这种信号里了。好在他接管龙门镖局以来，镖局里别的没有，情感专家倒多得是。世界上没有不能天长地久的爱情，只有不想天长地久的爱人。爱情专家们喊着口号，围坐在陆三金身边给他出谋划策。这个说制造生日惊喜，那个说制造惊喜慢慢关心，这个说收买糊糊，那个说一起去旅行。专家们七嘴八舌，陆三金却一句话不说，只是拿起手边的闲书翻了又翻，直到所有的声音都归于肃静。专家们不满意了，直问当家的你到底怎么想的啊？陆三金就一个一个反驳过去。生日惊喜，你知道秋月为什么叫秋月吗？因为她是秋天生的，生日离现在还有大半年。细水长流，你觉得我现在还不够关心她吗？可是她不给我回应啊。收买糊糊，也不是第一次了，这到底是我和秋月谈恋爱还是我和糊糊谈恋爱？一起旅行，好啊，我逍遥快活去了，镖局还要不要开？不对，不对。镖局里感情经历最丰富的恭叔摸着并没有胡子的下巴，当家的，你这个逻辑有问题，有大问题。有什么问题？陆三金反问，却被花痴邱璎珞一掌拍在肩膀上。说白了，当家的，你觉得她不够爱你，其实你是对自己没信心呢，还是对她没信心呢？镖局的趟子手青橙也跟着说是啊是啊，如果你们两个人对这段感情都没信心，那又怎么能走得长远呢？
专家们的建议虽然不靠谱，但最后一句话却仿佛醍醐灌顶，让陆三金恍然大悟。陆三金决定和盛秋月彻谈。爱是不清不楚的东西，但他不想不清不楚地就走完。陆三金一边想，一边就敲开了盛秋月的房门。
秋月，我想和你谈谈。这是陆三金进门后就想对盛秋月说的第一句话。一推门，陆三金却愣住了，他看见盛秋月坐在桌边，拿惯了刀的手里，正拿着一个断了一只翅膀的泥塑天使。陆三金又惊又喜，忙问盛秋月这天使哪里来的？盛秋月莫名其妙，说当然是买的啊。陆三金伸手正想拿过，却被盛秋月抢了一步先。盛秋月眼睛看着天使，却对着陆三金在说话，她说三金，正好我也有话想对你说，你能先听我说完吗？陆三金收回手，露出一个绅士的微笑，It’s my pleasure.
三金，我从小没爹的，我娘，她根本又不是一个好娘亲……我知道啊。……后来有了糊糊，我想尽全力对糊糊好，但是没想到，他也成了没有爹的孩子……我知道啊。……承畴去世以后，我还有这么大一个镖局要打理，所有的伙计都要靠我发薪水……我知道啊。盛秋月每一句话说不到一半，陆三金就不停地插嘴，盛秋月终于忍不住要一刀斩到他桃花开了，陆三金连忙收声，我错了，你说，你说。盛秋月这才宝刀入鞘，继续说，三金，我的意思是，我一直都习惯了是一个人，就算没有遇到你，我也要一个人过下去的，所以我不会像别的女人那样依赖你的，这样讲，你明不明白？不明白。陆三金毫不委婉地给出了否定的答案，确切的说，他很不明白。秋月，我没有要你依赖我，两个人在一起会互相欣赏，会想要靠近，这不是依赖，这是爱……就因为这是爱，我越是靠近你，就越是害怕会失去啊。盛秋月脱口而出的答案让陆三金一愣，一点点微笑，在他的嘴角蔓延开来，直绽开成一个大大的陆三金式的笑容。你相信吗？他问盛秋月，主自有安排。盛秋月只挥挥手说我不信上帝的。陆三金就指着她手里的天使，我要是给你讲讲那个天使的来历，你就不能不信了。盛秋月却不以为意，只是把天使放在掌心把玩着，房里的烛火映在天使仅剩的翅膀上的一线流光，随着她的目光游移。
不管盛秋月信不信，陆三金总之是讲开了，他像一个说书人，只讲自己的故事。跌断翅膀的天使、温柔的神父、炎热又咸湿的海滨小镇，一一在他的描述中复活，最后，陆三金以神父的一句“主自有安排”为他第一次出海的记忆画上了句号，云淡风轻。
盛秋月听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手里的天使蠢蠢欲动，像一颗小心脏在她的掌心里跳动。她猛地站起来差点撞翻了烛台：那年我和山鸡站在礁岩上看到的船队，是你们家的船吧？她好像看见了那年小小的自己，带着山鸡翻山越岭站在礁岩上呼喊时，晨曦里那两个单薄的剪影。
原来，生命是一个年轮，他们在同一时候路过了同一个地方，只是，上帝没有让他们知道。
陆三金说，秋月，我们都是只有一只翅膀的天使，你怕疼，是因为你摔过，我怕疼，却是因为我从来没有飞过。陆三金说，我们只能互相拥抱，才能够飞起来，这就是我们必须靠近的理由。陆三金说，秋月，带我飞吧。
陆三金鼓起勇气，越过桌面，握住了盛秋月的手。他闭上眼睛等待着。
直到盛秋月说，我知道啊。
这一次，她没有举刀，也没有推开他。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