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复：五更归梦落灯前---七月峰系列

媳妇自有媳妇的不满，老太太也有一肚子不满意。长子早逝，白发人送黑发人，这种痛苦有谁知晓？幼子赵霞卿这两年又有些不着调，在外养了个小干脆家住在外面，日常回来也只是例行公事般到她房前问安，再大约见见几个孩子，然后拍屁股走人。二媳妇满腹牢骚，大媳妇不生育，看俩媳妇表面恭恭敬敬其实背地把她当空气。大媳妇成天带孩子来，说是懂礼数来看她，其时还不是两个媳妇再叫上其他人趁机打牌。
也就两个孙子看着还舒心些，到底是赵家的后。唉，这日子过得，真窝火。

人生如梦，周氏暗地感慨。
那年张弛离开南京后不久，赵云卿的所谓的官也当到了头，他被卷入一件贪污案，不得不辞职离宁，回到了上海。那时他们兄弟在南市华界乔家浜居住。
赵云卿夫妇已经五十上下，还没一儿半女。周氏盼望急切按捺不住，历年各处烧香拜佛，许愿捐钱，终无灵验。

老尼姑马上接口：“只要太太心诚，老尼替太太去一次也无妨。”
周氏惊讶地问：“那师傅庵里的事怎么办？”
老尼姑笑着说：“反正老尼现在在庵里也没多少事，替太太去一次也方便，不须太太费心。我从十六铺坐船去，花费有限。只盼太太来年添个小少爷，也不枉太太平时待老尼的好处。”

周氏一听，心想如今死马当活马医吧，也不在乎这几个现大洋，横竖自己心诚菩萨是知道的，于是当下便应允从包里取出现大洋交与她。老尼姑见在白花花的银圆，双手合十喜上眉梢。周氏回家也没和赵云卿说，知道他一向最讲什么科学。
过了二十多天，老尼姑回来，果然怀里抱尊送子观音，仔细看时，原来是檀香木雕刻的，倒也十分精巧，观音慈眉善目，怀中那孩子还有两条小辫子披在额角上。周氏不看则已一看不由得满心欢喜，特地配了个紫檀木佛龛，又给了老尼姑不少钱，次日又拿黄洋布做了个小神幔，挂在佛龛上，那蒲团琉璃灯净水盏香烛等，却是家里现成有的。周氏从此朝夜焚香点烛，诵经膜拜，斋戒沐浴。
赵云卿见了既是感慨，又哭笑不得，想老妻也是知书识理之人，如今却被个老尼姑骗成这样。

“你也是个聪明人，那老尼姑骗你呢！”赵云卿念周氏一番苦心，本不想揭穿她，但周氏自己折腾不算，还拉上赵云卿，要他跟着一起念经膜拜，他才忍无可忍，“她说上南海请的送子观音你就信了？你怎么知道她不是骗你钱？这送子观音上海多得是，不信我上外边给你找一模一样的来！”
“罪过罪过！”周氏连声责备，“我管她骗不骗我？反正我一番诚意菩萨是知道的，就算她骗我也是她受罚。”
说来也怪，不出两个月，周氏天葵到日子迟迟不至，身上也开始发懒，莫不是有了身孕？于是，请了中医请西医，查了又查，医生摇头说是不像。周氏心有不甘。终于，那红姗姗来迟，但终于还是来了，按西医判断，是周氏心事重以致内分泌失调了。

赵云卿是男人，自有一番打算，早有纳妾之意。原先在南京有个职务时不好弄，如今反正没官没职的，虽然民国法律规定不能进行人口买卖，一夫一妻，但此事民不举官不究，人他都看了个八九。但他是个有城府之人，知道得慢慢等时机成熟，不可操之过急，不然反而惹一堆麻烦。像他弟，就弄得家里不太平。
如今正是时候，话已出口，周氏不得不应允。恰那落花庵老尼姑也是个处事圆滑之人，“太太别着急，老规矩，正房无出妾出子认正房为母，叫正房为母亲，叫妾为姨娘。再说，这送子观音不是没道理，您想，赵老爷这念头怎么早没有晚没有，单这送子观音请到家他就有了？合不是菩萨的指点？”

周氏听了多少有点心理安慰，心想事情也就这样了，不管怎么样，自己无出，丈夫这么多年虽然在外也胡闹，到底在家还规矩，多少给自己留着脸面，顾着这个家。像那老二，有儿有女还在外安家女人又能怎样？还不是背后落泪人前强颜欢笑，心里多少委屈也得憋着，不然招人耻笑。

终于，到了那年的阴历八月二十八，小的进门了。
小的是赵云卿早看好了的，城隍庙三牌楼王铜匠的大女儿。王铜匠在立秋过后上脚楼梯踩空，摔死了。于是白花花的的现大洋换来个十七岁的大姑娘。
周氏脸上微笑，心里大不以为然，觉得这笔生意分明蚀本了。在北平，两三百个大洋满可以买个像模像样的黄花大闺女，还听话，让跪着不敢站着。
送子观音仍然供奉，琉璃灯长明，每日早晚上香。盼着王姑娘能给赵家留个后。

几个月后，王姑娘果然有了身孕。按理是喜事，但赵家却隐隐不太平起来。
俗话说，一天不得安宁，请客吃饭，一年不得安宁，起新屋，一辈子不得安宁，纳妾。已经是民国，西元1931年，不是前朝。这大小老婆同处一屋檐之下，再加上强扭的瓜不甜，十七岁花一样的年纪，因为生活所迫委曲求全卖给一五十岁老汉，自然生出许多事端。
终于在第二年阴历六月，阳历七月，最热的日子里，孩子八月早产。妹妹一落地，便引起各方面的不平衡。
赵家老太太一心盼的是孙子，一看生的是孙女，便没什么喜庆，老话素有七活八不活之说，估计这孩子活不长，索性不加理睬。赵云卿半百得女，无儿囡也宝，因母子情分不能对母亲不满。而身为媳妇的周氏心里可不那样大度。女儿虽不是她亲生，也是她麾下，在她眼里，买来的妾就和奴婢没什么区别，是没有资格作母亲的。

妹妹虽是八月早产，但也有五磅多，还是不小的，如果足月，不知道会怎样强壮。
孩子出生，周氏按老法，用一块红绸，打了个蜡烛包。
王姑娘一看，心想大热的天，这么包着，热都热死了，打开。周氏再包上，一来二去，倒把孩子弄得感冒了。
这一下，所有的积怨全部爆发，不等妹妹百天，生母就被“请”回了自己家。而妹妹本人，不久也跟赵家夫妇一起，去了北平，从此与生母彻底分离。

新年是孩子最快乐的时候，孩子全都换上新衣。赵惠锦、赵惠枫宝蓝织锦缎棉袍，赵惠如镶兔毛大红织锦缎棉袍。妹妹新丧父，大红穿不得，换上新做耦合色镶兔毛缎袍，黑色小皮靴。头发蓄长了点，梳着左右分垂的两条小辫子，额前一排齐齐的留海。
妹妹现在又喜欢起菜市路的叔婶家，连小哥也不那么让她讨厌了。原因是她在这里有了个新的玩伴，小琴。小琴比惠枫大一岁，大她两岁，是个裁缝的女儿，他们赵家孩子的衣服几乎全在沈裁缝那里做成，沈裁缝的女人阿月，和赵家有点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关系。
令人扫兴的是妹妹不能玩得尽兴，有个人一直跟在她屁股后面，监管着她。那就是老刘妈，被奶妈背后称作走狗的老仆。

老刘妈原先是周氏娘家的使唤丫头，不到十一二岁就被卖进周家。她男人老刘也周家之奴，早已离世。妹妹出生时老刘妈就已经六十，但仍然坚持在老主人跟前服役，颇有站着进来，躺着出去的献身精神。其实，老刘妈已有儿孙，她偶而也会回去，给孙子、孙女带去吃的，玩的，但永远是过不了几天，就回主人身边。因为这么多年，习惯了。周氏是那种外柔内刚的女人，此类女人，自然有她的厉害之处。刘妈惧怕她，但怕得心里舒坦，如果周氏是王母娘娘 ，她就是侍立两旁的侍女。为此，周氏背地非常伤脑筋。按大户人家规矩，主家是必须为老奴婢养老的，书香人家，不能像那起暴发户那样，看老仆人没了用处就打发回乡下。就算有此意，也得下人自己提出，不然，主家就是无情无义。
老刘妈年纪渐大，周氏不得不作出调整。妹妹早断了奶，按规矩，孩子一断奶，奶妈便降职成也保姆，不再享受奶妈待遇。到了上海，年轻力壮的奶妈顶了老刘妈的活，日常家务，（做饭有老厨子），而老刘妈就伺候妹妹母女俩。

同样带孩子，奶妈和刘妈手法完全不同，一个是举重若亲，一个是举轻若重。
奶妈李秀花，自己亲生孩子只比妹妹大一个月，所以看护主人家孩子也如同对待自己孩子那样，朴素自然。而老刘妈，不知是责任心过强还是什么，时时以太太钦差大臣自居，一双小脚吃力地跟在妹妹屁股后面跑，弄得自己和孩子都很紧张。
每当她和小琴玩的时候，老刘妈就拐着小脚，颠颠地跑来。
“小姐啊，你好吃药了。”
“妹妹啊，外面风大出去不得，你咳嗽还没好。”
“妹妹，你再不听话，我就告诉太太。”

结果就是几乎所有的孩子都非常讨厌这个老货，包括妹妹本人，这个老妈子让她在小伙伴面前塌尽了台。
“不好不好，你告诉好了。”在婶婶眼里乖巧安静的小女孩成了个脑袋后面长反骨的小叛逆。因每天和小脚刘妈你追我赶，适当的运动反倒使病恹恹的妹妹脸色好些了，连头发也黑亮起来。
“告诉太太，让她来打你。”
“打就打。”
老刘妈没了辙，真告诉，分明是损人不利已的活，这么大年纪连个小孩子都搞不定，这碗饭不是别吃了？
又是正月十五，按例她们母女由老刘妈陪着去菜市路向祖母拜节吃饭。
“好姆妈，我也要。”午饭后，妹妹看着堂兄堂姐手里的灯笼，羡慕地说。不知谁的馊主意，让妹妹喊周氏好姆妈，可怜巴巴似乎坐实了不是亲生似的。
“刘妈，”周氏从麻将桌上转头，“带妹妹去逛逛吧。”老规矩妇女一年忙到头，就正月可以不动女红，是休闲放松会亲友的好日子。

“唉！你是谁啊？”居中一个眉清目秀的男孩子见来了个陌生的锦绣堆成的女孩，开口问。
“我，”她迟疑一下，“我是我啊。”
“哈哈哈哈！”三个男孩齐声大笑，笑得前仰后合，“我是我啊！太滑稽了！”最漂亮的那个男孩学着舌，掏出一把纸折成的手枪对准她：“不许动！”
“你们是谁？”妹妹退后一步，忽然发现太阳已经没了，有点害怕地小声问。
“哈哈哈哈！”男孩子们笑得更欢了，“我们是你爷叔！”